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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名著诞生记-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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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管生产,别的同志管路线教育。我从旁看路线教育。在繁忙的大春播种的
日子里,白天跑田坎,晚上在大队住房里守着一盏煤油灯苦苦地写作。整整
一个春天,写出第一章来了,但是。。

四月二十九日的笔记:

。。现在写成的初稿第一章,几乎全是交待和议论。如果把它们都变成直接描写,
那么已足够一个中篇所需要的情节和故事了,它们是几年的历史呵!

在结构上,落笔竟是如此之难!不仅如此,问题还出在自己的创作思想
上。这一点我醒悟得比较快。紧接着四月三十日深夜的笔记里写着:

问题还在于出发点。以“问题小说”为出发点,必然导致失败。提出新的问题,是
必要的,但这不应是出发点。出发点应是给生活的本质以满腔热情的肯定。。

这个第一章,我给工作组的两位青年人看。他们都是小说迷,看过不少
小说的。我问他们有何意见,他们只是对我很抱歉地一笑。那意思是:对不
起,不行。。

失败了。但我也从中摸索到了一点规律。

第一章,介绍人物,展开情节,容易写得枯燥、平直,尤其是出场一个
人物,就来一番“过去如何如何”,都得交待一番,这不成了写人头档案了
嘛!

七月,工作组回到区上。我有较多的业余时间用来读书和写作了。其间,
写了两三个短篇,读了十来本长篇小说,多半是过去读过的;这一次读,就
专门研究它们的结构,特别是研究它们第一章为什么要这样写而不那样写。
我发觉,长篇第一章有许多种写法,这还是比较容易掌握的;最难处,不是
在结构上考虑它与通篇的关系,而是在“基调”上与通篇感情基调的一致性。
当第一章、第一节、第一段、第一句落墨之时,全篇的情节细节不一定都布


置好了,但通篇的感情基调则早已规定好了。作者写出第一句第一节以后,
情绪就必须把握在这个总的基调之中,以后就只能在这个基本调调允许的范
围内“变调”。

这个第一章,是太重要了。当我把第一章写出来,在地区内部刊物《沱
江文艺》发表,以征求农村读者意见的时候,一九七九年的春天已经来临了。
接下去就比较地顺利,八月二十六日深夜写到第十章,即现在这个样子。

一九八二年六月二十九日夜


路遥

(1949—1992)


陕西清涧人。曾任农民,小学教师,一九七六年延安大学中文系毕业。
后任《延河》编辑、小说散文组负责人,作协陕西分会专业作家、副主席。
后因过度劳累而英年早逝。一九七三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中篇小说《惊心
动魄的一幕》、《人生》(分获全国第一、二届优秀中篇小说奖),长篇小
说《平凡的世界》(获第三届茅盾文学奖),中短篇小说集《当代纪事》及
《路遥小说选》、《路遥文集》等。

早晨从中午开始——《平凡的世界》诞生记

在我创作生活中几乎没有真正的早晨。我的早晨都是从中午开始的。这
是多年养成的习惯。

通常情况下,我都是在凌晨两点到三点左右入睡,有时甚至延伸到四点
五点。天亮以后才睡觉的现象也时有发生。

在《平凡的世界》全部写作过程中,我的早晨都是这样从中午开始的。
对于我,对于这部书,这似乎也是一个象征。当生命进入正午的时候,却要
求我像早晨的太阳一般充满青春的朝气投身于其间。



小说《人生》发表之后,我的生活完全乱了套。无数的信件从全国四面
八方蜂拥而来,来信的内容五花八门。除了谈论阅读小说后的感想和种种生
活问题文学问题,许多人还把我当成了掌握人生奥妙的“导师”,纷纷向我
求教“人应该怎样生活”,叫我哭笑不得。更有一些遭受挫折的失意青年,
规定我必须赶几月几日前写信开导他们,否则就要死给你看。

与此同时,陌生的登门拜访者接踵而来,要和我讨论或“切磋”各种问
题。刊物约稿,许多剧团、电视台要改编作品。一年后,电影上映,全国舆
论愈加沸腾,我感到自己完全被淹没了。

也许当时好多人羡慕我的风光,但说实话,我恨不能地上裂出一条缝赶
快钻进去。

我深切地感到,尽管创造的过程无比艰辛而成功的结果无比荣耀;尽管
一切艰辛都是为了成功;但是,人生最大的幸福也许在于创造的过程,而不
在于那个结果。

我不能这样生活了。我必须从自己编织的罗网中解脱出来。当然,我绝
非圣人。我几十年在饥寒、失误、挫折和自我折磨的漫长历程中,苦苦追寻
一种目标,任何有限度的成功对我都至关重要。我为自己牛马般的劳动得到
某种回报而感到人生的温馨。我不拒绝鲜花和红地毯,但是,真诚地说,我
绝不可能在这种过分戏剧化的生活中长期满足。我渴望重新投入一种沉重。
只有在无比沉重的劳动中,人才会活得更为充实。

但是,我又能干些什么呢?当时,已经有一种论断,认为《人生》是我
不能再逾越的一个高度。我承认,对于一个人来说,一生中可能只会有一个


最为辉煌的瞬间——那就是事业的顶点,正如跳高运动员,一生中只有一个
高度是他的最高度。就我来说,我又很难承认《人生》就是我的一个再也跃
不过的横杆。

换一个角度看,尽管我接连两届获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人生》小说
和电影都产生了广泛影响,但实际上并没有什么。作家的劳动绝不仅是为了
取悦于当代。而更重要的是给历史一个深厚的交待。

在无数个焦虑而失眠的夜晚,我为此而痛苦不已。在一种几乎是纯粹的
渺茫之中,我倏然间想起已被时间的尘上埋盖得很深很远的一个早年梦。也
许是二十岁左右,我曾经有过一个念头:这一生如果要写一本自己感到规模
最大的书,或者干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件事,那一定是四十岁之前。

我决定要写一部规模很大的书。

我所面临的困难是多种多样的。首先,我缺乏或者说根本没有写长卷作
品的经验。迄今为止,我最长的作品就是《人生》,也不过13 万字。即使这
样一部作品的写作,我也感到如同陷入茫茫沼泽地而长时间不能自拨。是的,
我已经有一些所谓的“写作经验”,但体会最深的倒不是欢乐,而是巨大的
艰难和痛苦;每一次走向写字台,就好像被绑赴刑场;每一部作品的完成都
像害了一场大病。人是有惰性属性的动物,一旦过多地沉而于温柔之乡,就
更削弱了重新投入风暴的勇气和力量。要从眼前《人生》所造成的暖融融的
气氛中,再一次踏进冰天雪地去进行一次看不见前途的远征,耳边就不时响
起退堂的鼓声。

我想起了沙漠。我要到那里去走一遭。

我对沙漠——确切地说,对故乡毛乌素那里的大沙漠有一种特殊的感情
或者说特殊的缘分。那是一块进行人生惮悟的净土。每当面临命运的重大抉
择,尤其是面临生活和精神的严重危机时,我都会不由自主地走向毛乌素大
沙漠。

无边的苍茫,无边的寂寥,如同踏上另外一个星球。嘈杂和纷乱的世俗
生活消失了。冥冥之中,似闻天籁之声。此间,你会真正用大宇宙的角度来
观照生命,观照人类的历史和现实。现在,再一次身临其境,我的心情仍像
过去一样激动。赤脚行走在空寂透迤的沙漠之中,或者四肢大展仰卧于沙丘
之上限望高深莫测的天穹,对这神圣的大自然充满虔诚的感恩之情。尽管我
多少次来过这里接受精神的沐浴,但此行意义非同往常。

在这里,我才清楚地认识到我将要进行的其实是一次命运的“赌博”(也
许这个词不恰当),而赌注则是自己的青春抑或生命。



作品的框架已经确定:三部,六卷,一百万字。作品的时间跨度从一九
七五年初到一九八五年初,力求全景式反映中国近十年间城乡社会生活的巨
大历史性变迁。人物可能要近百人左右。

工程是庞大的。

我决定要用现实主义手法结构这部规模庞大的作品。当然,我要在前辈
大师们的伟大实践和我自己已有的那点微不足道的经验的基础上,力图有现
代意义的表现——现实主义照样有广阔的崭新前景。

在进入具体的准备工作后,首先是一个大量的读书过程。有些书是重读,


有些书是新读。其间我曾列了一个近百部的长篇小说阅读计划,后来完成了
十之八九。同时也读其他杂书,理论、政治、哲学、经济、历史和宗教著作
等等。另外,还找一些专门著作,农业、商业、工业、科技以及大量搜罗许
多知识性小册子,诸如养鱼、养蜂、施肥、税务、财务、气象、历法、造林、
土壤改造、风俗、民俗、UFO(不明飞行物)等等。那时间,房子里到处都搁
着书和资料,桌上、床头、茶几、窗台,甚至厕所,以便在任何时候任何地
方随手都可以拿到读物。

书读得越多,你就像感到眼前是数不清的崇山峻岭。在这些人类已建立
起的宏伟精神大厦面前,你只能“侧身西望长咨嗟”!

在“咨嗟”之余,我开始试着把这些千姿百态的宏大建筑拆卸开来,努
力从不同的角度体察大师们是如何巧费匠心把它们建造起来的。而且,不管
是否有能力,我也敢勇气十足地对其中的某些著作“横挑鼻子竖挑眼”,在
鉴赏它们的时候,也用我的审美眼光提出批判,包括对那些十分崇敬的作家。

根据初步设计,要写的这部书的内容将涉及一九七五年到一九八五年十
年间中国城乡广泛的社会生活。因而,接下来的任务是应该完全掌握这十年
间中国(甚至还有世界——因为中国并不是孤立的存在)究竟发生过什么。

较为可靠的方式是查阅这十年间的报纸——逐日逐月逐年地查。报纸不
仅记载了国内每一天发生的重大事件,而且还有当时人们生活的一般性反
映。

于是,我找来了这十年间的《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一种省报、
一种地区报和《参考消息》的全部合订本。

房间里顿时堆起了一座又一座“山”。

我没明没黑地开始了这件枯燥而必需的工作。一页一页翻看,并随手在
笔记本记下某年某月某日的大事和一些认为“有用”的东西。工作量太大,
中间几乎成了一种奴隶般的机械性劳动。眼角糊着眼屎,手指头被纸张磨得
露出了毛细血管,搁在纸上,如同搁在刀刃上,只好改用手的后掌(那里肉
厚一些)继续翻阅。

有了几个月的时间,才把这件恼人的工作做完。以后证明,这件事十分
重要,它给我的写作带来了极大的方便——任何时候,我都能很快查找到某
日某月世界、中国、一个省、一个地区(地区直接反映了当时基层各方面的
情况)发生了什么。。

到此时,我感到室内的工作暂时可以告一段落,应该进入另一个更大规
模的“基础工程”——到实际生活中去,即所谓“深入生活”。

我提着一个装满书籍资料的大箱子开始在生活中奔波。一切方面的生活
都感兴趣。乡村城镇、工矿企业、学校机关、集贸市场、国营、集体、个体;
上至省委书记,下至普通老百姓;只要能触及的,就竭力去触及。

奔波到精疲力竭时,回到某个招待所或宾馆休整几天,恢复了体力,再
出去奔波。走出这辆车,又上另一辆车;这一天在农村的饲养室,另一天在
渡口的茅草棚;这一夜无铺无盖和衣躺着睡,另一夜缎被毛毯还有热水澡。
无论条件艰苦还是舒适,反正都一样,因为愉快和烦恼全在于实际工作收获
大小。春夏秋冬,时序变换,积累在增加。手中的一个箱子变成了两个箱子。

在这无穷的奔波中,我也欣喜地看见,未来作品中某些人物的轮廓已经
渐渐出现在生活广阔的地平线上。不知不觉已经快三年了,真正的小说还没
写一个字,已经把人折腾得半死不活。




我决定到一个偏僻的煤矿医院去开始第一部初稿的写作。

这个考虑基于以下两点:一、尽管我已间接地占有了许多煤矿的素材,
但对这个环境的直接感受远远没有其他生活领域丰富。二、写这部书我已抱
定吃苦牺牲的精神,煤矿生活条件差一些,艰苦一些,这和我精神上的要求
是一致的。我既然要拼命完成此生的一桩宿愿,起先就应该投身于艰苦之中。
完成如此繁难的使命,不能对自己有丝毫的伶悯心。要排斥舒适,要斩断温
柔。只有在暴风雨中才可能有豪迈的飞翔;只有用滴血的手指才可能弹找出
绝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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