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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亭内再次静下来,穆衡低低问道:“我的扳指,你可带着?”
“自是带着。”沈团儿打开腰间荷包,将那枚象牙扳指托在手中,“一刻不敢离身。”她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你没有旁的想告诉我么?”
穆衡一僵,不敢看她,盯着眼前冒着丝丝热气的茶盏道:“你是听太后说的?”
“这样的喜事,如何不知道。太后还问我,你有没有心仪的人。说若是有了,便为你指婚呢。”即便生着火盆,沈团儿也觉得手指有些冻得发僵,她捧起桌上茶盏,待指尖回温,才淡淡笑道,“穆郎,以后我们不要再见面了。”
宛如一道雷狠狠劈在头顶,穆衡猛然抬起头来:“为什么?难道因为我要娶妻?团儿,你知道,我是不愿意的,可。。。太后的懿旨,我没有办法。你若不高兴,我便去跟太后说,不娶便是。”
“你小声些,叫人听见怎么办。”她微嗔的声音极轻婉,仿若昔日情浓依依中玩笑的口吻,让穆衡有瞬间失神,不知她心中到底何想,因开口道:“团儿,你别恼,我心中只有你一个。”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我们永远不能在一起,你还不明白么?”她脸上笑容薄得像一层纱,眼中泪光微闪,“我是宫妃,你是臣子,没有比这更明白的了。如今你要娶妻,有人替我陪在你身边,也很好。”
穆衡听得出她口中坚决之意,他想过与团儿走到如今一步,却没想到这一天来得如此至快,快得涌出的不舍将他淹没。于慌乱中,他忽然想起什么,艰涩问道:“团儿,你是不是喜欢皇上了?”
亭角火盆中的炭火熊熊,间或能听到噼啪的爆裂声,她别过头去,轻声道:“喜欢你,只会让我更痛苦。穆郎,你总是一味将爱给我,却从不想这爱会给我带来什么。”她仰起脸,看着亭外树上虬枝,低声道:“就好比现在,你从不想这样的见面是否会为我带来困扰;却在即将娶妻时候,问我是否移情别恋。穆郎,我们其实已经分开了,只是心里不愿放手,或许现在放弃,以后还能给彼此留下好念想。”
“我不许。”听她这样说,他只觉得全身都要痛的麻木,咬牙道,“过去都是我不好,是我没考虑周全。你等着,我马上就能当上禁宫首领,介时名正言顺的做你侍卫,贴身护着你。团儿,你想想,皇上有那么多妃子,你能在其中占多少。可我不同,我整颗心都是你的。”
方才的诀别之语已耗了沈团儿全部心力,此刻再也无法狠心反驳,她引袖掩住眼中不断掉落的泪珠,哽咽道:“你待的时间够长了,走吧。”
她终究还是放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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亭中的火盆渐渐灭了,又煤灰顺着暖帘透过的风,打着旋飞起来。也不知过了多久,沈团儿才掏出帕子,将脸上泪痕擦干。
她缓缓吐了一口气,才起身掀帘,走到亭外。却不见采韵。
这丫头一向有眼色,想是念自己与亲人叙旧,故意回避。沈团儿心下略宽,顺着蹊径慢行,过了几个转弯,果然见到采韵,她手中正捧着一团三角梅,说要准备带回宫中插瓶。
主仆二人慢慢走着,却冷不防见新入宫的丽嫔,披着金边双碟披衣,正坐在松柏下品茗。见沈昭仪来,她忙起身颔首,笑道:“我当这儿就我一个人呢,没想到昭仪也来观景。”
“天气虽冷,但也醒神。”沈团儿墩身见过礼,由丽嫔拉着坐下,笑道,“要知能遇上,方才请安,便与姐姐一道儿来了。”
“我横竖闲着,也没处去。听下人说,中原人讲究用松针上的露水泡茶,便琢磨着来这采些,没想到根本就没瞧见。”丽嫔撇撇嘴,很是娇俏可爱,说着目光转到采韵手中的花束上,喜道“你这花哪里来的,倒是好看的紧。”
沈团儿笑道:“这是三角梅,是我的侍婢在梅园中摘的,姐姐若喜欢,便拿去赏玩。”
“君子不夺人所好,我自己带着去采便是了。”丽嫔笑着说道,“对了,你上次送我的梅香片,可真好。我回去用了,晚上果然睡得更香甜。”
“那个我宫中还有,姐姐要是喜欢,我回头命人送去。”沈团儿笑道,“还有茶花、茉莉、百合香,也都能让人舒缓神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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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八章 融冬不谙岁月长
午后光景正好,容萧与流光站在清宁宫廊下,看着锦宜指挥着几宫人将花房移来的‘十八学士’与‘赤丹’交错植在院中花墙下,配以杜鹃白兰,映衬着数十盆茶花青裙玉面、如锦依风。
为容萧披上件云水竹青花缎披风,流光笑道:“摆上这些花,也不显得初冬萧瑟了。虽说三角梅也开着,但到底没有茶花喜人。皇上疼爱娘娘,这花一开,便命人挪了来,便是原先在景仪宫,也是没有这样名贵品种的。”
容萧微微一笑,头上翠镶碧玺细花扁方在阳光下闪着暖光,更衬得光润玉颜,华容婀娜。
“用过太医院的药,娘娘果然容光更胜往日。”流光笑吟吟道,“依奴婢看,虽是天寒,宫中皆戴金以添色,却唯娘娘独适合佩玉。”说着不知从何处掏出一块玉牌来,托在手上,问道:“您看这块玉牌,虽花样老旧了些,但却是宫中也难得的好玉,纹路也不多,若是配好了衣饰,也好看得紧。”
那玉璧入手生温,竟是难得一见的羊脂暖玉,细看上面刻着蟠螭纹,容萧将玉璧反过来,背后却未嵌字。因问道:“这玉牌。。。。是你在何处瞧见的?我怎么没见过?”她的首饰一向交给流光打点,自己也记不大清到底有什么,但玉牌她本就不多戴,更不要说这种方形蟠螭纹。
“这是奴婢前两月,在冷宫墙角看见的,当时瞧着眼熟。便一齐拿了来。”流光一愣,也凑过去细看,“莫非。。。。这不是娘娘的?”
“的确不是我的。”容萧又将玉牌细看了一遍,疑惑道,“可经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什么人戴过。但肯定不是我的,许是原先的人遗下了。你回头去查查,在我之前。是什么人住在那儿。”
主仆二人正说着,便见锦宜自廊下来传,说郭嬷嬷到了。
容萧一直感念当初幽禁时郭嬷嬷的搭救,自复位后,便时不时邀她到清宁宫吃茶闲聊,起初郭嬷嬷还碍于身份不肯多来,但几番相处后。二人之间更添了许多情分,郭嬷嬷本就心仪容萧,由此渐渐成了清宁宫常客。
“娘娘万安,老奴又来叨扰了。”郭嬷嬷笑着福身行了一礼。
“说什么叨扰,我今日正闲,盼着嬷嬷来。”容萧挽起郭嬷嬷的手,形状亲密毫不作伪。笑道:“前几日与嬷嬷学了错针绣,我却还想着向您多多偷师呢。”
“只要老奴会的,尽数教给娘娘又有什么打紧。”郭嬷嬷跟着容萧走到殿内,移步到绣架前细看,笑着问她:“娘娘这是绣给自己,还是。。。。。”
双颊染上恰到好处的绯色,容萧轻一低头:“嬷嬷这是打趣我呢。”伸手抚摸着锦缎上的两只鸳鸯,密密匝匝的针脚滑过指尖,似是无限心事在交织蔓延,她静了半晌。浅笑道:“皇上不知打哪儿瞧见个文华阁御史,身上带着鸳鸯荷包,说好看,叫我也绣一个给他。”
郭嬷嬷脸上露出一个了然的神情,笑着为她拢着香线,笑道:“这是好事,说明皇上心里念着娘娘。”
熏线的玫瑰香并不浓重,袅袅渗到丝线中。经手却留下淡淡幽香,容萧低头细细在鸳鸯眼睛处起针,眼神柔和温然:“我知道,皇上待我很好。”
她神色平静。有条不紊的穿针捻线,清婉的语气,像是在说一件极幸福的事情。阳光照在圆润的指盖上,仿若莹然欲滴的晶光。
明明是一副含羞深坐的小女儿画卷,却没来由的叫人感到有些茫然。
手中打了两个死结,郭嬷嬷犹是不觉,只郁然叹道:“娘娘,恕老奴多嘴一问,您对皇上,到底情深几分?”
容萧掐针的两指微微一挑,一根极细的金线发出细微的断裂声,“嬷嬷怎么想起问这个,我对皇上,自然是一心一意侍奉,从无二心。”她细细的远山黛清秀而舒扬,脸际艳若芙蓉,“比起情意,这些不是更重要么?”
这样的话,似是常理,却也字字无情。郭嬷嬷心中一窒,低声道:“娘娘,老奴知道您忘不了禁足与冷宫。可这并不能全怪皇上。。。。当时,您也看到了,皇上对您,不是没有情分。”
“嬷嬷这是什么话,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我从没怪过皇上。”容萧仍是温声细语,秋水一剪的双眸盈盈覆辙稀薄的笑意,“但我也懂得,皇上对我的情分,也是对旁人的情分。我确是妾,但首先是臣,既为臣子,便要守着规矩本分。如果太过贪心,不仅儿女情意不可寻,怕君臣情意也全无了,这样想来,除了让自己更痛苦,实在别无他用。”
郭嬷嬷闻言一愣,却复又叹息,“若真是老奴会错意,也就罢了。可娘娘,若皇上这辈子只能做孤家寡人,便是老奴,也要骂上天太不公道。”郭嬷嬷说着,将手中打着死结的丝线挑出来,低低道,“记得皇上很小的时候,主子娘娘也在,老奴本都配出宫去嫁人了,但没想到主子娘娘刚生产过,分位太低,因尚宫局踩低捧高,连奶娘都不曾配一个来,只得唤老奴回宫伺候。饶是如此,老奴入宫也是主子娘娘生产一月后了,主子本就体弱,又没有奶娘,皇上就是靠些米汁,磕绊着活了一个月,瘦得哪有月余孩子的模样。”郭嬷嬷想起当年的场景,唏嘘道,“说句杀头的话,当时见着皇上和主子,老奴就觉得那句话说得真对,这皇宫看着是个蜜罐儿,其实就是狼窝啊。主子当初也是出入十六人抬的娇小姐,到这个地方,却连活都活不下去。”
仿佛骤然回到记忆中不曾剥离的日子,郭嬷嬷思及旧主,一向波澜不惊的面孔也染上些许怨怼,只不知是对已逝的先帝与诸位太妃;还是对这寂寂长锁的深宫,这样的神情,使她本不苍老的月盘脸,竟透出一丝沧桑的意味,“扶着皇上一路长到进学,主子的身子就渐渐不行了,当年产后落下的病根,经年也养成了沉疴。婕妤的份例您也知道,自己一个人,再加上三个奴才,将就着也能过活,但若要多养一个孩子,怎么养得过。那些年,老奴与主子没日没夜的做绣活,才能上下打点,让皇上吃饱穿暖。”
宫中低品妃嫔的确份例不高,再碰上家中又无门路依仗的,的确有做绣活换钱度日的。在冷宫时,容萧自己也曾做过。听郭嬷嬷絮絮说着,她一时也触动心肠,忍不住问:“即便是婕妤,好歹也生下皇室血脉,如此形状,先帝难道竟不知么?再者孝诚仁皇后母家腰缠万贯,女儿入宫,竟不曾给一分体己钱?”
“先帝的皇子那么多,膝下承欢的不知多少,怎么会在意这个出身不好的儿子。”对于先帝,郭嬷嬷讳莫如深,略说两句,便不再多言,只转而道,“若说体己钱,主子入宫自然是带了,不说金山银山,但几万银票还是有的。可即便如此,怎么挨得住那黑心的奴才攀分儿,起初入宫,先帝还对主子有情,时不时的有赏赐,也不是金贵东西,只瓜果点心居多。可奴才传旨呈赐,怎么有不打赏的道理,主子那时也心高气傲,生怕自己的身份叫人看不起,打赏自然也比旁人多。摸准主子脾气,那些奴才便把一碟点心拆成十几份,挨着个的端过去,一份五两银子,再多的银票,也架不住这样的花法。”
“五两?”容萧忍不住惊呼一声,饶是她身为贵妃,打赏一般奴才,也就二三两碎银,不想自己这素未谋面的婆婆这样大方,出手便是五两。可见当时,她的母家该是何等富商,才养成她这样花钱如水的习惯。
“后来其他宫的娘娘,也都知道了主子这个习惯,便也命人送赏,无数个五两出去,不出两年,娘娘就只剩十几两傍身了。”郭嬷嬷悲从中来,却强撑起一个笑,“在这样的环境下,唯一值得欣慰的,便是皇上逐渐长大,也懂事乖巧。可婕妤的份例,是每日黄蜡两支,羊油蜡一只,夏日天长还好,仔细些也能够用;若是到了冬日,便整个屋里,一次只能点一根,主子做绣活,皇上读书,都要用,可怎么够。那时皇上才六岁,为了让母妃多点一根蜡,少做些绣活,便背着我们帮三皇子抄书,一部论语一根黄蜡,皇上怕被主子发现,便半夜起来,接着月光趴在天井底下抄,三天抄两本,加起来就是三万多个字。要不是老奴起夜,还发现不了,那么小的孩子,趴在小杌子上,冻得直打颤,手腕都肿了一圈。老奴的夫家是种地的,可自己也当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