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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我们那所“老宅”已经落进了别人的手里。我离开成都十多年就没
有回过家。我不知道那里还留着什么样的景象(听说它已经成了“十家院”)。
① 见《爱情的三部曲》的《总序》。
你从前常常到我们家里来。你知道我们的花园里并没有湖水,连那个小池塘
也因为我四岁时候失脚跌入的缘故,被祖父叫入填塞了。代替它的是一些方
砖,上面长满了青苔。旁边种着桂树和茶花。秋天,经过一夜的风雨,金沙
和银粒似的盛开的桂花铺满了一地。馥郁的甜香随着微风一股一股地扑进我
们的书房。窗外便是花园。那个秃头的教书先生像一株枯木似地没有感觉。
我们的心却是很年轻的。我们弟兄妹妹读完了“早书”就急急跑进园子里,
大家撩起衣襟拾了满衣兜的桂花带园房里去。春天茶花开繁了,整朵地落在
地上,我们下午放学出来就去拾它们。柔嫩的花瓣跟着手指头一一地散落了。
我们就用这些花瓣在方砖上切砌了许多“春”字。
这些也已经成了捕捉不回来的飞去的梦景了。你不曾做过这些事情的见
证。但是你会从别人的叙述里知道它们。我不想重温旧梦。然而别人忘不了
它们。连六叔最近的信里也还有“不知尚能忆否。。在小园以茶花片砌‘春’
字事耶”的话。过去的印迹怎样鲜明地盖在一些人的心上,这情形只有你可
以了解。它们像梦魇一般把一些年轻的灵魂无情地摧残了。我几乎也成了受
害者中的一个。然而“幼稚”救了我。在这一点我也许像觉慧,我凭着一个
单纯的信仰,踏着大步向一个简单的目标走去:我要做我自己的主人!我偏
偏要做别人不许我做的事,有时候我也不免有过分的行动。我在自己办的刊
物上面写过几篇文章。那些论据有时自己也弄不十分清楚。记得烂熟的倒是
一些口号。有一个时候你还是启发我的导师,你的思想和见解都比我的透彻。
但是“不顾忌,不害怕,不妥协”,这九个字在那种环境里却意外地收到了
效果,它们帮助我得到了你所不曾得着的东西——解放(其实这只是初步的
解放)。觉慧也正是靠了这九个字才能够逃出那个在崩溃中的旧家庭,去找
寻自己的新天地;而“作揖主义”和“无抵抗主义”却把年轻有为的觉新活
生生地断送了。现在你翻读我的小说,你还不能够看出这个很明显的教训么?
那么我们亲戚间的普遍的“非议”是无足怪的了。
你也许会提出梅这个名字来问我。譬如你要我指出那个值得人同情的女
子。那么让我坦白地答复一句:我不能够。因为在我们家里并没有这样的一
个人。然而我知道你不会相信,或者你自己是相信了,而别的人却不肯轻信
我的话。你会指出某一个人,别人又会指出另一个,还有人出来指第三个。
你们都有理,或者都没理;都对或者都不对。我把三四个人合在一起拼成了
一个钱梅芬。你们从各人的观点看见她一个侧面,便以为见着了熟人。只有
我才可以看见她的全个面目。梅穿着“一件玄青缎子的背心”,这也是有原
因的。许多年前我还是八九岁的孩子的时候,我第一次看见了一个像梅那样
的女子,她穿了“一件玄青缎子的背心”。她是我们的远房亲戚。她死了父
亲,境遇又很不好,说是要去“带发修行”。她在我们家里做了几天客人,
以后就走了。她的结局怎样我不知道,现在我连她的名字也记不起来,要去
探问她的踪迹是不可能的了。只有那件玄青缎子的背心还深深地印在我的脑
子里。
我写梅,我写瑞珏,我写鸣凤,我心里充满着同情和悲愤。我还要说我
那时候有着更多的憎恨。后来在《春》里面我写淑英、淑贞、蕙和芸,我也
有着同样的心情。我深自庆幸我把自己的感情放进了我的小说里面,我代那
许多做了不必要的牺牲品的女人叫出了一声:“冤枉!”
我的这心情别人或许不能了解,但是你一定明白。我还是一个五六岁的
小孩的时候,在我姐姐的房里我找到了一本《列女传》。是插图本,下栏有
图,上栏是字。小孩子最喜欢图画书。我一页一页地翻看着。图画很细致,
上面尽是些美丽的古装女子。但是她们总带着忧愁、悲哀的面容。有的用刀
砍断自己的手,有的投身在烈火中,有的在汪洋的水上浮沉,有的拿宝剑割
自己的头颈。还有一个年轻的女人在高楼上投缳自尽。都是些可怕的故事!
为什么这些命运专落在女人身上?我不明白!我问姐姐,她们说这是《列女
传》。我依旧不明白。我再三追问。她们的回答是:女人的榜样!我还是不
明白。我一有机会便拿了书去求母亲给我讲解。毕竟是母亲知道的事情多。
她告诉我:那是一个寡妇,因为一个陌生的男子拉了她的手,她便当着那个
人把自己这只手砍下来。这是一个王妃,宫里起了火灾,但是陪伴她的人没
有来,她不能够一个人走出宫去,便甘心烧死在宫中。那边是一个孝女,她
把自己的身子沉在水里,只为了去找寻父亲的遗体(母亲还告诉我许多许多
可怕的事情,我现在已经忘记了)。听母亲的口气她似乎羡慕那些女人的命
运。但是我却感到不平地疑惑起来。为什么女人就应该为了那些可笑的封建
道德和陈腐观念忍受种种的痛苦,而且甚至牺牲自己的生命?为什么那一本
充满血腥味的《列女传》就应该被看作女人的榜样?我那孩子的心不能够相
信书本上的话和母亲的话,虽然后来一些事实证明出来那些话也有“道理”。
我始终是一个倔强的孩子。我不能够相信那个充满血腥味的“道理”。纵然
我的母亲、父亲、祖父和别的许许多多的人都拥护它,我也要起来反抗。我
还记得一个堂妹的不幸的遭遇。她的父母不许她读书,那时我已经是十几岁
的少年,而且已经看见几个比我年长的同辈少女怎样在旧礼教的束缚下憔悴
地消磨日子了。
我的悲愤太大了。我不能忍受那些不公道的事情。我常常被逼迫着目睹
一些可爱的生命怎样任人摧残以至临到那悲惨的结局。那个时候我的心因爱
怜而苦恼,同时又充满了恶毒的诅咒。我有过觉慧在梅的灵前所起的那种感
情。我甚至说过觉慧在他哥哥面前说的话:“让他们来做一次牺牲品罢。”
我不忍掘开我的回忆的坟墓,“那里面不知道埋葬了若干令人伤心断肠
的痛史!”我的积愤,我对于不合理的制度的积愤直到现在才有机会倾吐出
来。我写了《家》,我倘使真把这本小说作为武器,我是有权利的。
希望的火花有时也微微地照亮了我们家庭里的暗夜。琴出现了。不,这
只能说是琴的影子。便是琴,也不能算是健全的女性。何况我们所看见的只
是琴的影子。我们自然不能够存在着奢望。我知道我们那样的家庭里根本就
产生不出一个健全的性格。但是那个人,她本来也可以成为一个张蕴华(琴
的全名),她或许还有更大的成就。然而环境薄待了她,使她重落在陈旧的
观念里,任她那一点点的锋芒被时间磨洗干净。到后来,一个类似借春(《红
楼梦》里的人物)的那样的结局就像一个狭的笼似地把她永远关在里面了。
如果你愿意说这是罪孽,那么你应该明白这是谁的罪过。什么东西害了
你,也就是什么东西害了她。你们两个原都是有着光明的前途的人。
然而我依旧寄了一线的希望在琴的身上。也许真如琴所说,另一个女性
许情如比她“强得多”。但是在《家》里面我们却只看见影子的晃动,她(许
情如)并没有把脸完全露出来。
我只愿琴将来不使我们失望。在《家》中我已经看见希望的火花了。
——难道因为几千年来这条路上就浸泡了女人的血泪,所以现在和将来
的女人还要继续在那里断送她们的青春,流尽她们的眼泪,呕尽她们的心血
吗?
——难道女人只是男人的玩物吗?
——牺牲,这样的牺牲究竟给谁带来了幸福呢?
琴已经发出这样的疑问了。她不平地叫起来。她的呼声得到了她同代的
妹妹们的响应。
关于《家》我已经写了这许多话。这样地反复剖白,也许可以解除你和
别的许多人对这部作品的误解。我也不想再说什么了。《家》我已经读过了
五遍。这次我重读我五六年前写成的小说,我还有耐心把它从头到尾修改了
一次。我简直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我想笑,我又想哭,我有悲愤,我也有
喜悦。但是我现在才知道一件事情!
青春毕竟是美丽的东西。
不错,我会牢牢记住:青春是美丽的东西。那么就让它作为我的鼓舞的
泉源罢。
一九三七年二月
张恨水
(1895—1967)
原名心远。安徽潜山人。蒙藏边疆垦殖学堂肄业。曾任《皖江报》,总
编辑,《世界日报》编辑,《南京人报》社长,重庆、北平《新民报》经理、
副刊主编。一九四九年后,任中央文史馆馆员。一九一七年开始发表作品。
著有长篇小说《春明外史》、《金粉世家》、《啼笑因缘》、《八十一梦》、
《夜深沉》、《纸醉金迷》、《丹凤街》、《满江红》。
摒弃肉感与神怪——《啼笑因缘》诞生记
我在北方,虽有多年的写作,而在上海所发表的,却是很少很少。上海
有上海一个写作圈子,平常是不容易突人的,我也没有在这上面注意。一个
偶然的机会,民国十八年,上海的新闻记者团北上,我认识了一班朋友。友
人钱芥尘先生。介绍我认识《新闻报》的严独鹤先生。他并在独鹤先生面前,
极力推许我的小说,那时,《上海画报》(三日刊)曾转载了我的《天上人
间》,独鹤先生若对我有认识,也就是这笛小说而已。他倒是没有什么考虑,
就约我写一篇,而且愿意带一部分稿子走。
我想,像《春明外史》这样的长篇,那是不适于一个初订契约的报纸的。
于是我就想了这样一个并不太长的故事(明星公司拍电影,拍电影能拍出六
集,这出于我始料)。稿子拿去了,并预付了一部分稿费。不过《新闻报》
上正登着另一个长篇,还没有结束。直等了五个月,《啼笑因缘》才开始在
上海发表。在那几年间,上海洋场章回小说,走着两条路子,一条是肉感的,
一条是武侠而神怪的。《啼笑因缘》完全和这两种不同。又除了新文艺外。
那些长篇运用的对话,并不是纯粹白话。而《啼笑因缘》是以国语姿态出现
的,这也不同。在这小说发表起初的几天,有人看了很觉眼生,也有入觉得
描写过于琐碎。但并没有人主张不向下看。载过两回之后,所有读《新闻报》
的人,都感到了兴趣,独鹤先生特意写信告诉我,请我加油。不过报社方面
根据一贯的作风,怕我这里面没有豪侠人物,会对读者减少吸引力,再三的
请我写两位侠客。我对于技击这类事,本来也有祖传的家话(我祖父和父亲,
都有极高的技击能力),但我自己不懂,而且也觉得是当时一种滥调,我只
是勉强的将关寿峰、关秀姑两人,写了一些近乎传说的武侠行动。我觉得这
并不过分神奇。但后来批评《啼笑因缘》的,就指着这些描写不现实,并认
为我决不会和关寿峰这类人接触。当然,我不会和这类人接触。但若根据传
说,我已经极力减少技击家的神奇性了。
在此之外,对于该书的批评,有的认为还是章回旧套,还是加以否定。
有的认为章回小说到这里有些变了,还可以注意。大致地说,主张文艺革新
的人,对此还认为不值一笑。温和一点的人,对该书只是就文论文,褒贬都
有。至于爱好章回小说的人,自是予以同情的多。但不管怎么样,这书惹起
了文坛上很大的注意,那却是事实。并有人说,如果《啼笑因缘》可以存在,
那是被扬弃了的章回小说,又要返魂。我真没有料到这书会引起这样大的反
应。当然我还是一贯的保持缄戳。我认为被批评者自己去打笔墨官司,会失
掉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的精神,而徒然扰乱了是非。不过这些批评,不论好
坏,全给该书作了义务广告。《啼笑因缘》的销数,直到现在,还超过我其
他作品的销数。除了国内、南洋各处私人盗印翻版的不算,我所能估计的,
该书前后己超过二十版。第一版是一万部,第二版是一万五千部。以后各版
有四五千部的,也有两三千部的。因为书稍得这样多,所以人家说起张恨水,
就联想到《啼笑因缘》。
二十二年春,长城战起。我因为早已解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