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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名著诞生记-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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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它才是最公正最严肃的文艺法官。。

五月六日于北京

※※※


时正冷暖交替之季节,“两个凡是”的阴影,还在困扰着刚刚解开裹脚
布的中国文学。我获全国第二届优秀中篇小说奖的《远去的白帆》,便曾为
此而留下屡屡触礁的文史记录。首先是《十月》编辑部编辑,将其小说取走,
然后以主编说“内容不宜发表”为由,将小说给我送来。之后是《人民文学》
来家组稿,拿走《帆》后不久,又遭到其“不宜刊登”之厄运。其实,两个
刊物的责任编辑对小说是一致看好的,认为这是一部散文诗体的作品;主编
亦非在艺术上找出什么毛病,“不宜”二字当然是一种含糊用语,其内涵不
外是不宜于当时的政治。还是《收获》更有文学眼光和超常胆识,拿走不久
就发表了,来信中盛赞这部作品,充满历史唯物主义的求实和人道主义精神。


我之所以要在回首往事时,提及这部作品,实因小说之分娩,有过一段
我终生难忘的历程:我在晋南的伍姓湖劳改农场改造灵肉之际,因劳改队中
缺乏一个生产统计员,我被陈队长相中了,便扔下那把修地球的铁锹,拿起
皮尺和笔记本,每天负责丈量土地亩数、估算产量、折算用工,外带分配劳
改队里的各项活儿。其中,我最大的愉快,不在于逃离了繁重的体力劳动,
而在于我独自有了一间砖砌的窑洞,有了独自生活的空间。特别使我欣然的
是,我不仅有了笔,而且有了一摞一摞的各种报表用纸;出自于对文学创作
的饥渴(这是职业本能的自然驱使),夜晚我插上窑洞的房门,开始了《帆》
的初槁写作。《帆》的情节并不复杂,它只不过描写了在中国历史扭曲的年
代,以北大西语系教师黄继忠为模特(平反后一度任北大西语系主任,现定
居美国执教),描写他带进劳改队的儿子和劳改队里一个“扒窃”的故事。
不消多说,文学追求真诚,势必与“三突出”撞车;当时,又正值“反击右
倾翻案风”喧嚣尘上之时,文学描写美好的人性,必然冒抹杀“阶级斗争”
风险。黎明之前的历史五更之寒,是最难耐的时刻,就在这个窑洞里,我写
出了《远去的白帆》初稿,然后将其锁入箱底。待我写到了八十年代初期,
将其一摞手稿找出来,除纸页变黄之外,手稿还留下老鼠咬噬之痕迹,面对
一堆残破薄纸,我很自豪,因为它证明我在肃杀的年代,没有因夜如磐石而
使自我良知变成磨盘下的粉,正好相反,中国知识分子对民族使命感,使自
己知难而进,如果当时被“四人帮”爪牙发现这些手迹,即使不杀头,也要
以“反革命”之罪名,打进死牢。试想一下,到了八十年代初期,已经历经
十一届三中全会的拨乱反正和理论务虚会,还历史本来真实面貌的实事求
是,已然得到确立;小说手稿还使《十月》和《人民文学》主编心有余悸;
如果在当时手稿被曝光,其作者命运可知如何。

小说在《收获》刊发之后,风波亦未消失。首先对小说发难的是一位“最
可爱的人”——驻浙江义乌一位部队同志,他用打字稿上书中央,以毛主席
著作中的片段,对比了小说描写是“刻毒攻击了无产阶级专政”、,“以抽
象人性取代了阶级性”;是继《苦恋》之后又一部攻击党和社会主义的大毒
草。有关部门将此信复印了若干份,除寄往各大报刊之外,还奇给了我一份。
我坦然处之,因为我写的是劳改队中的生活真实,连小说中那因环境异化而
丧失了天鹅原来善良天性的两只美神,都是我亲自感悟、亲自接触过的,因
而我无愧于大地良心。因而可以将其存入自己文学档案,当作“历史存照”
保留。此波未平,我又接到了江苏省劳改局一个领导同志的指责信函,此信
没有乱扣铁帽,但对我提出一个问题。他说:“我在这个岗位上工作多年了,
劳改政策不允许一个专政对象在服役时,带进去家属。而你的小说中,‘老
右’黄鼎(即黄继忠化身)居然带进来自己的一个儿子,这是闭门造车,与
劳改政策相悖的。”

因为这封信是探求真理的,我复信给这位领导同志说:“您谈及的是政
策条文,我确信那些条文是真实的;但作为一个作家,更尊重生活的真实,
作家不管条文里说的什么,而看实际上干了什么。我个人所在的一个监有万
名囚徒的大劳改农场,北京大学的黄继忠,不仅带进了小说中写的一个孩子,
他把他所有的孩子都带进了劳改农场。小说是浓缩的艺术,我只是将他们浓
缩成了一个‘黄毛’(小说中孩子的姓名),不信,请你去北大西语系取证。”

说到底,还是时代向前进步了,不然的话,我的“帆”不仅仅是触“礁”;
如果发生了历史大倒退,怕是我还是要被关进劳改队的大墙和电网之中为囚


的。使自己灵肉感到欣慰的是,历史没有回潮,小说还因触及到社会底层严
酷的生活真实,以及闪烁在艰难困顿生活中的人性美,而获得了全国第二届
优秀中篇小说奖。当时,文学评奖还比较纯净,没有现在文艺评奖时的“送
礼”,以及在走后门中不择手段之类,因而作为文人无喜无悲,缘起心灵上
没有欲求的阴影。

使自己在《帆》上留下疑问的,倒是那次授奖大会。当时,担任宣传工
作的一位领导同志到会祝贺,他与几位获奖作家谈话时,特别点出了我的名
字。

“维熙同志,你《帆》虽然写得不错,但在改革开放的年代,你能否换
一换写作路数?”

我理解这位领导同志的意思,是让我投到现代生活中去。我性格直率,
不无尊敬地与这位领导同志对话说:“我库存了二十年的底层生活与感情积
累,让我抛弃这些库存,而重新进入另一个生活领域,是否。。是否。。是
舍椽而去求木?那样干,我的失落太多了。”

事隔两年之后,胡乔木同志读了我发表在《人民文学》上的《雪落黄河
静无声》之后,派秘书把一封给我的信送到北京作协,信里在肯定我的文学
创作之同时,也委婉地揭示我这一点,无论是那位领导同志还是乔木同志,
其用心都是良苦的,我十分理解;但我觉得脱离了作家主体经历,而使作家
成为一个新的主体的要求,不仅太高,而且有悖于文学创作规律。老诗人艾
青曾留下两句使我难忘的诗:问我为什么流泪,因为我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
我写的作品固然大都是共和国的历史悲歌,正像老诗人诗章写的那样,没有
深沉的爱,也就没有眼泪。这种爱,或许比那种“喜雀唱枝头”的作品,要
更有历史责任感,更能富有反思精神——一个不知反思自己过失的民族,是
个没有希望的民族——我是这样理解文学与历史、历史与文学;昨天与明天,
明天与昨天的(胡乔木同志先后给我送过两封信,第二封信是在医院病中写
来的,老人为我三十九万字的长篇小说《北国草》,挑出了几个印在书上的
错别字,比如书中将严谨之谨字,错印成严紧了。我至今保存着这两封信,
并对老人逝世而常常感伤。)

如果把《帆》广义地看成文学之桅帆的话,涌浪和暗礁总是与帆之航程
相伴相随的。有的不属于浪和礁,大自然气流变幻无常,但这正是铸造作家
胆识和勇气的一种机缘。后来,我接到一封寄自北京大学西语系的一封信,
写信者就是《帆》中人物原型黄继忠。他在信中谈及往昔时说:我们虽然没
有谋面于劳改农场,但我从小说中看到你写的是我。朋友拿来一本《收获》,
我一口气读完,掩卷之后,悲思很久。接黄来信不久,因偶然机会,与昔日
为公安系统“老右”、当前在警官大学任教的邓成相遇,他说我的小说写得
虽然精彩,但有一个极富有人道主义的细节被我忽略了:当时邓在劳改农场
烧锅炉,为惜怜黄继忠带进劳改队的几个孩子,在严冬时节,他怕孩子们冻
坏了,每每从锅炉掏出来热炉渣,用大铁锹铲着,搬进孩子们居住的土屋中
去。

我对邓成说:“你怎么不告诉我这些细节?”

邓成反问我说:你和老黄又没有在一个分场,“谁知道你要写老黄带进
来的孩子?”

我说:“他的事情,传到了‘西区’。我当时就有创作冲动,只是身在
‘曹营’不在‘汉’无法动笔罢了。听说孩子也跟随老右爸爸进劳改队来,


我想起了我昔日在另一个劳改农场看见过的两只白天鹅,经过主人豢养以及
囚徒们拿天鹅取乐,天鹅被异化了。我怕那两个孩子,天性中的纯洁,也会
像天鹅一样。。”

邓成说:“你说的是团河劳改农场,我也见过两只天鹅,但没有联想到
那两孩子。”
我说:“这大概就是作家这个行当的职业特征了,由一滴水联想到大海,
由一片落叶,而悲严冬之百花凋零。”

大概是在九○年春,我再次接到黄继忠的一封来信。信不是写自北大西
语系,而是寄自美国。他说他穿行了整个美国,身边带了我的几本小说集。
他感到我的小说可以、也应该写得更好一些。我完全同意他对我作品的批评。
可是他不知道的是,一本写实的《走向混饨》——一本在文学低谷时期引起
了轰动效应的回忆录,九○年居然被一个“作家”挑出来近百处“不应该”。
她说:“这儿不应该这么写!”我说:“这是生活真实。”

她说:“真实是有阶级性的。”
我说:“我奉信小平同志的实事求是。”
她说:“你是个党员。”我说:“这本来就是我党性的最高表现。”她

说:“你怎么能这么说话?”

我说:“不行,你免我的职好了。”远在美利坚的黄继忠先生,对我小
说提出的希望,无可挑剔之处,但他怕是忘记了昔日黄土地上的泥性了。每
块泥土有每块泥土的个性,盐碱滩寸草不生,粘土地可捏泥人;要烧成景德
镇的陶瓷,需要有景德镇的泥土。

帆说:我要去大海。
礁说:你绕开我走,不然你会沉船。
这就是《帆》与“礁”的生命本源。。



邓友梅

(1933—。。 )


笔名右板、舒直。山东平原人。中共党员。一九四二年在八路军渤海军
区任交通员。一九四五年在新四军任文工团员。一九五○年后,曾任北京市
文联编辑。一九五三年入中央文学讲习所学习。后任北京市第四建筑公司党
史部书记,辽宁鞍山钟表厂工人,北京市文联专业作家、党组成员、书记处
书记,中国作协书记处书记。是中国作协四届理事,中国对外友协理事,中
华文学基金会副会长。1946 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中短篇小说集《京城内
外》、《烟壶》、《那五》、《邓友梅短篇小说选》、《邓友梅中篇小说选》、
《别了,濑户内海》,散文集《樱花孔雀葡萄》、《大门以里二门以外》等。
其中,《我们的军长》获一九七八—一九七九年全国短篇小说奖,《话说陶
然亭》获一九八○年全国短篇小说奖,《追赶队伍的女兵》、《那五》、《烟
壶》分获全国第一、二、三届中篇小说奖。《寻访“画儿韩”》是其代表作
之一。

向往一种《清明上河图》式的小说——《寻访“画儿韩”》诞生记

《寻访“画儿韩”》在我的作品中,是较特殊的一篇。我一向不依靠采
访写小说,更没有使用现成故事作题材的先例。这篇却是在较完整的素材上,
加工改造移到纸上的。

我有位戏剧界的老友,北京旗人。他的岳父早年在北京一个当铺当经理,
退休之后又推荐他儿子继任他的职务,这位少经理目空一切,年轻气盛,得
罪了文物界同行。同行就拿假古董(一件铜器)去当,把他骗了。他收下这
东西后,左看右看,终于发现是个假的,急得想跳井,没办法,找到他的老
子,老子把他臭骂一顿,就想出“画儿韩”的办法,把面子找了回来(主要
是找回名誉,倒不在赔钱上)。这位少经理我有幸同桌吃过炸酱面。那时他
已改行拉三轮,已不年轻,但气仍盛。这故事,是“文革”之前,那朋友酒
后作为攻击他内兄的材料讲出来的。因为少经理刚刚把拉三轮攒的钱买了个
旧缝纫机,却又是个废品。可见他不仅鉴别古物本事有限,鉴别“今物”也
很二五眼。

我听了一笑,毫无要写它的念头。那时我尚不熟悉所要写的人物,对文
物行也缺乏知识,没有创作冲动。

“文化大革命”中,无书可读。我订了些“考古”、“文物”之类的书
刊,弄找些佛学和占董的闲趣。退休无事,天天去陶然亭打拳运气,结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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