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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篇小说。”紧跟着,朋友又说:有一个车夫被军队抓了去,哪知道,转祸
为福,他乘着军队移动之际,偷偷的牵回三匹骆驼回来。
这两个车夫都姓什么?哪里的人?我都没问过。我只记住了车夫与骆
驼。这便是骆驼祥子的故事的核心。
从春到夏,我心里老在盘算,怎样把那一点简单的故事扩大,成为一篇
十多万字的小说。
不管用得着与否?我首先向齐铁恨先生打听骆驼的生活习惯。齐先生生
长在北平的西山,山下有许多家养骆驼的。得到他的回信,我看出来,我须
以车夫为主,骆驼不过是一点陪衬,因为假若以骆驼为主,恐怕我就须到“口
外”去一趟,看看草原与骆驼的情景了。若以车夫为主呢,我就无须到口外
去,而随时随处可以观察。这样,我便把骆驼与祥子结合到一处,而骆驼只
负引出祥子的责任。
怎么写祥子呢?我先细想车夫有多少种,好给他一个确定的地位。把他
的地位确定了,我便可以把其余的各种车夫顺手儿叙述出来;以他为主,以
他们为宾,既有中心人物,又有他的社会环境,他就可以活起来了。换言之,
我的眼一时一刻也不离开祥子;写别的人正可以烘托他。
车夫们而外,我又去想,祥子应该租赁哪一车主的车,和拉过什么样的
人。这样,我便把他的车夫社会扩大了,而把比他的地位高的人也能介绍进
来。可是,这些比他高的人物,也还是因祥子而存在故事里,我决定不许任
何人夺去祥子的主角地位。
有了人,事情是不难想到的。人既以祥子为主,事情当然也以拉车为主。
只要我教一切的人都和车发生关系,我便能把祥子拴住,像把小羊拴在草地
上的柳树下那样。
可是,人与人,事与事,虽以车为联系,我还感觉着不易写出车夫的全
部生活来。于是,我还再去想:刮风天,车夫怎样?下雨天,车夫怎样?假
若我能把这些细琐的遭遇写出来,我的主角便必定能成为一个最真确的人,
不但吃的苦,喝的苦,连一阵风,一场雨,也给他的神经以无情的苦刑。
由这里,我又想到,一个车夫也应当和别人一样的有那些吃喝而外的问
题。他也必定有志愿,有性欲,有家庭和儿女。对这些问题,他怎样解决呢?
他是否能解决呢?这样一想,我听听来的简单的故事便马上变成了一个社会
那么大。我所要观察的不仅是车夫的一点点的浮现在衣冠上的、表现在言语
与姿态上的那些小事情了,而是要由车夫的内心状态观察到地狱究竟是什么
样子。车夫的外表上的一切,都必有生活与生命上的根据。我必须找到这个
根源,才能写出个劳苦社会。
由一九三六年春天到夏天,我入了迷似的去搜集材料,把祥子的生活与
相貌变换过不知多少次——材料变了,人也就随着变。
到了夏天,我辞去了“山大”的教职,开始把祥子写在纸上。因为酝酿
的时期相当的长,搜集的材料相当的多,拿起笔来的时候我并没感到多少阻
碍。一九三七年一月,“祥子”开始在《宇宙风》上出现,作为长篇连载。
当发表第一段的时候,全部还没有写完,可是通篇的故事与字数已大概的有
了准谱儿,不会有很大的出入。假若没有这个把握,我是不敢一边写一边发
表的。刚刚入夏,我将它写完,共二十四段,恰合《宇宙风》每月要两段,
连载一年之用。
当我刚刚把它写完的时候,我就告诉了《宇宙风》的编辑:这是一本最
使我自己满意的作品。后来,刊印单行本的时候,书店即以此语嵌入广告中。
它使我满意的地方大概是:(一)故事在我心中酝酿得相当的长久,收集的
材料也相当的多,所以一落笔便准确,不蔓不枝,没有什么敷衍的地方。(二)
我开始专以写作为业,一天到晚心中老想着写作这一回事,所以虽然每天落
在纸上的不过是一二千字,可是在我放下笔的时候,心中并没有休息,依然
是在思索;思索的时候长,笔尖上便能滴出血与泪来。(三)在这故事刚一
开头的时候,我就决定抛开幽默而正正经经地去写。在往常,每逢遇到可以
幽默一下的机会,我就必抓住它不放手。有时候,事情本没什么可笑之处,
我也要运用俏皮的言语,勉强的使它带上点幽默味道,这,往好里说,足以
使文字活泼有趣;往坏里说,就往往招人讨厌。《祥子》里没有这个病。即
使它还未能完全排除幽默,可是它的幽默是出自事实本身的可笑,而不是由
文字里硬挤出来的。这一决定,使我的作风略有改变,教我知道了只要材料
丰富,心中有话可说,就不必一定非幽默不足叫好,(四)既决定了不利用
幽默,也就自然的决定了文字要极平易,澄清如无波的湖水。因为要求平易,
我就注意到如何在平易中而不死板。恰好,在这时候,好友顾石君先生供给
了我许多北平口语中的字和词。在平日,我总以为这些词汇是有音无字的,
所以往往因写不出而割爱。现在,有了顾先生的帮助,我的笔下就丰富了许
多,而可以从容调动口语,给平易的文字添上些亲切,新鲜,恰当,活泼的
味儿。因此,《祥子》可以朗诵。它的言语是活的。
《祥子》自然也有许多缺点。使我自己最不满意的是收尾收得太慌了一
点。因为连载的关系,我必须整整齐齐的写成二十四段;事实上,我应当多
写两三段才能从容不迫的刹住。这,可是没法补救了,因为我对已发表过的
作品是不愿再加修改的。
《祥子》的运气不算很好:在《宇宙风》上登刊到一半就遇上“七七”
抗战。《宇宙风》何时在沪停刊,我不知道;所以我也不知道,《祥子》全
部登完过没有。后来,《宇宙风》社迁到广州,首先把《祥子》印成单行本。
可是,据说刚刚印好,广州就沦陷了,《祥子》便落到敌人的手中。《宇宙
风》又迁到桂林,《祥子》也又得到出版的机会,但因邮递不便,在渝蓉各
地就很少见到它。后来,文化生活出版社把纸型买过来,它才在大后方稍稍
活动开。
近来,《祥子》好象转了运,据友人报告,它已被译成俄文、日文和英
文。
巴金
(1904——。。 )
原名李尧棠,字芾甘。一九二七年赴法国求学。一九二八年回国任《文
学季刊》编委,文化生活出版社总编辑。与靳以合编《文季月刊》。一九三
七年后,与茅盾创办《烽火》,任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理事。一九四九
年后,历任中国文联第三、四届副主席,中国作协副主席、主席,作协上海
分会主席,上海市文联主席,《上海文学》、《收获》主编。是中国文联第
二至四届委员,中国作协第一至四届理事,第五届全国人大常委,第六届全
国政协副主席。一九八二年获意大利国际但丁奖。一九八三年获法国荣誉军
团勋章。一九八四年获香港中文大学荣誉文学博士学位。一九八五年获美国
文学艺术研究院名誉外国院士称号。一九九○年获苏联人民友谊勋章。一九
二八年发表处女作长篇小说《灭亡》。著有长篇小说《爱情三部曲》:《雾》、
《雨》、《电》;《激流三部曲》:《家》、《春》、《秋》;《抗战三部
曲》:《火》之一、之二、之三:中篇小说《春天里的秋天》、《憩园》、
《寒夜》;散文集《随想录》(五集);译有长篇小说《父与子》、《处女
地》;回忆录《往事与随想》。有《巴金文集》十四卷。
反抗命运——《家》诞生记
请原谅我的长期的沉默,我很早就应该给你写这封信的。的确我前年在
东京意外地接到你的信时,我就想给你写这样的一封信,一些琐碎的事情缠
住我,使我没有机会向你详细解释。我只写了短短的信。它不曾把我的胸怀
尽情地对你吐露,使你对我仍有所误解。你在以后的来信里提到我的作品
《家》,仍然说“剑云固然不必一定是我,但我说写得有点像我——”一类
的话。对这一点我后来也不曾明白答复,就随便支吾过去。我脑子里时常存
着这样一个念头:我将来应该找一个机会向你详细剖白;其实不仅向你,而
且还向别的许多人,他们对这本小说都多少有过误解。
许多人以为《家》是我的自传,甚至有不少的读者写信来派定我为觉慧。
我早说过“这是一个错误”。但这声明是没有用的。在别人看来,我屡次声
明倒是“欲盖弥彰”了,你的信便是一个例子。最近我的一个叔父甚至写信
来说:“至今尚有人说《家》中不管好坏何独无某,果照此说我实在应该谢
谢你笔下超生了。。”你看,如今连我的六叔,你的六舅,十一二年前常常
和你我在一起聚谈游玩的人也有了这样的误解。现在我才相信你信上提到的
亲戚们对我那小说的“非议”是相当普遍的了。
我当时曾经对你说,我不怕一切“亲戚的非议”。现在我的话也不会是
两样。一部分亲戚以为我把这本小说当作个人泄愤的工具,这是他们不了解
我。其实我是永远不会被他们了解的。我跟他们是两个时代的人。他们更不
会了解我的作品,他们的教养和生活经验在他们的眼镜片中涂了一层颜色,
他们的眼光透过这颜色来看我的小说,他们只想在那里面找寻他们自己的影
子。他们见着一些模糊的影子,也不仔细辨认,就连忙将它们抓住,看作他
们自己的肖像。倘使他们在这肖像上发现了一些自己不喜欢的地方(自然这
样的地方是很多的),便会勃然作色说我在挖苦他们。只有你,你永远是那
么谦逊,你带着绝大的忍耐读完了我这本将近三十万字的小说,你不曾发出
一声怨言。甚至当我在小说的末尾准备拿“很重的肺病”来结束剑云的“渺
小的生存”时1,你也不发出一声抗议。我佩服你的大量,但是当我想到许多
年前一盏清油灯旁边,我跟着你一字一字地读英文小说的光景,我不能不起
一种悲痛的心情。你改变得太多了。难道是生活的艰辛把你折磨成了这个样
子?那个时候常常是你给我指路,你介绍许多书籍给我,你最初把我的眼睛
拨开,使它们看见家庭以外的种种事情。你的家境不大宽裕,你很早就失掉
了父亲,母亲的爱抚使你长大成人。我们常常觉得你的生活里充满着寂寞。
但是你一个人勇敢地各处往来。你自己决定了每个计划,你自己又一一实行
了它。我们看见你怎样跟困难的环境苦斗,而得到了暂时的成功。那个时候
我崇拜你,我尊敬你那勇敢而健全的性格,这正是我们的亲戚中间所缺乏的。
我感激你,你是对我的智力最初的发展大有帮助的人。在那个时候,我们的
亲戚里面,头脑稍微清楚一点的,都很看重你,相信你会有一个光明的前途。
然而如今这一切都变成了渺茫的春梦。你有一次写信给我说,倘使不是为了
你的母亲和妻儿,你会拿“自杀”来做灵药。我在广州的旅舍里读到这封信,
那时我的心情也不好,我只简单地给你写了一封短信,我不知道用了什么样
的安慰的话回答你。总之我的话是没有力量的。你后来写信给我,还说你“除
了逗弄小孩而外,可以说全无人生乐趣”;又说你“大概注定只好当一具活
尸”。我不能够责备你像你自己责备那样。你是没有错的。一个人的肩上挑
不起那样沉重的担子,况且还有那重重的命运的打击(我这里姑且用了“命
运”两个字,我所说的命运是“社会的”,不是“自然的”)。你的改变并
不是突然的。我亲眼看见那第一下打击怎样落到你的头上,你又怎样苦苦挣
扎。于是第二个打击又接着来了。一次的让步算是开了端,以后便不得不步
步退让。虽然在我们的圈子里你还算是一个够倔强的人,但是你终于不得不
渐渐地沉落在你所憎厌的环境里面了。我看见,我听说你是怎样地一天一天
地沉落下去,一重一重的负担压住了你。但你还不时努力往上面浮,你几次
要浮起来,又几次被压下去。甚至在今天你也还不平似地说“消极又不愿”
的话,从这里也可看出你跟剑云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你们的性格里绝对没
有共同点。他是一个柔弱、怯懦的性格。剑云从不反抗,从不抱怨,也从没
有想到挣扎。他默默地忍受他所得到的一切。他甚至比觉新还更软弱,还更
缺乏果断。其实他可以说是根本就没有计划,没有志愿。他只把对一个少女
的爱情看作他生活里的唯一的明灯。然而他连他自己所最宝贵的爱情也不敢
让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