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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响鼻,抖了抖鬃,甚至试探地发出了半声嘶鸣(不知为什么刚出声就哑了回去)的时候,
曹千里更是喜出望外了!看啊,它还棒着呢!
马的步子迈动得似乎略略轻快了些。不大的工夫,他们就进入了路边的最后一个农业村
落了。这个村落的名称叫做“补锅匠”村,其实,现在这里并没有计么特别的需要补的锅和
善于补锅的工匠。谁知道几百年甚至是更长的时间以前这里为什么会因为补锅而名扬遐迩
呢?那时的锅,也是四只耳朵吗①?现在的锅和那时的锅,现在的补锅技术和那时的补锅技
术相比,有什么大的变化吗?
还没进村,就看到渠水了,渠埂子上长满了杂草,大渠横在道路中间,只有那种原始的
木制高轮大车才走得过。开始出现了低矮的土房子,长长短短的小烟囱,葡萄架,瓜栅,高
耸的青杨树。有两只家燕在低飞,根本不避人。迎面有一堆孩子,原来他们正在围观两只正
在斗架的公鸡。一只鸡是灰白芦花鸡,个儿比较大,歪着僵硬的脖子用一只眼瞪着另一只羽
毛金红的,显得有点高贵和幼稚的小公鸡。两只鸡开始跳了,争着去占领俯冲的有利高度,
孩子们喊叫起来。公鸡胜负未分,又有两只鸭子从渠水里游了过来,好像它们也要参加观战
似的。传来了母鸡下蛋以后的咯咯咯的声音,一两声遥远的、兴致不大的狗吠、和突然响起
来的,吓人一跳的公驴的粗野鄙陋的叫声。一个拖着鼻涕的、浑身上下光光溜溜而又披满尘
土的孩子拿着一角馕饼摇摇摆摆地走了过①维吾尔谚语,“走到哪里锅也是四只耳朵”,犹
言“天下老鸦一般黑”。来,他不顾互相啄住对方的冠子不放的公鸡,却紧紧地盯着曹千里
和他的马……
这幅虽然不那么富足,但仍然是亲切暖人的、和平而又快乐的图画使曹千里如释重负。
有论有多少恼人的思绪,一到村里来,也就没有了。
曹千里笑着来到了供销社门市部门前。这个门市部的伸向两面的围墙和它的高高的门面
上都用黄地红字写满了语录。以至于曹千里拴马的时候不得不把缰绳收得很短很短,他很怕
这匹麻木不仁的马不在意碰掉了某个金光闪闪的大字。拴好马,他快步走上高台阶。当他走
进门市部以后,暗淡的光线使他一时几乎丧失了视觉。这可真有意思,卖货的商店却搞得黑
咕隆咚,黑咕隆咚的环境使人感觉好像走入了地下室,倒是挺凉快。曹千里嗅见了乡村供销
点特有的煤油夹杂着烟草屑,散装白酒夹杂着不太新鲜的米醋,肥皂、香皂夹杂着布匹的染
料的混和的气味。这种气味是属于一个特殊的世界,属于农村的最富裕、最闲散也最消息灵
通的商业和交际的中心的。慢慢地,曹千里看得清楚一些了,很大的铺面,很大、很宽、很
高的柜台,使每个顾客都觉得自己长得未免太矮小。高大的货架子上空荡荡的、商品没有摆
满,装潢和色彩都相当暗淡。几年来,新的名词,新的口号,敲锣打鼓迎来的新的“喜讯”
是愈来愈多,商店货架子上的东西却愈来愈少了。他扫了一眼,发现某些农牧区特别需要的
商品——电池、砖茶、莫合烟、条绒布、蜡烛、马灯、套鞋、短刀……倒还不少,至少比在
县城的和公社的门市部的为多。人民的购买力确实是提高了。人口确实是增加了,这也是无
可辩驳的事实啊!
一个30多岁的维吾尔族女售货员正在收购一个孩子的鸡蛋,她收下一个蛋,给了孩子
五块不包纸的、廉价的水果糖。在这里,鸡蛋好像起着货币的流通作用,当人们需要买什么
东西的时候,就从家里拿出几个鸡蛋来。孩子走了,曹千里走近女售货员,他看到了她戴着
的绿底儿,小白花点的尼龙纱巾,她的这条薄薄的纱巾比她的店铺里的一切商品都更加鲜艳
辉煌,显然,这不是当地的产品,而是她托人从上海或者广州带过来的。头巾下面,同样引
人注目的是两道弯弯的,墨绿色的,用“奥斯曼”草染过的眉毛,这两道眉毛使曹千里蓦然
心动,这里简直是世外桃源!难道大吵大喊的浪潮就冲不掉这眉毛的深色吗?还有含笑的眼
睛。还有布着细小的、可笑的纹路的玲珑的鼻子……真像是看到了昨日的梦里的一朵玫瑰……
所有这些感想不过是转瞬即逝。然而他问明了鸡蛋的收、售价钱。他确信,这里的鸡蛋
实在是太便宜了,他打算回程的时候带一些蛋回去,有了蛋也就有了营养,有了健康和幸
福,谁说在下面工作不好呢?谁说那匹老马不好呢?如果是那匹枣红马,不把你带的蛋全都
磕出黄子来才怪。
曹千里买了一块钱的水果糖和一块钱的莫合烟丝。这才是他在这里下马的目的。作为进
山三四天送给你准备叨扰的哈萨克牧人的礼物,这已经是足够的了。
当女售货员把两个用旧报纸包的圆锥形的包包(真奇怪,在这里,不论卖什么东西,不
论是茶叶还是铁钉,都不包那种四折的方包的,而是包装成一个上圆下尖的漏斗式的样
子。)递给曹千里的时候,谁知道在曹千里的意识里有没有天津的繁华的劝业场和北京的堂
皇的百货大楼一闪而过呢?“不,”曹千里说,他不承认。那么,请问,当他现在只是在电
影上才能看到北京的王府井大街和天津的工人文化宫的时候,当他在麦场上,在草堆旁、甚
至是在墙头上或者树杈上和各个少数民族的农、牧民在一起,观看这遥远的,好像是幻境一
样的不可捕捉、不可挽留的城市风光的时候,就没有些微的惆怅么?
但是——曹千里争辩说,我爱边疆。我爱这广阔、粗犷、强劲的生活。那些纤细,那些
淡淡的哀愁,那些主题、副题、延伸、再现和变奏,那些忧郁的、神妙的、痴诚的如泣如诉
的孤芳自赏与顾影自怜……以及往日的曹千里珍爱它们胜过自己的生命的一切,已经证明是
不符合这个时代的要求的了。你生活在一个严峻的时代,你不仅应该有一双庄稼汉的手,一
副庄稼汉的身躯,而且应该有一颗庄稼人的纯朴的,粗粗拉拉的,完全摒弃任何敏感和多情
的心。在大时代,应该用钢铁铸造自己。所以要改造。所以叫作锻炼——既锻且炼。所以,
曹千里继续发挥说,我爱这匹饱经沧桑的老马,远远胜过了爱惜一只鸣叫在春天的嫩柳枝头
的黄鹂,远远超过了爱惜青年时代的自己。我受这严冷的雪山,无垠的土地,坚硬的石头,
滔滔的洪水,远远胜过了留恋一架钢琴,一把小提琴,一个小银灯照得纤毫毕显的演奏舞台
和一个气派非凡的交响乐队。
但是,你不是也爱这个售货员吗?她用奥斯曼草把眉毛染成了墨绿色,用凤仙花把指甲
和手心染成了橙红,她说话的时候细声细气,她的耳朵上有代红宝石做的耳环,她习惯地吸
吮一下娇小的鼻子,露出了鼻尖上的细小的、可笑的皱纹。当她把两个圆锥形的纸包递给
你,又从你的手里接过去两张一元钱的纸币的时候,她向你笑了一下。如果不是在这个边远
的少数民族地区,你能够看得到这样纯净的笑容么?1944年,他13岁的时候,突然被
音乐征服了。新来的一位脸上有几粒小麻子,穿一身咖啡色旧西服的音乐教员,在周末组织
了一次唱片欣赏会。孩子们听了《桑塔露琪亚》、《我的太阳》、德沃夏克的《新世纪交响
乐》第二乐章和柴可夫斯基的《第一弦乐四重奏》的第二乐章,还有李斯特的和萧邦的作
品。那天晚上,他失眠了,他醉迷了,他发狂了。他从来没有听到过,没有想到过,在人们
的沉重的灰色的生活里,还能出现一个如此不同的,光明而又奇妙的世界。他从来不知道人
们会想象出、创造出、奏出和发出这样优美、这样动人、这样绝顶清新而又结构井然的作
品。他一晚上不睡,看着月亮,试着用自己的喉咙,用自己的发声器官来模拟这些音乐和歌
曲,这些音乐和歌曲他只听了一遍,便已经滞留在他的心灵里了。然而不可能,他发出来的
声音完全走了调,走了样儿。然后他又试图不出任何声音,只是用自己的耳朵,用自己的想
象去捕捉那对于旋律、对于节奏、对于强弱和音质的记忆,去捕捉那将会绕梁不只三日的余
音,他希望在冥冥之中再为他自己演奏和演唱一遍他刚刚接受了的——敞开了孩子的心扉无
保留地拥抱了和容纳了的歌曲和乐曲,他也失败了。原来他既没有记住,也模拟不出、想象
不出这人类的情操与智慧的极致。
现在,在1974年,在曹千里已经年逾不惑的时候,他已经很少很少想到这些了。即
使想起来,说起来,他也只是不好意思地,淡漠而又哀伤地一笑。他常常充满自嘲意味地
说:“那都是上辈子的事了……”他想起或者谈论起这些,就像是想起和谈论起另外一个
人。在一个人的一生中,在方才40多岁的年纪,他的生活里就已经有了一个“上辈子”,
他就能亲身体验到那种本来应该是用来验证轮回与转世的教义的所谓“隔世之感”,幸耶?
非耶?令人叹息还是令人一笑?
后来,他成了学生运动的积极分子,成了青年团员,成了南下工作队的队员……而青年
团,这是宣告新世纪的黎明的一声嘹亮纯净的圆号……他为什么不懂得珍惜这些呢?他为什
么不知道自爱呢?他为什么那样散漫,那样轻狂,那样幼稚而且有那么多劣根性呢?多么迅
速呀,这一切像昙花一现一样,然后,就都成了“上辈子”的事了……他的命运的变化,开
始是轻易的和急骤的,后来呢,发展却是缓慢的和漫长的,不知所终。要进行到底,要进行
到底,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然而,你在哪儿呵,底?
他梦寐以求那伟大的崭新的乐章的开始,谁知道,他竟然是不属于这个乐章的,他是不
被这个乐队所喜欢的……他是一把旧了的、断了好几根弦的提琴?他是一面破了洞、漏了
气、煞风景、讨人嫌的鼓?抑或他只是落到清洁整齐的乐谱上的一滴墨、一滴污水?
20多年了,他不断地盼望,不断地希求……然而,工宣队的一位可爱的师傅指着他
说:“像你这样,还不如吃饱了睡大觉,对人民的危害还少一点!谁让你领了国家发的工资
去放毒的?你吃着人民的,喝着人民的,却是一脑子的斯基还有什么芬,弄出来的音乐谁都
不懂,吵得人脑子疼,害了青年一代,使国家变了颜色,破坏了……”
他非常歉疚。他呆若木鸡。为了使中国得到重生,为了使人类得到一条新的通向解放和
幸福的道路,也为了使他自己变成新人,这一切代价都不算太高,不算太多。看看周围吧,
田里、车间里、商店里、住房里、火车和汽车里,到处都是人。人,正常的、健康的、拥挤
的和成群的人,在这么多人里,有哪一个傻瓜,有哪一个吃错了药的神经病患者会为五条线
上的几个小小的黑蝌蚪而发高烧呢?去它的吧,音乐!滚它的蛋吧,贝多芬和柴可夫斯基!
贝多芬有什么了不起,他会唱样板戏吗?还有那个姓柴的,他是红五类?
于是他赞美火车的无数个钢轮碾过钢铁的轨道的时候发出的铿锵的声响,他赞美当火车
走出山洞、豁然开朗的时候汽笛所发出的激越的高音,赞美这向前、向前、只是不分昼夜地
向前而把地上的一切无情地抛到远远的后面的决绝的行进。
然后,他的眼前没有火车了,他的所在地离铁路是一千公里,他拥有的是一匹疲倦的、
对一切都丧失了兴趣的受了伤的马。
进山之前还有一段微乎其微的令人不快的插曲,这是因为一条瘦得让你可以数得出肋骨
来的黑狗。在曹千里走出有着可爱的女售货员的供销社门市部,重新骑上马,向山脚方向走
去,快要离开这个村落的时候,突然,从一座散了架的破木门后面,冲出来一条肮脏的黑
狗。黑狗像发了疯一样连滚带跳地扑向了曹千里和灰杂色马,而且发出了一种即使把别的狗
吊起来,用木棍挞伐,也未必能发得出来的那样惨烈的叫声,这是一种变态的、非狗的、叫
人听了四肢抽搐而且精神分裂的嗷嗷声,这声音和发声的本体像带着呼啸的肉弹一样射向了
曹千里人和马,使曹千里觉得是挨了一刀。曹千里不是初次到牧区来,对于追逐行进中的
马、骆驼、驴以至自行车的无聊的狗儿们,他早已司空见惯,它们只是妒嫉个儿比它们大,
跑得又比它们耐久的动物,虚张声势,瞎咋唬一阵而已,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