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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井-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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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赵舒翘到达涿州的前一天,义和团在京西黄村地方吃了一个大亏。聂士成奉命保护芦保、津芦两路,带队经过芦沟桥,发现义和团要毁铁路。先礼后兵,一而再,再而三,用武力驱散不成,进而大举进剿,打死的义和团有四百八十八人之多。

  这一下,赵舒翘的处境便很艰难了。虽然他自己了解,此行纯然是“看一看”,但涿州城府内外所聚集的义和团,据说有三万之众,首领叫做蔡培,声称洋人将攻涿州,权代官军守城。城墙上一片红巾,万头攒动,刀矛如林,州官计无所出,唯有绝食以求自毙。在这样的情势之下,顺天府尹何乃莹陪着管理顺天府的军机大臣赵舒翘到达,岂容袖手不问?

  经过当地士绅的一番折冲,义和团派四名大师兄与赵、何在涿州衙门大堂相见。东西列坐,平礼相见,无视朝廷的尊严与体统,也就顾不得了。

  “你们都是朝廷的好子民,忠勇奋发,皇太后亦很嘉许。不过,”赵舒翘说,“不管什么人总要守法才好。你们这样子做,虽说出于‘扶清灭洋’的忠义之气,究竟是坏了朝廷的法度!听我的劝,大家各回本乡,好好去办团练,朝廷如果决定跟洋人开仗,少不得有你们成功立业的机会。”

  四名大师兄翻着眼相互看了一会,由蔡培开口答复:“姓聂的得了洋人的好处,帮洋人杀自己人,是汉奸!姓聂的不革职,一切都免谈。我们要跟他见个高下,倒要看看他,究竟有多大的道行?”

  赵舒翘既惊且怒,但不敢发作,口口声声称“义士”,百般譬解,聂士成罪不至斥革,何乃莹亦帮着相劝,说官军并非有意与义和团为难,而蔡培丝毫不肯让步。谈到天黑,一无结果,不过彼此都不愿决裂,约定第二天再谈。

  当夜官绅设宴接风,盛馔当前,而食量一向甚宏的赵舒翘,竟至食不下咽。草草宴罢,独回行馆,绕室彷徨,心口相问,到天色将曙才顿一顿足,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只好借重聂功亭了!”

  作了这个决定,方始解衣上床。一觉惊醒,只见听差揭开帐子说道:“老爷请起身吧!刚中堂有请。”

  “刚中堂在那儿?”

  “知州衙门。”听差一面回答,一面将刚到的一份邸钞递到赵舒翘手里。

  接来一看,头一道上谕一开头便有聂士成的名字,看不到两行,身子凉了半截,上谕中竟是责备聂士成不应擅自攻打义和团,词气甚厉,有“倘或因此激出变故,唯该提督是问”的字样。最后的处分是,着传旨“严加申饬”,并着随带所部退回芦台驻扎。

  “完了!”他说。筹思终夜,借重聂士成镇压涿州义和团的计划完全落空了。

  现在该怎么办呢?他在想,杨福同、聂士成是前车之鉴,如果自己不肯迁就,那就连刚毅都不必去见,最好即刻束装回京,上折辞官。

  一品官儿,又是宰相之位的军机大臣。几人能到此地位?

  赵舒翘愣了半天,叹口气说:“唉!老母在堂……。”

  ※※※

  “展如,你大概还不知道,洋兵已经进京了!外侮日亟,收拾民心犹恐不及,怎么可以自相残杀?聂功亭糊涂之极,皇太后大为震怒。至于董回子,跋扈得很,他的甘军亦未必可恃。可恃者,倒是义和团,你看一呼群集,不是忠义之气使然,何能有此景象?如今没有别的路好走,只有招抚义民,用兵法部勒,借助他们的神拳,一鼓作气,剿灭洋人。”刚毅唾沫横飞地说,“我是自己讨了这个差使来的,幸亏早到一步,还来得及挽回。展如,你千万不可固执成见了。”

  “中堂说得是!”何乃莹接口:“如今聂功亭奉旨申斥,足以平义士之气。我想,就请中堂来主持谈判。”他又转脸问道:

  “展公以为如何?”

  赵舒翘心想,到此地步,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了,便微笑答说:“两公所见如此,舒翘何能再赞一词。如今既由中堂主持抚局,似乎我倒可以回京复命了。”

  刚毅点点头说:“也好!你先回京。皇太后召见,你就说:

  一切有我。”

  “是!”

  于是赵舒翘当天动身回京。第二天一早进了城,照例先到宫门请安,慈禧太后随即召见,第一句话问的是:“到底怎么样?你看义和团闹起来,会不会搞得不可收拾?”

  “不要紧。”赵舒翘一时无话可答,只好顺口敷衍:“臣看不要紧。”

  这“不要紧”三字,在他出口是含糊其词,而在慈禧太后入耳却是要言不烦。因为多少天以来,她听人谈起义和团,不是交口称赞,便是极口诋斥,正反两极端,令人无所适从。有些人脑筋比较清楚,论事比较平和的,如庆王等人,却又首鼠两端,不作肯定之词。论义和团的本心,说是忠义之气可取,就怕他们作乱,谈义和团的法术,说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或者真有神通,亦未可知。反正是慈禧太后,说跟不说没有什么分别。

  此刻可听到一句要紧话了,就是这个“不要紧”!四十年临朝听政,慈禧太后自信什么人都能驾驭,什么事都能操纵,唯独怕义和团蠢如鹿豕,本事再大,总不能让野兽乖乖听命。到乱子闹大了,狼奔豕突,不受羁勒,如何得了?既然“不要紧”,就让他们闹一闹,教洋人知道民气方张,不可轻侮,要想在中国传教做买卖,非请朝廷保护不可。那一来不管废立也好,建储也好,各国公使就不敢来多管闲事了!

  ※※※

  于是,慈禧太后即刻启驾,由颐和园回西苑。照向来的例规,总是由昆明湖上船,经御河入德胜门西水关,过积水潭到三海,而称为“还海”。但从五月初以来,义和团三五成群,横眉怒目,御河两岸亦不甚安静,所以这天不能不由陆路坐轿进城。

  一到西苑,第一个被“叫起”的是端王载漪。慈禧太后其实并不喜欢这个侄子兼外甥女婿,见面问话,从无笑容,这天亦不例外,绷着脸问:“你知道不知道,昨天各国公使一定要见皇帝,说要面奏机宜?”

  “那都是有了总理衙门,他们才能找上门来胡闹,奴才的意思,干脆把这个衙门裁掉,洋人就没有辙了!”载漪得意洋洋地说。

  “你听听!”慈禧太后对侧面并坐的皇帝说:“他这叫什么话?”

  这是大有不屑之意。载漪受惯了的,并不觉得难受,难受的是这话向皇帝去说,相形之下,情何以堪?不由得脸红脖子粗地,仿佛要抗声争辩,但结果只是干咽了两口唾沫。

  “我问你,这两天洋兵来了多少?”

  “来多少都不怕!”载漪大声答道,“义和团是天生奇才,法术无穷,可以包打洋人,所以洋兵要进京,奴才亦不愿意拦他们,反正都是来送死的!”

  “你可别胡闹!”慈禧太后沉着脸说,“没有我的话,你敢在京里杀一个洋人,看我饶你!”

  “没有老佛爷的旨意,奴才自然不敢。”

  “我刚才问你,这两天洋兵来了多少,你还没有告诉我呢!”

  “奴才不知道。奴才又不管总理衙门。”

  慈禧太后沉吟了一会说:“好吧!就派你管总理衙门。”

  “这,”载漪赶紧碰个头说,“奴才求老佛爷收回成命。”

  “你要不管就都别管!”

  一见慈禧太后词色两厉,载漪不敢再辞:“奴才遵旨就是。

  不过,”他说,“总理衙门得要换人。”

  “那自然可以。”慈禧太后问道:“你要换谁?”

  “奴才另外开单子请旨。”

  “好罢!”慈禧太后又问,“保护京城的事,你跟荣禄、崇礼是怎么商量的?”

  “董福祥的队伍,今天由南苑调进城。另外每个城门各派虎神营、神机营士兵两百名把守。户部街、御河桥加派两百人,足足够了!”

  “现在京里只有几百洋兵,这么布置,自然够了。可别忘了,天津海口洋人的兵舰不少,如果拔队上岸,往京里扑了来,你可得好好当心!”

  “老佛爷万安,官兵人数虽不多,有义和团在,足可退敌。”慈禧太后不语,过了一会才淡淡地说了句:“走着瞧吧!”

  她又转脸问道:“皇帝有什么话?”

  “没有。”

  没有话便结束了召对。等端王跪安退出,接着召见荣禄。他不等慈禧太后有所询问,先报告了两个消息:一是京津火车中断,由京城南下的火车,只能通至六十里外的杨村;二是俄国已从海参崴调兵四千,将到天津,而在京各国公使集会决定,电请驻天津的各国提督,派兵增援。

  “局势很危险了!奴才昼夜寝食不安。”荣禄容颜惨淡地说,“皇太后可真得拿个准主意了!”

  “莫非,”慈禧太后问道:“洋人真敢往京里来?”

  “奴才不敢说。”

  “洋兵一共有多少?”

  “在天津的,大概有三千多。”

  “三千多洋兵,就吓得你寝食不安了吗?”

  听得这话,荣禄急忙碰个头说:“奴才不是怕天津的三千多洋兵,怕的是两件事:第一,一开了仗,各国派兵增援;第二,义和团良莠不齐,而且匪类居多,趁火打劫,市面大乱,不用跟洋人开仗,咱们自己就输了!”

  “这倒不可不防。我告诉端王,让他严加管束。还有,董福祥的甘军,调他来保护京城,他就有维持地面的责任。你传旨给他,教他好好看住义和团!”

  听得这话,荣禄有苦难言,甘军中就有许多士兵跟义和团勾结在一起,听说李来中就在董福祥左右。而且载漪与董福祥已在暗中通了款曲,名为武卫军,实际上已非荣禄所能节制。这话如果照实奏陈,慈禧太后问一句:“原来你管不住你的部下?”可又何词以对?

  这样想着,只有唯唯称是,但有一句话,非说不可:“奴才跟老佛爷请旨,务必发一道严旨,洋人决不可杀,使馆一定得保护。”

  “我也是这个意思。反正衅决不自我而开!明天我告诉端王。不过,”慈禧太后问道:“倘或真的开了仗,咱们有多少把握?”

  这一问的分量,何止千钧之重?荣禄心想,和战大计决于慈禧太后,而慈禧太后的态度,决于自己的一句话。不要说为了虚面子大包大揽答一句“有把握”,万万不可,就是语涉含糊,使得慈禧太后错会了意,以为实力本自不差,胜败之数,尚未可知,因而起了侥幸一逞之心,亦是自误误国,辜恩溺职,万死不足以赎的罪过。

  话虽如此,却又不宜出以急切谏劝的神态,所以先定一定心,略打个腹稿,方始谨慎缓慢地答道:“奴才所领的北洋,不是李鸿章所领的北洋,海军有名无实不说,武卫军亦非淮军可比。武卫五军,实在只有四军,后军董福祥,从今天起跟虎神、神机两营,专责保护京城,当然归端王节制;左军宋庆现驻锦州,防守山海关,决不能调动;右军袁世凯在山东,要防胶州海口,能往北抽调的队伍不多;前军聂士成现在驻杨村一带保护两条铁路,洋兵如果由天津内犯,聂士成拚死也会拦住。不过,义和团跟聂士成过不去,又要对付洋兵,又要对付义和团,腹背受敌,处境很难。奴才受恩深重,粉身碎骨,不能报答,今日不敢有半句话的欺罔。圣明莫过于老佛爷,有几分把握,奴才真不忍说了!”说罢,连连碰头。那块砖下面是营造之时就挖空了的,碰头之时,“冬、冬”地响得很。

  慈禧太后愣住了,烦躁地使劲搧着扇子。李莲英就在遮挡宝座的屏风之后,一眼瞥见,急忙掩了出来,用极大的一把鹅毛扇,为慈禧太后打扇。

  “有什么凉东西?”

  “有冰镇的玫瑰露、酸梅汤、金银花露。”

  “端来!”慈禧太后又说,“给荣大人也端一碗。”

  于是李莲英亲自动手,指挥太监抬来一张食桌,除了冰镇的饮料以外,还有点心。慈禧太后又吩咐让荣禄起身,站着喝完一碗金银花露,君臣们的躁急不安,都好得多了。

  “你去看一看!”慈禧太后向李莲英说,“都下去!殿里不准有人。”

  “喳!”李莲英疾趋出殿,只听清脆的两下掌声,接着人影憧憧,在殿里的太监都退了出去,集中在李莲英身边。

  慈禧太后到这时候才开口,声音低沉且有些嘶哑,“我也知道不能跟洋人开仗!一开仗,光靠北洋也不行。”她紧接着说,“两江、两广、湖广这三处紧要地方,未见得肯尽力,事情是很难。”

  “是!”荣禄答说,“刘坤一、李鸿章、张之洞都有电奏,力主慎重,衅不可自我而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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