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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东坡传 作者:林语堂-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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宽阔的河面反光,映入书斋,他心想,这与明月在天一样好。他不懂为什么有人以为天空有云、有月光会更美。他以为天空无云,正如一尘不染的良心。

  他给朋友写信说:来此半年,已服水土,一心无挂虑,因为已经乐天知命。黄州老朋友陈糙写信说想来探望,由汉口到惠州有一千里之遥。苏东坡给他回信说;

  到惠将半年,风土食物不恶,吏民相待甚厚。孔子云“虽蛮多百之邦行矣”;岂欺我哉!自失官后,便觉三山硅步,云汉路尺,此未易遗言也。所以云云者,欲季常安心家居,勿轻出入。老劣不烦过虑……亦莫遣人来,彼此须髯如就,莫作儿女态也……长子迈作吏,颇有父风。二子作诗骚殊胜,咄咄皆有跨灶之兴。想季常读此,捧腹绝倒也。今日游白水佛迹,山上布水三十切。雷辊电散,末易名状,大略如项羽破章邯时也。 自山中归来, 灯下裁答,信笔而书,纸尽乃已。三月四日(绍圣二年)

  他外在的生活绝不寂寞。可以意料得到,所有邻近地区的官员都利用此一难得的机会来与这位杰出的诗人相结交。惠州东、西、北三面,计有五县的太守,不断给他送酒送食物。惠州太守詹范和博罗县令林杯变成了他最亲密的朋友。其他至交如杭州僧人参寥、常州的钱世雄,不断派人带礼品药物、书信来探望。苏州有一个姓卓的佛教徒,步行七百里给太湖地区苏家与那里的朋友来送信。苏东坡在宜兴的两个儿子老不曾听到父亲消息,十分焦虑,姓卓的听到,他说:“这个容易!惠州也不是在天上,是不是?若是走着去,总可以找得到。”姓卓的便步行出发,走上这条漫长的道路,横越大疫岭,走得满脸紫赫色,两脚厚茧皮,他走到了。

  用这种方法,苏东坡不断与家庭保持联络。道教奇人吴复古和他同住数月,随后两年,在惠州和子由官职所在的高安,时常往返。另一个苏东坡的同乡道士陆惟谦,不辞两千里之遥,特意来看他。苏东坡发现了一种极不寻常的酒——“桂酒”,他说桂酒不啻是仙露。他给陆维谦写信开玩笑说桂酒一端即足以抵他迢迢千里跋涉之劳,而陆维谦果然来了。

  每过几天,太守詹范就派他的厨子带着菜到苏东坡家来做。过几天,苏东坡就到城西湖边朋友家喝几杯。那片湖位于山麓,旁边有一个大佛塔,两个庙。有时他去钓鱼,一直坐在岸边一个巨大的卵石上。一天,他钓到一条大鳗鱼,他带着鳗鱼和酒到太守家去,在那里吃饭。苏东坡常去游白水山,有时他带着一个儿子,有时和本地太守或新来到城中的朋友一起。

  他给弟弟子由的信,其中有几封读之可喜。在一封信里他谈到他临时发明的烤羊脊。

  惠州市肆寥落,然日杀一羊。不敢与在官者争买,时嘱屠者,买其脊骨。骨间亦有微肉,煮熟热酒渡,随意用酒薄点盐炙,微焦食之,终日摘剔牙繁,如蟹螫逸味。率三五日一铺。吾子由三年堂危,所饱刍豢灭齿而不得骨,岂复知此味乎?此虽戏语,极可施用。但为众狗待哺者不悦耳。

  到了惠州,苏东坡最大的发现,是此地无酒类的官方专卖,每家各有家酿。由此时起,他开始品尝桂酒,这时他仿佛在遥远的地方遇到了知己。在给朋友的好多信里,他赞美此酒的异香。此种酒微微带甜而不上头,能益气补神,使人容颜焕发。在一首诗里苏东坡盛夸此酒,如果此种酒能开怀畅饮,会感到浑身轻灵飘逸,可飞行空中而不沉,步行水面而不溺。他打听到桂酒的酿造法,刻在石头上,藏在罗浮铁桥之下,所以只有寻神求仙的人才能寻到。

  苏东坡写了至少有五六篇酒赋。最有趣的是《东皋子传后记》。东部某太守以酒相赠。他刚刚读完汉代以酒量之大出名的《东皋子传》。在他谢太守赠酒的信里,他写了又启,叙述他饮酒的习惯,偶尔添写了两条人生至乐,不高明的作家必然会增加到四五条,或写个没完了。

  予饮酒终日,不过五合,天下之不能饮,无在予下者。然喜人饮酒,见客举杯徐引,则予胸中为之浩浩焉,落落焉,酣适之味乃过于客。闭居未尝一日无客,客至未尝不置酒。天下之好饮亦无在予上者。

  常以谓人之至乐,莫若身无病而心无忧,我则无是二者。然人之有是者接于予前,则予安得全其乐乎?故所至常蓄善乐,有求则与之。而尤善酿酒以饮客。或日:“子无病而多蓄乐,不饮而多酿酒,劳己以为人,何也?”予笑日:“病者得乐,吾为之体轻;饮者团于酒,吾为之酣适。盖专以自为也。”

  东皋子待诏门下省,日给酒三升。其弟静问日:“待诏乐乎?”日:“待诏何所乐?但美酝三升殊可恋耳。”今岭南法不禁酒,子既得自酿,月用米一斛,得酒六斗。而南雄、广、惠、循、梅五太守间复以酒迁予。略计其所获,殆过于东皋子矣。然东皋子自谓五斗先生,则日给三斗,救口不暇,安能及客乎?若予者乃日有二升五合,入野人道士腹中矣。东皋子与仲长子光游,好养性服食,预刻死日,自为墓志。予盖友其人于千载,或庶几焉。

  苏东坡写过一篇“酒颂”。即便不解杯中趣的人,读了他描写陶然微醉的快乐,也会为之神往的。

  浊酵有妙理赋:

  酒勿嫌浊,人当取醇。失忧心于昨梦,信妙理之疑神……伊人之生,以酒为命。常因既醉之适,方识此心之正。稻米无知,岂解穷理?翰英有毒,安能发性?乃如神物之自然,盖与天工而相并。得时行道,我则师齐相之饮醇;远害全身,我则学徐公之中圣。湛若秋露,穆如春风。疑宿云之解驳,漏朝日之域红。初体粟之失去,旋眼花之扫空……兀尔坐忘,浩然天纵。如如不动而体无碍,了了常知而;心不用。座中客满,惟忧百磕之空。身后名轻,但觉一杯之重。今夫明月之珠,不可以儒,夜光之壁,不可以铺。刍豢饱我而不我觉,布帛懊我而不我娱。惟此君独游万物之表,盖天下不可一日而无。在醉常醒,孰是狂人之乐;得意忘味,始知至道之腴。

  苏东坡不但是酒的鉴赏家和试验者,他还自己造酒喝。他在定州短短一段时期,他曾试做橘子酒和松洒,松酒甜而微苦。在他写的“松酒赋”里,他曾提到松脂的蒸馏法,但是如何制酒却未明言。在惠州他造了桂酒,而且生平第一次品尝中国南方的特产“酒子”。酒子是在米酒还未曾充分发酵时取出来的,所以其中酒精成分甚少,实际上有些像稍带酸味的啤酒。有一次,在一首诗前的小序中他说他一面滤酒,一面喝个不停,直到醉得不省人事。在给朋友的一封信里,他说了“真一酒”的做法。这种酒是白面粉、糯米、清例的泉水这神圣的三一体之精华,做成之后,酒色如玉。上等面粉展酿粉,揉成面鞠饼,挂起来干两个月;然后煮上一斗米,在取出之后用水冲净,晾干;再拿三两翻饼,轧成细粉,与米和匀,放入瓮中,压挤极紧,中间留一圆锥形小坑,在中间低处流出酒液时,把刚才留下的一部分却粉洒在中间低处。等酒液已经够多,把压紧的米切开,放入新煮好的米,其比例为一斗旧米加入三升新米,再加进两碗开水,过了大约三天到五天,便酿成了六升的好酒。但是时间的长短,也要看天气如何而定。在热天,酵母要减少半两。

  说公道话,苏东坡在做酒方面,只是个外行中的内行,而不是个真正内行。做酒只是他的业余嗜好而已。在他去世之后,过和迈两个儿子常被人问到他父亲做各种酒的方法,尤其是在苏东坡诗和书信中常提到的桂酒。两个儿子都大笑。二子过说:“先父只是喜欢试验罢了,他只试过一两次。桂酒尝来犹如屠苏酒。”苏东坡大概是太性急,不能契而不舍研究个透彻。据说尝过他在黄州做的蜜酒的人,都有几次腹泻。

  在哲宗绍圣三年(一0 九五)四月十九日,他的堂妹去世。真是不幸,她的名字始终未能传下来,苏东坡只是称她“堂妹”,或“小二娘”。她丈夫写给苏东坡的信报告这个噩耗,竟走了三个月。苏东坡对堂妹的钟爱并未少减,这一点在几年前他写信给一个亲戚,可以证明,因为那封信里他说一次旅行时未能到常州去看她,始终引以为憾。在最后一年,她与丈夫显然是迁到苏东坡为官的定州去居住。她丈夫柳仲远,是一个方正的贫儒,并未考中科举,但甚喜收藏字画。苏东坡在京都时,他曾去拜望苏东坡,苏东坡曾以书画相赠。苏东坡在给程之才的信里,提到堂妹的死讯,说自己“情怀割裂”,在给堂妹的儿子的信里,也说“此心如割”。用这类说法表示伤怀,在中文里虽非什么特殊,但所表示的仍是很深的伤怀。

  他为堂妹写的祭文,显然是得到噩耗之后写的,这篇祭文颇有真诚感触,显示出一往情深之致。文中说,他祖父所有的孙子,只有四个尚在。那四个是东坡、子由、子安(他伯父之子,在家乡为弟兄们照料祖莹),另一个便是这位堂妹。说她“慈孝温文,事姑如母,敬夫如宾”。随后谈到私人的感受。他盼她的两个儿子能长大成人,能够光耀门媚。祭文上说:“一秀不实,何辜于神,谓当百年,观此胜振。云何俯仰,一螫再呻。救药靡及,庵为空云。万里海涯,百日计闻。柑棺何在,梦泪儒茵。长号北风,寓此一搏。”

  一年之后,她丈夫也去世,灵枢南运至靖江附近的老家安葬。

  苏东坡到惠州不久,得到一个消息,颇使他心中焦虑。在过去四十二年中,自从他姐姐去世,他父亲公开指责他内兄家之后,他和弟弟子由就一直没和内兄程之才通信或交谈,但只和程家其他弟兄有书信来往。章停听到这件亲家嫌隙,他就特派程之才专程南下担任提刑, 处理重大诉讼和上诉的案件。在哲宗绍圣二年(一0九五)正月,他到了广州,是苏东坡到了惠州的三四个月之后,苏东坡摸不清楚程之才究竟是否已把过去的事置诸脑后,所以完全不知道会有何等情况发生,由于一个朋友的关系,苏东坡给程之才写了一封客气礼貌的信,因而知道程之才要在三月到惠州。确知他别无他意之后,苏东坡派儿子过在他来时去接他,并且带着一封欢迎信,自称:“杜门自屏,省穷念咎。”程之才此时已然年老,年约六十岁。事实是程之才颇想弥补过去的嫌隙,重获此一门贵亲的友谊。他向苏东坡恳求为他曾祖父(苏东坡的外曾祖父)写一篇墓志铭。也许是亲戚毕竟是亲戚;也许是眉山城皆以苏东坡此位大文豪为荣,而程之才也颇有此荣誉感。于是双方的关系又显得真正亲热起来,由双方交换很多信件诗文,苏东坡也对他有所请求。在惠州过了十天,程之才又出发视察,不过那一年大部分时光他在广州附近度过。

  有程之才在,并且凭藉他的友情,苏东坡得以对地方颇有建树。虽然苏东坡已无权副署好多公文,可是他却充分利用他对程之才的影响力。他对朝廷高层政治固然是已告断绝,可是对邻人和当地百姓的福利,他还是视为己任。倘若有什么事非法越理,他若能运用势力予以纠正,他不会坐视不顾。绍圣三年正月元旦,博罗大火,使苏东坡大为震惊。全城付之一炬。地方官对无家可归的百姓都有救济,临时搭有篷帐供灾民居住,并严防抢劫。官家衙署完全焚毁,全需重建。苏东坡恐怕那些官衙的积弊恶习又要发生。他怕官方在重建此一城镇时,又要乘机剥削人民,而地方政府会征用物资民工。他建议程之才令当地政府在市场公开购买,禁止征集民间物资,征用民工。他指出来,否则“害民又甚于火灾”。

  他站在惠州街上,看到使他十分痛心的事。看见农夫满车装着谷子去向当地政府缴纳捐税。因为丰收,谷价下跌,政府拒绝收取谷子。这正是苏东坡要管的事。他一探询,才知道政府要的是现款,因为谷价太低。农民必须在低价市场将谷子卖出,才能得到现款,可是农民须要缴纳的捐税现款却按粮价高时计算。结果,农民欠一个粮税,却得卖两斗谷子才够缴纳。苏东坡给程之才写了一封长信,内容雄辩滔滔,言词峻切,就仿佛以前上皇太后的表章一样,这样把此衙署积弊揭发无遗,指为向农民纯然勒索。他请程之才和当地的税吏和运输官举行一次会议,并建议当地政府当依谷物市价向农民征税。数月之后,他听说那三位官员已经决定向朝廷联合呈请,他十分高兴。

  他现在开始关心惠州城的诸种改善革新事宜。他还是一秉过去喜爱建设的天性,经过与程之才、几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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