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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只有在暴风雨中才可能有豪迈的飞翔;只有用滴血的手指才可能弹找出
绝响。
这是真正的开头。
写什么?怎么写?第一章,第一自然段,第一句话,第一个字,一切都
是神圣的,似乎是一个生死存亡的问题而令人难以选择,令人战战兢兢。
实际上,它也是真正重要的。它将奠定全书的叙述基调和语音节奏。它
将限制你,也将为你铺展道路。
一切诗情都尽量调动起来,以便一开始就能创造奇迹。词汇像雨点般落
在纸上。
可是一页未完,就觉得满篇都是张牙舞爪。
立刻撕掉重来。
新换了一副哲学家的面孔。似乎令人震惊,但一页未完,又感到可笑和
蹩脚。
眼看一天已经完结,除过纸篓撕下的一堆废纸,仍然是一片空白。
真想抱头痛哭一场。你是这样的无能,竟然连头都开不了,还准备写一
部多卷体的长篇小说呢!
晚上躺在孤寂的黑暗中,大睁着眼睛,开始真正怀疑自己是不是能胜任
如此巨大的工作。
再一次坐在那片空白面前。强迫自己重新进入阵地。
又一天结束了。除过又增加了一堆揉皱的废纸外,眼前仍然没有一个字。
第三天重蹈覆辙。
三天以后,竟然仍是一片空白。
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开始在房间不停地转圈圈走,走,走,像磨道里的一头驴。
从高饶似的激烈一直走到满头热汗变为冰凉。
冰凉的汗水使燃烧的思索冷静了下来。
冷静在这种时候可以使人起死回生。
冷静地想一想,三天的失败主要在于思想太勇猛,以致一开始就想吼雷
打闪。其实,这么大规模的作品,哪个高手在开头就大做文章?瞧瞧大师们,
他们一开始的叙述是多么平静。只有平庸之辈才在开头就堆满华丽。
黑暗中似有一道光亮露出。
现在,平静地坐下来。
于是,顺利地开始了。
四
写作整个地进入狂热状态。身体几乎不存在;生命似乎就是一种纯粹的
精神形式。日常生活变为机器人性质。
但是,没有比这一切更美好的了。
在狂热紧张繁忙的工作中,主要的精神状态应该是什么?
那就是认定你在做一件对你来说是前所未有的工作,甚至是做一件前无
古人的工作。不论实质上是否如此,你就得这样来认为。你要感觉到你在创
造,你在不同凡响地创造,你的创造是独一无二的;你应该为你的工作自豪,
就是认为它伟大无比也未尝不可。
这不是狂妄。只有在这种“目中无人”的状态下,才可能解放自己的精
神,释放自己的能量。应该敢于把触角延伸到别人没有到过的地方,敢于进
入“无人区”并树起自己的标志。
这样的时刻,所有你尊敬的作家都可以让他们安坐在远方历史为他们准
备的“先圣祠”中,让他们各自光芒四射地照耀大地。但照耀你的世界的光
芒应该是你自己发出的。当然,绝不可能长期保持这种“伟大感”。困难会
接踵而来。你一时束手无策。你又感到自己是多么可笑和渺小,抬头望望桌
边上那十几座金字塔,你感到你像儿童在河边的沙地上堆起了几个小沙堆。
有什么可以自鸣得意的?
难言的羞愧与窘迫。
不会长期颓丧,因为你身处战场。
写作是艰苦的,与之相伴的是生活的艰苦。
一般地说来,我对生活条件从不苛求,这和我的贫困的家庭出身有关,
青少年时期我几乎一直在饥饿中挣扎。因此,除过忌讳大肉(不是宗教原因)
外,只要能填饱肚子就满足,写作紧张之时,常常会忘记吃饭,一天有一顿
也就凑合了。
但这里的生活却有些过分简单。不是不想让我吃好,这里的人们一直尽
心操办,只是没有条件。深山之中,矿工家属有几万人,一遇秋雨冬雪,交
通常常中断,据说有一年不得不给这里空投面粉。没有蔬菜,鸡蛋也没有,
连点豆腐都难搞到。早晨我不吃饭。中午一般只有馒头米汤咸菜。晚上有时
吃点面条,有时和中午一模一样。河对面的矿区也许有小卖部什么的,但我
没有时间出去。
没有时间!连半个小时的时间都不敢耽搁。为了约束自己的意志,每天
的任务都限制得很死,完不成就不上床休息。工作间实际上成了牢房,而且
制定了严厉的“狱规”,决不可以违反。
等凌晨工作完毕上床前,再烧一杯咖啡,吃下去这说不来是夜宵还是早
点的两个冷馒头。
写作中最受折磨的也许是孤独。
人是一个非常复杂的矛盾体。为了不受干扰地工作,常常要逃避世俗的
热闹,可一旦长期陷入孤境,又感到痛苦,感到难以忍受。
一般情况下,我喜欢孤独。
我的最大爱好是沉思默想,可以一个人长时间地独处而感到身心愉快。
独享欢乐是一种愉快,独自优伤(模糊的)也是一种愉快。孤独的时候,精
神不会是一片纯粹的空白,它仍然是一个丰富多彩的世界。情绪上的大欢乐
和大悲痛往往都在孤独中产生。孤独中,思维可以不依照逻辑进行。孤独更
多地产生人生的诗情——激昂的和伤感伤痛的诗情。孤独可以使人的思想向
更遥远更深邃的地方伸展,也能使你对自己或环境作更透彻的认识和检讨。
当然,孤独常常叫人感到无以名状的忧伤。而这忧伤有时又是很美丽的。
我喜欢孤独。
但我也惧怕孤独。
现在,屈指算算,已经一个人在这深山老林里度过了很长一段日子。多
少天里,没和一个人说过一句话,白天黑夜,一个人孤零零地呆在这间房子
里。
极其渴望一种温暖,渴望一种柔情。整个身体僵硬得如同一块冰。写不
下去,痛不欲生;写得顺利,欣喜若狂。这两种时候,都需要一种安慰和体
贴。
尤其是每个星期六的傍晚,医院里走得空无一人。我常伏在窗前,久久
地遥望河对岸林立的家属楼。看见层层亮着灯火的窗户,想象每一扇窗户里
面,人们全家围坐一起聚餐,充满了安逸与欢乐。然后,窗帘一道道拉住,
灯火一盏盏媳灭。一片黑暗。黑暗中,我两眼发热。这就是生活。你既然选
择了一条艰难的道路,就得舍弃人世间的许多美好。
当你竭力想逃避各种干扰以使自己全身心投入工作的时候,无数干扰都
会自动找上门来,让你不得安宁。
最可怕的是那些沾亲带故的人,他们并不忙,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找你
的麻烦。你在这里虚构别人的故事,他们在远方的山乡讫塔里虚构你的故事。
据说我的“官”熬大了,为我设立了好几道岗,栽绒地毯一直铺到机关大门
口,吃饭时用的是金碗银勺象牙筷子。于是,他们纷纷找上门来,叫你安排
工作,问你要钱,让你给某某人写信解决某某问题。我越来越失去耐心,有
时真想对他们歇斯底里发作一通。
另一种干扰出自周围的环境。说实话,文学圈子向来不是个好去处。这
里无风也起浪。你没成就没本事,别人瞧不起;你有能力有成绩,有人又瞧
着不顺眼。你懒惰,别人鄙视;你勤奋,又遭非议。走路快,说你趾高气扬;
走路馒,说你老气横秋。你会不时听到有人鼓励出成果,可一旦真有了成果,
你就别再想安宁。这里出作家,也出政客和二流子。
但最大的压力还是来自文学形势。我知道,我国文学正到了一个花样翻
新的高潮时期,其变化之日新月异前所未有。这种巨大的压力是相当严酷的。
你感到你完全被抛在了一个无人知晓的黑暗的角落里,似乎不仅仅是用古典
式的方法工作,而自己也已经变成了件人士的文物。这间黑暗的作坊就是象
征。只差几张蜘蛛网了。
好在第一部全部完稿了。
五
第二部第一稿的写作随即开始。
这次换了地方,到黄土高原腹地中一个十分偏僻的小县城去工作。
正是三伏天,这里的气候却特别凉爽。我在县武装部院子的角落里找了
一孔很小的土窑洞,阴凉得都有点沁人肌肤,不得不每天生一小时火炉。三
伏天生火炉可算奇迹——但这是真的。
心理状态异常紧张。因为我意识到,第二部对全书来说,是至关重要的。
体力和精神都竭力让其运转到极限,似乎像一个贪婪而没有人性的老板在压
榨他的雇工,力图挤出他身上的最后一滴血汗。
体力在迅速下降,有时候累得连头也抬不起来。抽烟太多,胸脯隐隐作
疼。眼睛发炎一直未好,痛苦不堪。
想到了锻炼。方式却过分极端,每天下午晚饭后去爬城对面那座最高的
山,而且不走正路,专门寻找了一条羊肠小道。山路崎岖,攀登相当吃力。
这山被茂密丛林覆盖,也没有农田,大热天不会有任何人出现在这里。于是
一到半山腰的树丛中,就脱得赤条条只穿一条裤衩,像非洲丛林里的土著生
蕃。
爬上山顶最高处的那一方平台,先抽一支烟,透过小树林望一会县城街
道上蚁群般走动的人,然后做一套自编的“体操”。如果当时有人发现太阳
西沉的时候,此地有个赤身裸体的家伙做出一些张牙舞爪的动作,一定会大
吃一惊。
除过劳累,仍然存在一个饥饿问题。没想到在煤矿没啥可吃,回到城里
工作还是没啥可吃。不是城里没有吃的——吃的到处都是。主要的是没有时
间正点吃饭。生活基本得靠自己料理。有时一天只吃一顿饭,而且常常拖在
晚上十点钟左右(再迟一点夜市就关闭了)。
第二部完全结束,我也完全倒下了。身体状况不是一般地失去弹性,而
是弹簧整个地被扯断。
其实在最后的阶段,我已经力不从心。抄改稿子时,像个垂危病人半躺
在桌面上,斜着身子勉强用笔在写。几乎不是用体力工作,而是纯粹靠一种
精神力量在苟延残喘。
稿子完成的当天,我感到身上再也没有一点劲了,只有腿和膝盖还稍有
点力量,于是,就跪在地板上把散乱的稿页和材料收拾起来。
终于完全倒下了。
在那些苟延残喘的日于里,我坐在门房老头的那把破椅子里,为吸进去
每一口气而拼命挣扎,动不动就睡得不省人事,嘴角上像老年人一样吊着肮
脏的涎水。有的熟人用好笑的目光打量着我,并且正确地指出,写作是绝不
能拼命的。而生人听说这就是路遥,不免为这副不雅相大惑不解:作家就是
这个样子?
作家往往就是这个样子。这是一种并不潇洒的职业。它熬费人的心血,
使人累得东倒西歪,甚至像个白痴。
痛苦,不仅是肉体上的,主要是精神上的。
产生了一种宿命的感觉——我说过,我绝非圣人。
这种宿命的感觉也不是凭空而生——这是有一定“依据”的。
我曾悲哀地想过,在中国,企图完成长卷作品的作家,往往都死不瞑目。
伟大的曹雪芹不用说,我的前辈和导师柳青也是如此。记得临终之前,这位
坚强的人曾央求医生延缓他的生命,让他完成《创业史》。
出于使命感,也出于本能,在内心升腾起一种与之抗争的渴望。一生中,
我曾有过多少危机,从未想到要束手就擒,为什么现在坐在这把破椅子里毫
无反抗就准备缴械投降?
据说故乡榆林地区的中医很有名。为什么不去那里?到那里病治好了,
万幸;治不好,也可就地埋在故乡的黄土里——这是最好的归宿。
黄沙包围的榆林城令人温暖地接纳了奄奄一息的我。我立刻被带到著名
老中医张鹏举先生面前。
果然,第一眼药下肚,带绿的黑痰就一堆又一堆吐出来了。我兴奋得不
知如何是好,甚至非常粗俗不堪地将一口痰吐在马路边一根水泥电杆上,三
天以后还专门去视察了那堆脏物。后来我竟然把这个如此不雅观的细节用在
了小说中原西县倒霉的县委书记张有智的身上,实在有点对不起他。
第一问题解决后,张老开始调理我的整个身体,我像牲口吃草料一般吞
咽了他的一百多服汤药和一百多服丸药,身体开始渐渐有所复元。
我的心潮又开始澎湃起来。
问题极自然地出现在面前:是继续休息还是接着再写?
按我当时的情况,起码还应该休息一年。所有的人都劝我养好身体再说。
我知道,朋友们和亲人们都出于真诚关怀我,才这样劝我的。
但是,我难以接受这么漫长的平静生活。
我的整个用血汗构造的建筑物在等待最后的“封顶”。
我也知道,我目前的身体状况仍然很差,它不能胜任接下来的工作。第
三部无疑是全书的高潮,并且所有的一切都是结局性的,它要求作者必须以
最饱满最激昂的精神状态完全投入,而我现在稍一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