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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他妈的,今天这是怎么了呢?……”
他内心里谙知其故,却做出百思不解的表情。
仿佛是一个明明被出卖了,又偏不肯承认被出卖了的人。
然而她也并没觉得多么的失望。她的神经初步亢奋了一阵之后,也随之疲软了。正如他之生理性质的疲软。
她抚慰了他一番,让他怀拥着自己,竟渐渐睡过去了。
事实证明,人这种三分之一生命在床上度过的动物,虽然高级,但毕竟也只不过是动物。真的倦意袭来,对床是没那么苛刻的要求的。
……
第九章
当她被电话扰醒,他已不在房间里了。窗外,夜幕降临在城市上空。城市这只异眼兽,睁开着千万只各种形状各种色彩的诡幻之眼了。
“宝贝儿……”
王启兆的声音不知远近地传入她耳中。
“你又到哪去了?”
她嗔怪,又奇怪。
他说:“我现在在哪儿不重要,现在你要认认真真地听我说的每一句话。我从度假村带出来的那只文件箱,它就在你的身旁,你看见它了吗?”
她伸手一摸,摸到了,就说:“看见了。”
她照例又身体直溜溜的仰躺着了,困劲儿犹在,双眼半睁半闭的。
“宝贝儿,从现在起,你必须对那只文件箱担负起高度的责任感来,明白?”
“明白。可是你……”
“别打断我,继续听我说。让我告诉你里边都有些什么——有一个牛皮纸的大文件袋。当我们结束通话后,你要做的第一件事那就是,立即销毁它。你要连同文件袋撕得碎碎的,冲进马桶里,一个纸片都不留地冲进马桶里……”
她不由得坐了起来,双眼也顿时完全睁开着了。
“里边还有一份护照,你的。就是咱们出国旅游那一次你办的那份。还没过期。还有效。凭它,你可以畅通无阻地远离中国。直接或者辗转去到任何一个你想去的国家。还有一份国外银行开出的存折,其上存着一百五十万美元。还有一个皮夹子,里边是一万美元的现钞。还有一枚镶钻石的戒指。那是我私下里为你买的,向往在我们正式结婚那一天,亲手戴在你指上。还有几十张你的正面照,从一寸到四寸,黑白的、彩色的、全了。为的是你应急的时候,有备无患……”
“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你是不是想和我分开了?!……”
“又打断我。你别激动宝贝儿,你听着。在车上,我自言自语地说过一句话——‘看来,像是要破’。你记得吗?”
“……”
“回答我啊!”
“记得。”
“你当时问我:‘什么?’——对吧?”
“对。”
“我当时把话岔开了,对吧?”
“对。”
“现在让我告诉你,我指的是什么。是网。我多年苦心编结的一张网,它是我的无形资产。今天早上,它被撕破了。我以为仅仅破了一个边角。现在看来破的不是边角。是正中央的地方。已经没法再补好了。将破得不可收拾了。再明白一点儿告诉你——我王启兆彻底完了。没咒可念了。度假村也将一败涂地了。即使不,那也不会再属于我们了。我们的一切共同的计划,都纯粹是梦想了……”
她听得呆如木石。
“你还在认真听吗?”
“在……”
她的声音微小极了。
“但是与我的名字连在一起的一切一切事情,统统都与你无关。这就是我为什么不让你参与太多的真正原因。宝贝儿,你要相信我,在法律上你是绝对清白的。只不过是我的秘书。度假村的管理者,每月从我这儿开一份工资而已。但为了你减少麻烦,我要求你明天一早离开中国。我询问过了,明天上午有飞往新加坡的航班,在宾馆前台就可以直接出票。至于那份存折,我已将账面做得万无一失。所以你只管放心携带。以后,完全属于你了。其实我自己的护照也曾在文件箱里的。我离开宾馆时把它带出来了。现在,已经把它销毁了。我绝对不能和你一块儿走。那样一来,你必受我牵连无疑……”
“你怎么可以这样……你怎么可以这样……我们说好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
她已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宝贝儿,别哭。别哭……”
他的声音听来却冷静异常。
“宝贝儿,我希望你能理解我此刻的一些想法。比如我让你千万千万要替我销毁的那一个文件袋,里边的材料中,详详细细地记载了我和某些官员之间的权钱交易。少说也有二十几个人的名字。如果他们每个人到时候再交代几个,那么被牵扯到头上的人一百多都不止了!大多数人都上有老下有小的。哪家没有个三四口人?一百多个家庭完蛋了,那么多孩子老婆老父老母死不了活不好的,我又能获得到什么呢?顶多获得到一点儿心理平衡是吧?我干吗到了这般地步,还非要获得到一点儿心理上的平衡呢?我这么想也挺高尚的吧宝贝儿?……”
“启兆,你在哪儿?你回来!我要你回来,我要你回来……”
她哀泣而言。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宝贝儿,别哭,别哭嘛!糟糕,我的手机快没电了,我要抓紧时间再跟你快说几句话。听着——如果真有来世,我祈祷上苍使我托生为另一类男人。有体育运动员的身材,但是绝不成为体育明星。有演员的堂堂相貌,但是绝不到文艺圈去发展。有一等的智商,但是绝不经商。有丰富的想像力,但是绝不当作家。我要当一位中学校长。农村普通中学的校长。我祈祷上苍使你成为那一所中学的女老师,教语文。而且,我们相爱了……”
她不再能听得到他的话了。
可是他还在说着:“人人羡慕我们,夸我们是一对金童玉女式的结合。我呢,不会像今世这样,总觉得自己实在是太配不上你了……”
她再拿着电话已经毫无意义了,不得不放下了。
“你给我回来!……”
她忽然双手握拳,同时擂床、擂枕。转瞬后,放声大哭……
王启兆站起身,一步跨过铁刺滚网时,由于腿短,裤子被刮破了一个大口子。
他骂道:“他妈的!”
他站在冰窟窿前,将握在手中的手机揣入羽绒服的内兜里,还将兜口的拉链拉上了。好像在他即将前往的另一个世界里,有给手机充电的地方。而只要有手机,仍能随时与郑岚进行联系。
现在,他觉得自己终于是有一个明确的地方可去了。
他坐下了,首先将双腿探入冰窟窿里。还没冻结实的冰,如同镜子一般被他踏碎了。
冷!……
一股冰冷钻透了他的脚踝,泛向心间,使他不由得打了一个大哆嗦。
他想要立刻将双腿缩上来,却又咬咬牙坚持住了。如同一个正预备舒舒服服地泡澡的人坚持住了太烫的水温的考验。
接着他双手撑住冰面,连身子也滑入冰窟了。
然而他的双手却抗拒他的心念不懈劲儿。
结果他就不能沉没下去。
生命本身还不情愿自行了断。
他感觉到了湍急的水流将他的下半身冲斜了。
“一、二、三!……”
他自己为自己喊着口号,双手同时朝上一举——像投降。
没有支撑之力了,人却还是沉没不下去。
羽绒服的浮力在起作用。
冰冷的江水已将他的裤子浸透了,他上下两排牙齿开始互相磕碰。
他冷得实在受不了,不得已从冰窟中爬了上来。
而一爬到冰上,更觉冷了。湿衣服很快就和冰面冻结在一起了。
他有点儿一筹莫展了。
他没有想到他决心要去的地方还挺不容易去的。
要达到目的那就只有不怕麻烦。
又挣扎着站立起来,又一次跨过铁刺滚网,跑向岸边。他的一只鞋已掉在江里了。等他从岸边搬起一块大石头来,另一只湿鞋也不知粘住在哪一步冰面上了。袜子自然也是湿的,被冰面一次次往下撕扯着。
再回到冰窟前的他,已是一个赤脚之人了。
他怕羽绒服妨碍他一举成功,就将羽绒服脱下来了。可又不愿他的羽绒服被谁发现,寻思了一下,用羽绒服包住了那块大石头……
“一、二、三……”
他旱地拔葱般双脚一蹦,抱着大石头垂直跳入了冰窟……
他终于成功。
他刚一沉没,石头便从怀中失落了。
湍急的江水,一下子将他的身体冲出了十几米远。
冷彻骨髓。
一片漆黑。
冰冷的江水咕嘟咕嘟直往他无法闭上的口腔里灌。
他后悔了。
但是晚了。
他小时候是会几下子“狗刨”的。
生命本身不甘心就如此这般地结束自己。
但是“狗刨”已无济于事了。
他的身体一次次随着手脚不停止的乱蹬乱划而向上升浮,他的头却一次次被冰层撞晕。
封严了大江的一米多厚的冰层,绝对地不可能是他的头所能撞破的……
冷彻骨髓。
一片漆黑。
生命无处逃生……
一根细长的日光灯管,里边塞满碎冰,外边用墨汁通体刷得漆黑,然后放在一个避暖的角落,任里边的冰慢慢地融化……
报废的日光灯管里的碎冰终于化成了一管冰冷冰冷的水,混杂着尚未完全融化的冰碴……
然后一只还没长出来毛的老鼠崽子也被塞入了日光灯管里……
日光灯管被用黄泥封住了口;它被拿在一双手中,一双孩子的手中,像演孙悟空的儿童演员拿着“金箍棒”,旋得如轮般飞转……
那孩子就是小时候的王启兆。
但是现在他成了那一只老鼠崽子……
在他徒劳无益的挣扎过程中,冰层下的江水用无形的手,帮着他将他脱成了个一丝不着的人,如同那一只还没长出毛来的耗子崽儿……
黑暗……
仿佛无边无际的黑暗……
旋转……
无法停止的旋转……
老鼠崽子……
正在抽水的抽水马桶……
文件袋……
纸片儿……
弯来绕去的下水管道……
刷得漆黑的日光灯管……
老鼠崽子……旋转……
四肢叉开着,像风车一般在旋转的赤裸裸的一个男孩的身体……
一个声音念咒似的唱着:
没有人和你玩平等的游戏……
每个人都要你心爱的东西……
声音在遥远处……
声音就在耳畔……
破了……破了……
心爱的东西……心爱的东西……
……
乱七八糟的一些幻象;和一些似有若无的声音,试图唤醒着一息尚存的生命的残留意识。
徒劳无益。
和那赤裸裸的身体刚才的挣扎一样徒劳无益。
在一米多厚的冰层之下,大江旋转着那身体。
冲走着它,冲走着它……
警笛啸叫如初生儿暴啼。
两辆“奥迪”的前边,不知何时又多了一辆警车,它们已将城市远远地抛在其后了。而城市的万千双眼仍不肯善罢甘休地遥瞪着它们。
刘思毅乘坐的那一辆“奥迪”自然居中。别人们怎么安排,他都一言不发,持一种悉听尊便的态度。
那女孩儿已被留在“鸿祥宾馆”了。
她与赵慧芝分开的情形令后者格外尴尬。如同一只小狗认错了主人,而“主人”是那么的嫌恶“它”。
以至于,当保卫处长抓住那女孩儿的手将她带入宾馆时,赵慧芝竟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说了这么一句不像话的话:“其实,我也只不过在到顺安县视察的时候,有一次见到了她和她父亲在一起。”
是的,刘思毅认为她那句话不像话。
他很想装糊涂地问一句:“那么她父亲是谁呢?”
暗思一忖,觉得自己若果而那么问了,也是一句很不像话的话,甚而是一个很不像话的人了。
所以他就没忍心那么问她。
他假装没听到她的话,也不看她,低头吸着了一支烟。
手中有了烟,他就可以更少地看她了,而且还显得极其正常。
他甚至也不忍心多看她一眼。
赵慧芝又说:“思毅书记,我也在这儿下车吧?我的意思是……我还是代表你去一次北京吧,那样是不是更好呢?也能证明你对上边的汇报是及时的……”
刘思毅缓缓吐出一缕烟,盯着烟头说:“我想,你还是跟我到顺安县去的好。汇报的事,让办公厅书面进行也是可以的。”
他沉默了几秒钟,又说:“有你在我身边,我心里比较的踏实。”
又沉默了几秒钟,第二次补充道:“与我相比,你对顺安县方方面面的情况毕竟比我熟悉得多。”
那一时刻,刘思毅开始觉得,自己无论跟她说什么话,问也罢,回答也罢;无论以怎样的一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