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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井-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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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不在张家多住些日子,张潜斋答说:“师弟之间,拘束很多,不便谈笑,不如在府上自由自在。”李方远听他这话,越觉亲密。只是总觉得张潜斋的行迹不免神秘,而眉宇之间,别有隐忧,几次想问,苦无机会,也就不去理他了。

  第三年的初夏,午后无事,李方远与张潜斋正在书房里对局,棋下到一半,家人慌慌张张地来报:县官带了无数的兵,将宅子团团围住,不知何事?

  一听这话,张潜斋神色大变;李方远还来不及询问究竟,官兵差役已一拥而进,拿铁链子一抖,套上脖子,拉了就走。

  被捕的是李方远及张潜斋父子,一共四个人。

  李方远茫然不明究竟,亦问不出丝毫真相,只知事态严重。因为县官亦只是奉命拿人,抓到以后,问都不问,连夜起解,送到省城。这就表示,这件案子唯有臬司或者巡抚能问。

  问的果然是山东巡抚叫赵世显,两旁陪审的是藩、臬两司。除此以外,再无别人。先将李方远带到后堂,等差役退去,赵世显才问:“你是做过饶阳知县,号叫方远的李朋来?”

  “是。”

  “你既然读书做官,应该知道法理,为什么窝藏朱某,图谋不轨?”

  李方远大骇,“我家只知道读书,”他说,“连门外之事都不与闻,那里窝藏着什么姓朱的?”

  “你家的教书先生是什么人?”

  “他叫张用观,号潜斋,南方人。二十年前在张家教书认识的。前年十二月里来投我家,教我几个孙子读书。如此而已!不知道有什么姓朱的。”

  “此人在南方姓王,山东姓张。你不知道?”

  “不知道!”李方远重重地说,“丝毫不知。”

  于是带上张潜斋来,赵世显问道:“你是什么人?”

  “我是先朝的皇四子,名叫慈焕,原封永王。事到如今,不能不说实话了。”

  “你何以会在浙江住家落籍?”

  “这,说来话长了!”

  据朱慈焕自己说,李自成破京之日,思宗先将他交付一个王姓太监,王太监卖主,拿他献给李自成,李自成交付一个“杜将军”看管。及至吴三桂请清兵,山海关上一片石一仗,李自成溃不成军,各自逃散,有个“毛将军”将他带到河南,弃马买牛,下乡种田,有一年多的工夫。其时朱慈焕是十三岁。

  尽管凌兆熊与孙一振,稽考史事,互相印证,谈得相当起劲,而郭缙生却不感兴趣,他关心的是眼前的案子,“老夫子,”他问,“谈了半天与目前这桩疑案有什么关系呢?”

  这一问,将凌兆熊的思绪,亦由一百九十年前拉了回来。

  “是啊!”他说,“老夫子讲这两个故事的意思,莫非是说真慧寺中的那位神秘人物,可能亦大有来历?”

  孙一振点点头,答了一句成语:“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慢来,慢来!”郭缙生急着有话说,“我也疑心是有来头的人物。不过,细想一想,不是!王公亲贵,不准私自出京,果然私自出京,请问又为的是什么?如今不是雍正年间。”

  “也不见得是王公。”

  “不是王公,难道还是皇帝?”

  孙一振不答,亦无表情,凌兆熊却大吃一惊!“不会吧?”

  他张口结舌地说,“有这样的事,那就太不可思议了!”

  “东翁,我亦并无成见。不过,此事是东翁祸福关头,切不可掉以轻心。这年把以来,常有传说,皇上几次从瀛台逃了出来,又被截了回去;又说,有个英国人李提摩太,跟康有为、梁启超师弟有联络,打算借使馆庇护,将皇上接到南方来另立朝廷;又说,北道上赫赫有名的大刀王五,受谭嗣同的重托,要救皇上。”孙一振略停一下又说,“道听途说之事或者不足信,不过中西报章的记事,都说皇上明明没有病,偏偏宫里每天宣布药方。这种怪事,又怎么解释?”

  “是,是!老夫子分析得很透彻,看起来倒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这倒也不是这个意思。总而言之,不论真假,都要设法弄得清清楚楚,如果证明是假冒,处置得当,东翁过班升知府,是指顾间事。”孙一振又说,“我刚才谈过的乾隆伪皇孙案,此人充军到了伊犁,居然又大事招摇,那时松文清当伊犁将军,手腕明快,抓了来先斩后奏,因此受知于仁宗,没有几年就入阁拜相了。东翁亦该放些魄力出来,果然能证明此人心怀不轨,置之于狱,亦就象当年丁文诚杀安德海一样,既享大名,又蒙大利。”

  这一番话,说得凌兆熊雄心大起,跃跃欲试地说:“老夫子,魄力我有!即时动手都可以,只等老夫子指点,应该怎么下手?”

  孙一振沉吟了好一会,方始开口:“不宜操之过急!第一步不妨先抓个人来问一问看,第二步应该密禀上头,请示办法。”

  “好!就这么办!”

  于是,第二天等梁殿臣手下的厨子上市买菜,有个人借故生衅,与厨子发生殴斗,接着将他扭到县衙门里。孙一振即时在花厅中审问,只带被告上来,亦不问斗殴之事,只问他的来历。

  “你叫什么名字?那里人?”

  “小的叫王利成。”厨子答说,“山东济宁州人。”

  “你干什么行当?”

  “小的学的是厨子的手艺。”

  “是在饭馆里做厨子,”凌兆熊明知故问,“还是在那个宅门里做厨子。”

  “是,是跟一位老爷。”

  “你家主人姓什么?”

  “小的不知道。”

  “混帐!”凌兆熊喝道,“那有连主人的姓都不知道的厨子。”

  “实在是不知道,小的不敢撒谎。小的只归一个姓梁的管,小的也问过,主人家贵姓?梁总管叫我莫问,只听他的指挥就是。”

  “喔!”孙一振又问:“那么,你又是怎么遇见梁总管的呢?”

  “是在徐州遇见的。小的本来……”

  据王利成答供:他本在徐州一个武官家做厨子,武官殁于任上,家眷北归,下人遣散。王利成便投荐头行去觅生意。有天有个一口京片子的人来荐头行,说要找个会做北方口味的厨子,结果选中了王利成。那个人就是梁总管。

  “以后呢?梁总管带你到什么地方?”

  “带到一座道观,住了三天就走了。”

  “雇你当厨子,莫非也不让你见主人?”

  “是!”王利成答说,“我说要见见老爷,梁总管说不用见。又问老爷的姓,梁总管就答我那几句话。又一再告诉小的,在外面不可以胡言乱语,也别惹事生非,无事不准出门。”

  “你居然都听他的?”

  “小的是看钱的份上。一个月的工钱五两银子,先给了半年三十两。”王利成说,“梁总管很霸道,小的如果不是贪图他工钱多,早就不干了。”

  凌兆熊想了一下又问:“你见过你主人没有?”

  “自然见过。”

  “怎么个样子?”

  “三十出头,很瘦,脸上没有什么血色,也不爱讲话。一到了那里,就关在自己屋子里,不知干些什么?”

  “也没有跟你说过话?”

  “从没有。”

  “你做几个人的饭?”

  “做七个人的饭。”

  “你家主人吃饭是单开,还是跟大家一起吃?”

  “自然是单开。”王利成答说,“都开到他屋子里吃。”

  “吃些什么?”

  “不一定。都是些普通菜,只不大爱吃鱼。”

  “嗯,嗯!”凌兆熊有些问不下去了,想了一会只好这样问他,“你觉得你主人家的饮食起居,有什么地方跟别人不一样?”

  “这倒不大看得出来。”王利成沉吟半晌,忽然想起,“有一点跟别人不一样,上午十点钟就开午饭,下午四点钟开晚饭。都比平常人家来得早。”

  “另外呢?”凌兆熊和颜悦色地,“你倒再想想看,你家主人还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

  “倒想不出。”

  “慢慢想,慢慢想!总想得出一点来。”

  王利成果然就偏着头想,眼睛眨了半天,突然说道:“我家主人怕打雷。”

  “怕打雷?”凌兆熊问,“怎么个怕法?”

  “小的没有看见。有一天,记得是在安徽寿州,黄昏时分下大雨、打雷,梁总管几个都奔进去了。事后,才听他们说起,主人家怕雷声,一打雷必得有人在旁边守着。不然,就会吓出病来。”

  这番答语,使凌兆熊相当满意,但亦仅如此而已,再问不出别的来了。

  “好了!你回去吧!看你家主人的面子,你打了人,我也不办你的罪。你回去不必多说。”

  “是!谢谢大老爷。”王利成磕了个头,退出花厅,轻轻松松地走了。

  凌兆熊却大为紧张,回到签押房,立刻请了郭缙生与孙一振来叙话,他头一句就说:“只怕是皇上从瀛台逃出来了!”

  郭缙生惊得跳了起来,大声嚷道,“有这样的事?”

  “轻点,轻点!缙生兄,稍安毋躁。”凌兆熊说,“这里有两点证据,第一,宫里的规矩,上午十点准吃饭,名为‘传午膳’,晚上是下午四点钟传膳。膳后,宫门就下钥了。第二,皇上怕打雷,是慈禧太后去年八月初训政的时候,亲口跟王公大臣说过的。这件事知道的人很不少,决不假!”

  郭缙生愣住了,孙一振却很深沉,也不作声。签押房里一时肃静无声,似乎连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

  “东翁,”终于是孙一振打破了沉默,“事情愈出愈奇,愈不可信愈可信,愈可信愈不可信。归总一句话,这件案子非在蕲州办不可!”

  “此话怎讲?”

  “在蕲州办,有福有祸;推出蕲州,有害无益。为啥呢?”孙一振自问自答地说:“这样的案子,这里不发作,总有地方要发作。如果在蕲州信宿即行,固然没有啥关系,如今是在真慧寺逗留多日,寺僧来报,亦曾派人查过,结果一推六二五,送出蕲州了事。请问东翁,如果你是上官,心里会怎么想?”

  这说得很明白了,“不错,不错!”凌兆熊深深点头,“上面不会体谅属下不敢惹这大麻烦的苦衷,必是怪我遇到如此大事,竟不禀报,有亏职守。”

  “着啊!就是这话。”孙一振说,“要办了,只要处置得宜,不管是真是假,总是东翁的劳绩。说起来,实在是有益无害。”

  “话是不错!”郭缙生插嘴,“不知道‘处置得宜’四个字,又谈何容易?”

  “也没有什么,”凌兆熊说,“第一,要多派人,明为保护,暗作监视;第二,我今天就到黄州去一趟,面见魁太尊,看他有什么主意,这里就偏劳缙生兄跟孙老夫子了。”

  于是草草整装,凌兆熊当天就专程到黄州府治的黄冈,去见知府魁麟请示。郭缙生亦不敢怠慢,与孙一振商量决定,派出知州用来捕盗的亲兵,换着便衣,分班在真慧寺周围“立桩”监视,同时布置了步哨,由真慧寺直达知州衙门。郭缙生本来另有公馆,这天特为搬到知州衙门西花厅去住,以便应变。

  这样如临大敌地戒备了一昼夜,幸喜平静无事。等到第二天下午,凌兆熊从黄冈赶了回来,告诉郭缙生说:“魁太尊也觉得很可疑。不过他的看法是,七分假,三分真。真假未分明以前,不宜涉于张皇,他的意思,无论如何要跟那个怕打雷的主儿照个面。见了是怎么个情形,尽快通知他。我想这话也不错。如今且商量,怎么样去打个照面?”

  “打照面容易!”孙一振说:“东翁备帖子去拜访,如果不见,硬闯进去也没有什么。不过先要想好,见了面,持何态度?假的如何?真的如何?不真不假又如何?”

  “对!假的抓,真的还不能当他是真的,且先稳住,再作商量。这都好办,就怕不真不假,依旧分辨不出,那就难了。”凌兆熊又说,“一路上我都在想,皇上谁也没有见过,假冒或许可以分辨得出,譬如口音不对之类。真的就很难看得出,凭什么当他是皇上?”

  “其实,应该魁太尊来认。”郭缙生说,“他是旗人,总见过皇上。”

  “不行!”凌兆熊说,“我问过了,他也没有见过。”

  “那么,难道整个湖北省,就没有人觐识过天颜?”

  “那是第二步的话。”孙一振说,“这件疑案是个奇闻,没有先例可援,萝卜吃一截剥一截,只有到时候再说。”

  这是个没有结论的结论,接着商量凌兆熊亲访真慧寺的细节。郭缙生主张凌兆熊托故到那里去拈香,只穿便衣,到了那里再命知客僧进去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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