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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慈禧太后只要一提道路流离之苦,就忍不住要掉眼泪,“那一路上艰难,跟你三天三夜都谈不完。”
于是慈禧太后又开了“话匣子”,从京师谈到怀来,从怀来谈到太原,又谈西安行宫的狭隘局促,话中反似有羡慕安居深宫中人之意。
李莲英先不敢拦她的兴致,直到看她有点累了,方找个空隙,提醒她说:“老佛爷也该问问瑜贵妃,在宫里的情形。”
“对了!我、皇上、皇后都不在,亏得还有你!你倒不怕?”
“奴才也怕!不过怕亦无用,只好硬着头皮,找了内务府的人来商量。奴才擅专之罪……。”
“不,不!”慈禧太后连连摇手,“如今再别说这话,我还要奖赏你。”
“老佛爷的恩典已经太多了,奴才福薄,再承受不起。不过,有件事,奴才斗胆要跟老佛爷回。”
“你说,你说!是不是珍妃的事?”
“是!”瑜贵妃说:“这件事得求老佛爷格外加恩。”
“当然!在路上我就跟皇上提过了,追封她为贵妃。明天就可以降旨意。”
“是!珍妃一定感激慈恩。可还有件事,奴才不敢不跟老佛爷回。”
“什么事?”
“珍妃两次托梦给奴才,三魂六魄飘飘荡荡的,没有个归宿,一夜到天亮,只在景仁宫跟荣寿宫之间晃来晃去,可真是件苦事!”
也真巧,就说到这里,窗户作响,西风入户,吹得烛焰明灭不定,慈禧不由得毛骨悚然,脸色都变了。
李莲英也有些害怕,急忙去关紧了窗户,又叫人添灯烛。慈禧太后等惊魂略定,方又问道:“那,该怎么办?珍妃托梦给你的时候,说了什么没有?”
“说了。奴才不敢办。”
“怎么?”
“她说,魂魄无依,都只为没有替她设灵位的缘故。她想要在井旁边的那间小屋子里,替她设个灵位。这怎么行?奴才跟她说,荣寿宫是老佛爷颐养的地方,怎么能替她设这个?”
“这……,”慈禧太后想了一下说:“她的灵位应该设在哪儿呢?总也不能设在景仁宫吧?”
“奴才问过内务府的人,说妃嫔都是下葬的时候,在园寝的飨堂设灵位。”
这就难了!还得替珍妃造园寝才能设神主,而妃嫔园寝附于皇帝陵寝,当今皇帝一直未曾经营山陵,又何能单独为珍妃造园寝?
这个难处,瑜贵妃当然也能想象得到,而且有了办法,只是不便直接说出口。她所能采取的手段,唯有旁敲侧击,或者说是危言耸听,希望由慈禧太后口中逼出一句话来。
“奴才心里在想,珍妃托梦的时候,只说对不起老佛爷,愧悔之心,确是有的。如今老佛爷回宫了,她当然不敢惊驾,只是飘泊无依,游来逛去,难免跟太监、宫女碰上了,大惊小怪地,那就不好了。”
这一说,慈禧太后更觉毛骨悚然,想一想问道:“照这么说,今天就得给她安神主?”
“若是能让她即刻有个归宿,不受那飘泊之苦,想来珍妃一定感激老佛爷天高地厚的恩典。”
慈禧太后为难了,好一会才说:“我也愿意她三魂六魄有个归宿,只是照她所说的,在那间小屋子里设神主,行吗?”
听语气不是慈禧太后自己有忌讳,而是怕为宫规所不许。
李莲英摸透了她的心理,便敢说话了。
“其实也没有什么,譬如一家人家,老太太健旺得很,小辈反倒不如上人,先故去了,还不是在偏屋里供灵设位。只要不是在正厅,一点关系都没有。”
慈禧太后心想,这话不错。如果有上人在,小辈去世,莫非就不准在家设灵?天下没有这个道理。于是断然作了决定:
“好吧!就替她在那间小屋子供灵好了。”
“是!”瑜贵妃答应着,怕惹误会,她不敢代珍妃谢恩。
“今晚上总不成了!”李莲英说:“奴才有个主意,不知道成不成?珍妃既然是给瑜贵妃托梦,不如就请瑜贵妃到井边祝告,把老佛爷的恩典告诉她,让她好安心,好歹委屈这一晚,别出来乱逛。”
“好,今天就这么办。明天就有旨意,到时候传继禄来,我当面交代他。”
※※※
第二天召见军机,只有两道上谕:一道是扈跸有功的直隶总督袁世凯,加恩赏了“宫衔”与“朝马”,另外一道就是有关珍妃的:“钦奉慈禧皇太后懿旨:上年京师之变,仓猝之中,珍妃扈从不及,即于宫内殉难,洵属节烈可嘉。加恩着追赠贵妃位号,以示褒恤。该衙门知道。”
应该“知道”的衙门有三个,一个当然是内务府。一个是礼部,因为封妃照例有金册金印,如果生前晋封,便须重新铸册铸印,遣使行礼,死后追赠则用绢册,以便焚化在灵前。再有一个便是工部,须为珍贵妃预备下葬。
不过,这一回事无先例,不按常规,工部不必插手,礼部亦只须办理追赠贵妃的仪典,不用拟议贵妃的丧仪,因为上谕中并未宣示为珍贵妃治丧。
丧事当然要办的,归两个人负责,一个是李莲英,一个是内务府大臣继禄。事先曾经由慈禧太后当面指示,以贞顺门内的三楹穿堂,作为治丧之所,并准设灵致祭,为珍贵妃立神主。
“这件事可怎么办?”继禄愁眉苦脸地跟李莲英说:“无例可援,竟不知道该怎么样下手?李总管,宁寿宫有老佛爷在,错不得一点儿,可全仰仗着你了!”
“事情可还是要内务府办……。”
“是,是!”继禄抢着打断,“要人有人,要钱有钱,要东西有东西,只待你老吩咐下来,无不照办。”
“如今先要一块坟地。”
“有!你说在那儿。西直门外行不行?”
“可以。”李莲英沉吟着自语:“要不要通知珍贵妃娘家人去看一看?”
“喏,这就是为难的地方!”继禄恰好诉苦:“照规矩,大殓之前,得通知珍贵妃娘家的女眷,进宫瞻仰遗容。如今是不是照规矩办呢?”
“进宫得先奏准,犯不上去碰这个钉子。不过坟地可以让他们去看,你多拨几处地方,让他们挑一块,挑定了,我来回奏。这件事马上得办,不然来不及。”
“是了。第一件,挑坟地,我记住了。第二件,挑那一天入殓?”
“这得问钦天监。不过,越快越好,倘或没有什么大冲克,最好今天就办。”
“是了。”继禄又问:“第三件,大殓的时候,该有那些人在场?”
“瑾妃总少不了的,瑜贵妃也得请了来。”李莲英想了一下说:“这件事你别管了,我来请旨。”
“那再好不过。可有一件,今儿一早,我到养心殿,皇上叫住我问,珍妃的事,皇太后可有交代。我回说还没有,不过皇太后已经传旨召见,大概就为这件事。皇上这么关心,到时候也许会来。李总管,你心里可得有个数儿。”
“我想过了,不要紧!到时候我请老佛爷到西苑去逛一天,皇上自然随驾,不就避开了。”
“到西苑不如到颐和园,能在颐和园住一两天,咱们在这里办事就方便了。仪鸾殿烧掉了,到西苑当天还得回宫,又接驾、又办珍妃的大事,都挤在一块儿,怕施展不开。”
“这也可以。不过,我得跟着老佛爷走,这儿照料不到,可全归你了。”
“只要商量妥当了,办事用不着你老下手。到那天,咱们各管一头,颐和园归你,宁寿宫归我。”
“好!就这么说定了。如今两件大事,一件挑大殓的日子,一件看坟地,请赶紧去办,最好今天就给我个信。”
等继禄一走,李莲英静下来从头细想,发觉有个不可原谅的疏忽,颐和园先后经俄、英两国军驻扎,大受摧残,虽然勉强可以驻驾,但触目伤心,最好在慈禧太后面前提都不提,更不用说去巡视。继禄的意思,大概以为这一来便可提到兴工修复的话,内务府又能大尝甜头,果然存此想法,未免荒唐!
不过,珍贵妃尸首出井之日,慈禧太后以避开为宜,这一点无论如何不错。好在现成有“西六宫”的长春宫在,不妨早早奏请移驾。
※※※
为珍贵妃盛殓的日子,排在十二月初三。前两天,慈禧太后便已挪到长春宫,要住到年下再回来,以便新正接受皇帝及群臣的朝贺。
珍贵妃的丧事,既不能照天家的仪制,亦不可依民间的习俗,为了迁就种种禁例,唯有从权处置。为了招魂,未曾殡殓,先行成主,在慈禧太后移居之日,就在贞顺门内的三楹穿堂,面西设置供桌。小小的神龛之中,供着一方木主,题的是“珍贵妃之神位”,位字上的一点,照例应由孝子刺血点染,再以墨填,此时自亦无法讲究了。
到了十二月初二,宫中各处皆显得有些异样,太监、宫女相遇,往往先以眼色相互警戒,看一看周围,若是没有什么要避忌的人,便会悄悄相语,提出许多好奇而无法解答的疑团。
“不知道珍贵妃出井,是怎么个模样?她死得冤枉,一定口眼不闭。”
“谁知道呢?泡在井里一年多了,你想想会成个什么样子?”
这是怎么样也不能设想的一回事,唯有当面看了才能明白。
“我想去看一看,可又怕拦着不准进去。得想个什么法子才好?”
“只有到时候看。能进去最好,不能进去也没法子。”
又是个没有结论的话题,徒然惹得人心痒痒地更想谈下去。
“可不知道皇上会不会去?”
“他想去也不成啊!”
“这也不见得。你想,能在宁寿宫给珍贵妃设供桌,这话说给谁也不信。可是结果呢?”
“话是不错。不过,这件事也许瞒着皇上,到现在他都还不知道。”
“如果知道了呢?皇上一定要见珍贵妃一面,老佛爷真的拦住不许?”
“老佛爷或许不会拦,就怕皇上根本就不敢说。”
这个说法,看起来一针见血,谁知适得其反,慈禧太后对于料理珍贵妃身后这件事,不但不打算瞒着皇帝,而且是采取很开明的态度。
“你知道我为什么挪到长春宫?”慈禧太后用此一问,作为开头。
“儿子不知道。”皇帝率直答说。
“我是打算在贞顺门那间穿堂里面,替珍贵妃供灵。”慈禧太后又说:“尸首搁在井里,总不是一回事,我老早就想好了,一回京第一件要办的,就是这件事。如今日子挑定了,十二月初三丑时大殓。我是不能去看了,我倒想,你该跟她见最后一面。”
听得这话,皇帝有茫然不知所措之感,因为慈禧太后的话是真是假,是体谅还是试探,一时亦觉不辨。从西狩共过这一场大患难以后,虽然国家大政,她还是紧紧把持,毫不松手,但处家人母子之间,已非从前那种一见面便板起了脸的样子,常是煦煦然地颇有慈母的词色。可是有关珍妃的一切,应该是个例外。
“怎么?”慈禧太后用鼓励的语气催问:“这有什么好为难的?到时候我让莲英陪了你去。”
这不象是虚情假意,皇帝也想到,不能不识抬举,因而答说:“皇额娘一定要让儿子去,儿子就去一趟。”
“我想,你应该去!她也死得挺可怜的。”慈禧太后紧接着又说:“喔,我还告诉你,内务府跟她娘家的人,一起在西直门外挑了一块地,替她下葬。入土为安,你说是不是呢?”
“是!”皇帝低低地说:“儿子在想,珍妃如果泉下有灵,一定感激皇太后的恩典。”
“但愿她有个归宿,早早超生。”慈禧太后又说:“等晚膳过了,你早早歇着去吧,到时候我让莲英到养心殿去。”
于是传膳以后,宫门下钥;皇帝回到养心殿,已是掌灯时分。这天很冷,火盆中的炭不够旺,皇帝吩咐:“多续上一点儿!”
结果还是不够多,偌大的云白铜火盆,只中间一小圈红。
皇帝忍不住生气,找了首领太监孙万才来骂。
“你听见我的话没有?叫你多续上点儿炭,为什么还是这么一星星鬼火?”
“回万岁爷的话,炭不多了,后半夜更冷,不能不省着用。”
“炭不多了?分例减了?”
“分例倒没有减,就是不给。”
“谁不给?”皇帝问说。
就在这皇帝忍无可忍,震怒将作之时,门帘一掀,闪进一个人来,一面请安,一面说道:“奴才给万岁爷请晚安!”
见是李莲英,皇帝胸头一宽,怒气宣泄了一半,他对李莲英视为教满洲话,教骑射的旗人,称之为“谙达”,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