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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处,就是他的小说发表以后,总有人来跟小说里的人物对号。奇怪的是,
这些人总是跟小说中的反面人物对号,而不和正面人物对号。这种自动来对
号的人,如果是作者的下级,还好解释;如果是同级就不大好办了;如果是
上级那就了不得了。业余作者有个固走的工作单位,不像专业作家那么超脱。
很容易因为一篇小说得罪人、惹麻烦,甚至穿小鞋,连涨工资、分房子的份
都没了。因此,在谈到小说素材的来源、人物模特儿时,一律用“某某厂”
或“某某人”,恕我不能实话实说。
首先到我脑子里来报到的是冀申。
我认识一位十一级干部,文化大革命以前他混得不错(恕我大不恭地用
了这个“混”字)。文化大革命中一派批他,一派保他,批他的是多数派,
保他的是少数派。他对批判想不通,可是亮相却亮到批他的那一边去,于是
他立刻被结合起用,开始吃香了。他官复原职后的第一个行动就是把上山下
乡的孩子全部弄回城里。这几个孩子中学毕业时,他曾为了表示自己的积极
性,把孩子都赶下农村。他说:“我要是倒了台,你们留在城里也没有好处;
我要不倒台,你们还愁回不了城吗?”多有远见!“四人帮”倒台了,这位
干部不但丝毫没受影响,反而更吃香了。
某厂一位革委会主任,在一九七七年底搞了一场大会战,突击完成了任
务,事迹登了报,工人得到很多奖金,他也高升了。可是,一九七八年这个
厂可苦了!整个第一季度,他们干的就是把去年突击完成的产品全部拆开,
重新装配,有的还要重新加工。整个季度他们没有出一台新产品。
某位十九级干部,在于校时当“鬼”队队长,对一位老干部额外照顾了
一下,以后这个老干部复职时,立刻提拔他当了一个千人以上大厂的党委书
记。
还有种种现象:某些老干部想上哪儿去就准能去得成。某些单位一开会
在主席台上就座的正副厂长足有一打以上。抓生产的副长厂,按理说应该坐
第一副厂长的位子,却变成了第十副厂长、第十三副厂长。哪一个单位大概
都有一两个只会做官不会做事的干部,搞起事业来劲头不足,办法不多,搞
起自己的事情来,却劲头十足,神通大得很。他们办公事老是说研究研究,
办私事却敢拍板,敢做主。这些人织成了一个庞大的蜘蛛网。这个网的线是
用他们的权力、地位和个人欲望织成的。他们是这个网上的蜘蛛,在这个网
上四通八达,往来自如,哪条线一动,他们立刻爬过去,把好处抓到手。这
些人自己不干,还不许别人干,他们嫉贤妒能,打击一切可能危害他们权力
和地位的人。破坏国家的经济管理,利用一切权力来为自己服务。我敢说,
他们爱自己肯定胜过爱党、爱国、爱民。
这些现象,这些人和事在我脑子里飞旋,忽而是一团乱丝,忽而又很清
晰,渐渐地形成了一个大蜘蛛网。我捕捉到一个形象鲜明的大蜘蛛,这就是
冀申。我认为要实现四个现代化,决不可低估“只会做官,不会做事”的冀
申们的阻力。
“四人帮”倒台了,冀申们打着反“四人帮”的旗号,而搞的还是“四
人帮”那一套。他们在新的历史时期对党和国家必然有更大的危害。
这就是我想通过冀申这个人物所要揭示的。
第二个来报到的人物是石敢。
在我们厂施工的一个建筑工人,有一回正在高空喊着话,一脚踩空从脚
手架上掉下来,腿脚都没有摔伤,却把舌头咬去了半截。这件事给我的印象
很深。
还有一位我很敬重的局党委书记,他参加革命近四十年,自己总结说:
第一个十年,是黄金时代,满腔热血,生死不惧;第二个十年,也还可以,
刚进城时对拿工资、按时上下班的制度很反感;第三个十年,还没有学会领
导和组织工业生产,就一个接一个地搞起了政治斗争,汽车越坐越小,房子
越住越大,思想开始变化了;第四个十年,受了“触及”,灰心丧气了,搞
了一辈子革命,对革命的前途动摇了,还不如刚参加革命时的热情高了。
在这位局党委书记身上,我找到了石敢的思想脉络和性格特征,但是,
用什么样的细节来描画这个人物呢?我忽然想到“舌头是多余的肉”这句话,
就把那个建筑工人咬掉半截舌头的情节拿过来,去表现石敢那种缺乏信心和
锐气的精神状态,这样,石敢在笔下就活了。
第三个来报到的人物,也是我花心血最大的人物就是乔光朴。
乔光朴在这篇小说里要唱重头戏。我对社会主义现代化的信心,对未来
的信心很大一部分要在他身上体现。但是又没有一个现成的模特儿供我借
鉴。我不得不动用我材料库里的全部“干部档案”。我进工厂二十多年,先
后接触过十几个厂长。我在住党校、出差、开会的时候又结识了不少厂级干
部。我在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把这些人都过了一遍,然后,又把这些人放在
一块进行比较。比来比去,有这么一个厂长引起了我的兴趣。他也是一个大
企业的厂长,身上总是穿得干干净净,谈吐诙谐多智,干什么事都不着急,
不上火,脑瓜聪明,搞生产也有办法,太邪门歪道的事自己不干,别人干他
见了也不生气,很有点玩世不恭、看破红尘的味道。他把工厂搞的也还不错。
他是那种会生活,会工作,会处理关系的领导干部。这时我想就以他的特征
作为乔光朴的基本性格特征。而且这个人物的个性和霍大道的个性差异很
大,放到一块写容易形成对比,相得益彰。
但是,我进一步结构故事的时候,问题出来了,我发现这个厂长根本不
会和冀申发生冲突,更不可能拉上石敢去上任。现实生活告诉我,现在固然
需要诙谐多智、会生活、会处关系、会工作的干部:但更需要大刀阔斧,敢
负责,敢于冲破人为的蜘蛛网的干部。现在企业里最缺少的不是不敢讲民主
的厂长,而是不敢集中的厂长。可是,我现在设想的乔光朴,根本不是这样
的人,他没有敢想、敢干、敢抓、敢管的气魄,不会大刀阔斧地采取行动。
现实生活和创作规律都逼使我不得不重新琢磨乔光朴的性格特征。
这时,另一个我跟过他多年的厂长在我心里活动起来了(到现在我也很
奇怪,他为什么不早来报到,害得我走了一小段弯路)。这个厂长批评干部
相当狠,尤其是对老同志,对青年干部则好得多。当时,哪个车间出了问题,
车间主任拍挨批,都叫青年干部去汇报。他每天上班来,必定到各主要车间
去转一圈,从他嘴里听不到“研究”、”商量”一类的词,他说了的事就非
得办不可,什么问题反映到他那儿就算到头了。有时供应科搞不来材料,他
就亲自出马去搞材料。有一次把这位厂长激怒了,他竟找到了周总理,请总
理给批条子。
有一回,车间里需要高压无缝钢管,厂长告诉了供应科长,供应科长派
了一个采购员到上海去买。这个采购员办事不干脆,去了一个星期还没有买
来。在生产调度会上,车间里又提出钢管问题,厂长马上问供应科长,科长
不敢说别的,只好当面撒谎,说钢管已经买来了,车间可以去领。说完以后,
供应科长借去厕所的机会溜号了,一口气跑到车站登上火车就去了上海,第
二天他从上海打电话给车间,说钢管已经发货。他若是买不来钢管,又没有
正当的理由,简直就不能再见厂长的面了。还有一件事,有一年六月底,厂
里要安装一台重要设备,技术人员和工人经过商量,认为至少需要十天的时
间。厂长却指示必须三天拿下来,七月一日的早晨必须试车投产。布置完任
务以后,他就搬把椅子往现场一坐,不说话,也不跟着干,更不干扰工人干
活,整整三天三夜没见他打过盹,没见他打过哈欠,也没见过他吃饭或者是
上厕所。只是在工人吃饭前的半小时,他到食堂去转一圈,嘱咐食堂把饭菜
搞好,他自己也可能就是抓这个时间吃点饭。等到工人们吃完饭回来,他早
已经坐在现场等着了。因为他坐在现场,总工程师和技术科室的头头也都围
着现场转,结果三天三夜真把设备安装好了。工人们都觉得从来没有干过那
么漂亮的活。厂长当即宣布,每人回家好好睡上两天两夜。他说:“打仗的
时候,如果这个山头有战略意义,就一定要拿下来,死人也要拿下来。搞生
产也是这个道理,该下决心的就得下决心。如果我手一软,你们说是十天完
成任务,过了‘七·一’一晃荡,半个月也完不成。”
他当厂长,就是全厂的第一把手,要求党委书记保证他的工作。他和老
党委书记合作得很好。后来书记换了人,同新书记两个人搭不好班子,厂长
找到市里,把书记硬给调走了。他就是这样一个厂长,身上有明显的优点,
也有用显的缺点。
在他身上还有许多这样的故事,全在我眼前活起来了。我感到我把乔光
朴这个人物的内核抓住了,什么“下山”呀,“上任”呀,当“主角”呀,
所有的情节也跟着都活了。我的任务就是让笔尖跟着乔光朴走就行了,人物
完全可以按照他自己的意志行事了。我只是提醒自己,不要阻拦他,不要让
他干出不符合他的性格的事。
我在郗望北这个人物身上也是费了周折的。在我写《乔厂长上任记》之
前,许多作品都已描写过王洪文、张铁生类型的造反派头头。我如果再把郑
望北也写成那种类型的人物,就毫无意思了。文学艺术的发展,有一个人人
皆知的规律:人民群众和社会都不满足于文艺已经达到的、已经出现的东西。
艺术必须追求新的东西,从内容到形式都要不断突破,不断前进。俗话说:
好话说三遍,谁也不爱听。因此,我就尝试着去塑造另一类造反派头头的形
象。
而且我认为把造反派写成郗望北这个样子是有意义的。在文化大革命
中,很多群众是真心实意,响应号召起来造反的,他们以为自己真正在捍卫
马列主义,捍卫社会主义,在与资本主义、修正主义作斗争。把这些人全写
成王洪文式的坏分子,显然是不符合实际情况的。造反派中确有王洪文式的
人物,也确有和“四人帮”直接有联系的坏分子,但是这类人毕竟是少数。
更多的人是受了骗,当然其中许多人抱有个人的什么目的,也有的是沿着这
条线发迹起来,变坏了的。但是还有一个情况,当时谁如果不参加造反队,
那就像现在不参加揭批“四人帮”一样的不得人心,受到孤立。
我还认为,如果把文化大革命十年提拔的干部全部当成“火箭”干部,
当成“双突”式的干部,一律赶走的话,将给我们国家造成不可收拾的局面。
我亲眼看到不少工厂,从厂一级到车间一级,四十岁以下三十以上的这批干
部扛着大头,而这批干部在文化大革命中正是二十多岁,很多人参加了造反
队。如果现在把他们都说成是“四人帮”提拔的干部,是“火箭牌”的,一
律赶下台,将给生产造成很大影响,加剧新老干部之间的对立。
我在基层深深地感受到了这一点,出于一个共产党员的责任感,所以,
我冒着被打棍子的危险,向党进一言。让党的工作者听郗望北发牢骚的话,
引起一点警觉,警惕一种倾向掩盖另一种倾向。所以,我就塑造了现在大家
看到的这个郗望北。
最后我还想就乔光朴和童贞的爱情再说几句话。五十年代某大厂一位非
常能干的厂长在去苏联学习的途中,和一位同去的女干部发生了暧昧关系,
回国后和原来的爱人离了婚,同那个女干部结了婚。他在当时可能为这件事
还受了处分。我当时大为不解,深深替他惋惜。但是,我要命也没有想到,
在二十年后我会把他的错误改头换面写进了小说。而且还是加在倾注了我全
部心血的人物——乔光朴的身上。
但童贞的模特儿却不是那个女干部。童贞身上有我所熟悉和敬重的一个
气象学教授的影子。女教授已经六十多岁,是个老姑娘,性格孤僻,非常喜
欢小孩,说英语比说汉语还流利,吃馒头不吃皮。我很想知道她为什么一辈
子不嫁人,但一直不敢问,直到现在这还是个谜。
我拉拉杂杂地把《乔厂长上任记》的构思过程说完了,很可能没说清楚,
也只好这样了。这是一篇生活帐,搞任何一项工程都要投资,写小说也要有
“资本”,这“资本”最重要的一项就是生活积累。我写《乔厂长上任记》
从“生活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