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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倒没有听说。只常听太监在说:皇上内里有病,不能好了!有时也听人说:迟早得换皇上。”王五困惑地,“皇上还能换吗?可以换谁呢?”
“自然有人!想当皇上的人还不多,想当太上皇的可不少。”谭嗣同低声说道,“说皇上有病,不能好了,就是太后左右的人,故意造的谣言。今天太后把权柄又夺回去了,皇上的处境,更加艰难了。谣言已造了好些日子,如果突然说皇上驾崩,那也不算意外!”
王五想了一会,将双眼睁得好大地问:“大少爷,你这是说太后左右的人,不但要废掉皇上,还要害皇上的性命?”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莫非,”王五愤激地问:“莫非皇上面前,就没有救驾的忠臣?”
“有!不多。”谭嗣同说:“二十四年来,皇上面前的第一个忠臣,就是翁师傅,翁大人,四月底让他一手提拔的刚毅恩将仇报,不知道在太后面前说了什么坏话,撵回常熟老家去了。再有,就是我们这几个朝不保夕的人了。”
“嗐!”王五倏地起立,拉住谭嗣同的手臂,“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大少爷,你非走不可!”
“一走还能算忠臣?”谭嗣同平静地答说,“五哥,总要等皇上平安了,我才能做进一步的打算。眼前,我是决不走的!
倘或我能侥幸,我还要想法子救皇上。”
“好吧!”王五作个无可奈何的表情,“咱们就商量救皇上吧!”
得此一诺,珍逾千金,谭嗣同的雄心又起,“有五哥这句话就行了!”他说,“不过还不急,那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如今第一步要拜托五哥,务必将皇上眼前的处境,打听出来,咱们才好商量怎么样下手。”
“好!”王五想了一下说,“我尽力去办,明天中午跟你来回话。怎么见法?”
一个不便到会馆来,一个不便到镖局去,而且这样的机密大事,只要有一句泄漏,很可能便是一场灭门之祸。意会到此,谭嗣同倒踌躇了,自己反正生死已置之度外,连累王五身首异处,是件做鬼都不能心安的事。
“五哥,”他答非所问地说:“你可千万慎重!”
“这是什么事?我能大意!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这就是了。”谭嗣同想了一下说,“别处都不妥,还是你徒弟的大酒缸上见吧。”
“那也好。不过,大少爷,你自己可也小心一点儿。”
“我知道。”
“那就明天见了。”
王五已走到门口了,听得身后在喊:“五哥!”
回头看时,谭嗣同的表情,已大不相同,有点哀戚,也有点悲愤,眼中隐隐有泪光闪现,王五大惊问道:“大少爷,你怎么啦?”
“五哥,”他的声音低而且哑,“咱们这会儿分了手,也许就再也见不着了……。”
“这叫什么话?”
“五哥,五哥,你听我说。”谭嗣同急得摇手,“这不是动感情的时候,只望五哥细心听我说完。”
“好,好!”王五索性坐了下来,腰板笔直,双手按在膝上,“我听着呢!”
“也许今儿夜里,或者明天上午,我就给抓走了,果然如此,不定按上我什么罪名?五哥,你千万记住,正午我不到大酒缸,就出事了,那时你千万别到刑部来看我。”
王五心想,那怎么行?不过,此时不愿违拗,特意重重地点头答说:“是了!还有呢?”
“除此以外,就都是五哥你的事儿了!菜市口收尸,我就重托五哥了!”
“那还用说吗?”王五答得很爽脆,又将腰板挺一挺,但眼中两粒泪珠,却不替他争气,一下子都滚了出来,想掩饰都来不及。
“五哥别替我难过……。”
“我那里是替你难过?我替我自己难过!”
“唉,真是!”谭嗣同黯然低首:“死者已矣!生者何堪?”
“大少爷,你别掉文了,有话就吩咐吧!”
“是。”谭嗣同说,“家父正在路上,到了京里,请你照应。”
说着磕下头去。
“嗐,嗐,大少爷!”王五急得从椅子上滚下来,对跪着说,“这算什么?”
因为有此郑重一拜,王五愈觉负荷不轻。辞别谭嗣同,由浏阳会馆侧门溜了出来,看一看表,正指一点,心想太监及在内廷当差的内务府人员,这时已经起身,尚未入宫,要打听消息,正是时候。
凝神静思,想起有个在御膳房管料帐的朋友杨七,就住在骡马市大街,此人是个汉军旗,在御膳房颇有势力,太监、苏拉头很买他的帐,或许能够问出一点什么来。
主意打定,撒开大步,直奔杨七寓所。敲开门来,杨七正坐在堂屋里喝“卯酒”,很高兴地招呼:“难得,难得!来吧,海淀的莲花白,喝一钟!”
“七哥,今晚上可能不能陪你了。你大概也想得到,这会儿来看你,必是有事。”
“喔,说吧!”
“是这么回事,”王五压低了声音说,“有个山东来的财主,打算捐个道台,另外想花几吊银子谋个好差使。已经跟皇上面前的一个太监说好了,这个人的名字,我不便说,请七哥也别打听,反正是皇上面前,有头有脸,说得上话的。那知下午听人说起,老太后又掌权了。我那财主朋友找我来商量,想打听一下子,原来的那条路子还有没有用?”
“一点用处都没有了!如今又该找皮硝李或崔二总管才管用。”
“喔,这是说,皇上没有权了?”
“岂止没有权,只怕位子都不保!这也怨不得别人,是皇上自己闹的。年三十看皇历,好日子过完了!”杨七紧接着又说:“嗐,这话不对!原来就没有过过什么好日子,往后只怕……。”他摇摇头,端起杯子喝酒。
“这,”王五拿话套他,“到底是母子,也不至于让皇上太下不去吧!”
“哼!名叫母子,简直就是仇人。你想,昨儿回颐和园以前,还留下话,不准皇上回宫!这不太过分了吗?”原来慈禧太后回颐和园了。“那么,”王五问道,“皇上不回宫,可又住在那儿呢?”
“住在瀛台。桥上派了人把守着。”
“这不是被软禁了?”
“对了!就是这么。”
“多谢,多谢!”王五说道,“七哥这几句话,救了我那财主朋友好几吊银子,明儿得好好请一请七哥!”
说完告辞,回到镖局,选了一匹好马,出西便门往北折西,直奔海淀。走到半路上,只见有几匹快马,分两行疾驰,王五眼尖,远远地就看清楚了,马上人是侍卫与太监。
这不用说,是出警入跸的前驱,看起来慈禧太后又起驾回宫了。
见此光景,王五自然不必再到海淀和顺茶店,拨转马头,两腿一紧,那匹马亮开四蹄,往南直奔,仍由西便门进城。王五回到镖局,天色已经大亮了。
“五爷,你可回来了!”管事的如释重负似地说,“有笔买卖,是护送官眷,另外四口要紧箱子,送到徐州交差,肯出五百两银子,不过指明了,要请你老自己出马。我没敢答应人家,要请你老自己拿主意。”
“不行!又是官眷,又是要紧箱子,明摆着是个贪官!我那有工夫替他们卖力气,你回了他。”
管事的知道王五的脾气,这笔买卖别说五百两,五千两银子也不会承揽。先是有买卖上门不能不说,现在有了他这句话,多说亦无用。所以答应一声,掉头就走。
“慢点,你请回来!”王五将管事的唤住了说道:“这几天时局不好,有买卖别乱接,先跟我说一声。”
“是了!”
“还有,请你关照各位司务跟趟子手,没事在镖局里玩,要钱喝酒都可以,只别乱跑。”
王五的用意是,可能要谋干大事,应当预先控制人手。管事的却不明白,低声问道:“是不是有人要上门找碴?”
“不是!”王五拍拍他的肩说,“现在还不能跟你说,你先纳两天闷吧!”
“五爷!”管事的笑道,“你老大概又要管闲事了。”
“对!我要管档子很有意思的闲事。”王五又说,“我要在柜上支点钱,你看看去,给我找个二、三百两的银票,最好十两、二十两一张的。”
等管事的取了银票来,王五随又出门。本打算进宣武门,穿城而过,到神武门、地安门一带去找内务府的人及太监打听消息,谁知城门关了!
“这可是从来没有的事!”有人在问守城的士兵,“倒是为了什么呀?”
“谁知道为了什么?火车都停了,决不是好事。”那士兵答说,“我劝你快回家吧!”
王五一听这话,打马就走。往回过了菜市口,进南半截胡同,一看空宕宕地一无异状,算是放了一半的心。再进裤腿胡同,但见浏阳会馆仍如往日那般清静,心中一块石头方始完全落地。
白天来看谭嗣同,尽可大大方方地,门上也认得他,不等他开口就说:“谭老爷出门了。”
“喔,”王五闲闲问道:“是进宫?”
门上笑一笑,欲语又止,而终于忍不住说了一句:“能进宫倒好了!”
这就不便多问了,王五点点头说:“我看看谭老爷的管家去。”
见着谭桂,才知道谭嗣同是到东交民巷日本公使馆去了。这让王五感到欣慰,心想必是到那里避难去了。但也不免困惑,谭嗣同说了不逃的,怎么又改了主意。
这个疑团,只有见了谭嗣同才能解答。不过,日本公使馆在东交民巷,内城既已关闭,谭嗣同便无法出宣武门来赴约,而且他亦不希望他来赴约,因为照目前情势的凶险来看,一离开日本公使馆,便可能被捕,接下来的就是不测之祸了!
话虽如此,他觉得还是应该到他徒弟所开的那家大酒缸去坐等,以防城门闭而复开,谭嗣同亦会冒险来赴约,商量救驾的大事。
想停当了,随即向谭桂说道:“管家,我先走了!如果有什么消息,或者有什么事要找我,你到我的镖局里来,倘我不在,请你在那里等我。有话不必跟我那里的人说。”
“是!”谭桂问道:“五爷此刻上那儿?”
王五看着自鸣钟说:“这会才九点多钟,我回镖局去一趟,中午我跟你家大少爷有约,即或他不能来,我仍旧到那里等他。”接着,王五又说了相约的地点,好让谭桂在急要之时,能够取得联络。
出得会馆,王五惘惘若失,城门一闭,内外隔绝,什么事都办不成,所以懒懒地随那匹认得回家路途的马,东弯西转,他自己连路都不看,只是拿马鞭子一面敲踏镫,一面想心事。
忽然间,“唏噤噤”一声,那匹马双蹄一掀,直立了起来。王五猝不及防,几乎被掀下地来。赶紧一手抓住鬃毛,将身子使劲往前一扑,把马压了下来,然后定睛细看,才知道是一辆极漂亮的后档车,驶行太急,使得自己的马受了惊吓。
车子当然也停了,车中人正掀着车帷外望,是个很俊俏的少年,仿佛面善,但以遮着半边脸,看不真切,所以一时想不起来是什么人。
车中少年却看得很清楚,用清脆响亮的声音喊道:“五爷!
你受惊了吧!”
接着车帷一掀,车中人现身,穿一件宝蓝缎子的夹袍,上套枣儿红宁绸琵琶襟的背心,黑缎小帽上嵌一块极大的翡翠。长隆鼻、金鱼眼,脸上带着些腼腆的神色,任谁都看得出来,是三大徽班的旦角。王五当然认得他,是四喜班掌班,伶官中以侠义出名的梅巧玲的女婿,小名五九的秦稚芬。
“好久不见了!”王五下马招呼:“几时得烦你一出。”
“五爷捧场,那还有什么说的。”秦稚芬紧接着问,“五爷这会儿得闲不得闲?”
“什么事?你说吧!”
“路上不便谈。到我‘下处’去坐坐吧!”
“这是那儿啊!”王五细看了一下,“不就是李铁拐斜街吗?”
“怎么啦?”秦稚芬不自觉地露出小旦的身段,从袖子里掏出一块雪青绸子的手绢,掩着嘴笑道:“五爷连路都认不得了!”
王五不便明言,自己有极大的心事,只说:“我可不能多奉陪,好在你的下处不远,说几句话可以。”
“是,是!”秦稚芬哈一哈腰答说:“我知道五爷心肠热,成天为朋友忙得不可开交,绝不敢耽误五爷的工夫。”
这话说得王五心里很舒服,不过他也知道,话中已经透露,秦稚芬当然也是有事求助,否则何必请自己到他下处相谈?若在平日,王五一定乐于援手,而此刻情形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