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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夏牧场去了,冬牧场的草处于休养生息,无拘无束地尽情生长的状态,几所木房子——这
是近年来开始兴建的牧民们的定居点——也空起来了,显得安谧,也显得寂寥。由于山里树
木多而建筑工人少,这种木房子有一种特别原始的风貌。几棵树锯倒了,按照一定的长度锯
成几截,连树皮都不用扒,圆咕隆冬地排在一起,再用粗大的蜈蚣钉把木头——应该叫做树
段钉到一块儿,立起来,这就是一面墙了,四面墙,再用同样的方法做一个大木排支撑在顶
上,房子就成功了。从第一眼看到这几幢房子起,曹千里就有一种特别亲切,特别温柔而又
特别庆幸的感觉。好像会见了一个失去联系多年的老友,好像找到了一件久已丢失的纪念
品,他想起儿时,想起狼外婆的故事和格林姆的童话,想起神仙、侠客、兔子、小鱼、玻璃
球、蟋蟀和木制手枪,于是……
于是,他闻见了草的香气。前后左右,都是草、草、草。草里有细小的白的,红的,黄
的和紫的小花,好像绿毡子上的五彩缤纷的几个洞,又好像绿池水里的几颗星星。新鲜、浓
绿而又肥厚的草发出一种叫人觉得清凉的气味,类似薄荷,又有点野芹菜的鲜味儿和野葡萄
的生味儿,还有点像甘蔗,至少像晚秋的玉米秆的甘甜开胃的味儿。几种味儿混合在一起,
清新,爽利,却又浓重,醉人。曹千里幸福地闭上眼睛。眼睛只要一闭上,气味就更加香甜
了,世界也更加宽广和如意了。
真是可笑。也许完全是无稽之谈。但是曹千里仍然闭着眼睛,闻着世界,想着神仙、侠
客、兔子、小鱼、玻璃球、蟋蟀和木制手枪,用鼻子来分析生活到底是动荡不安的还是安恬
闲适的,是变化无常的还是静止不动的,是充满烦恼的还是全无所谓的……马一摇一摆地、
有节奏地迈着步子。曹千里一摇一摆地、有节奏地颠着身子。非常清晰地传出了马蹄声和马
蹄碰到草的时候发出的沙沙声。太阳愈升愈高,已经运行到头顶上了,但是并不热。曹千里
时而又睁开眼睛,或者只是微微张一下眼皮,透过睫毛看看世界。一切都是老样子,起伏的
绿草和绿草的起伏,远处的雪山和近处的木房子,抬起来的马腿和放下去的马腿……好像什
么都停止了、凝固了,时间和空间都冻结成了一种万古不变的状态。一切都不存在了,一切
又都永垂不朽……世界上只有草、草、草,马也是草,山也是草,房也是草,人也是草……
人们啊,不论是上天的还是入地的,不论是被接见的还是被枪毙的,不论是乐掉了下巴的还
是气成肝癌的,你们知道这片草地吗?你们为什么不到这块草地上来练练气功呢?
然而,曹千里吃了一惊。难道是天下雨了?他的脸上有点潮湿,有点腌,有点烫啊。这
是什么?幻觉?梦境?错乱?病态?这分明是泪啊,是从他自己的两个眼窝里流下的两行热
泪啊!
他挪动了一下,他回到了少年时代。他的舅舅,一个他不喜欢的神气活现的大学生带他
去看一场他根本看不懂的、乱七八糟的电影。他肚子饿得咕咕叫了,他也想妈妈了,但是破
电影老是不完。但是电影里有一个歌儿,一个他爱听的,像是小女孩子唱的哀婉的歌儿……
电影散场了,舅舅带着他走在一条漫长的胡同里,他倒不饿也不怕了,但是腿走得酸酸的,
一条胡同怎么比一条铁路还长呢?
他好像终于到了家,妈妈给他做的是羊肉杂面汤,汤里放了辣椒和许多醋,吃得他身上
暖起来,吃得他头上冒出了汗。屋子也亮起来了,灯下,他和他最要好的一个同学——这是
一个鬈头发的混血儿一起下陆军战棋,他多么想用工兵去挖对方的地雷和用炸弹去炸对方的
总司令啊,那将是世界上多么惬意的事啊!然而,又错了,他的工兵撞在了排长身上,他的
炸弹被对方的连长拚下去了。然而,他仍然满怀希望,下次,还有下次嘛,等到下一次,他
就要料事如神,势如破竹了……
还是少年时代,(a+b)乘上(a-b),怎么就恰恰等于a2-b2,不多又不少
呢?而直角三角形的勾的平方加股的平方等于弦的平方,这又是怎样伟大的和谐和神妙的平
衡啊!再者,让我们作一支曲子、指挥一个合唱队来赞美各种点、线、面、体的至美至善至
精的关系吧!我们的理性,我们的每一个小学生和初中生的石板、石笔、铅笔、圆规和直
尺,不就是这个宇宙的完美与合理的证明吗?难道我们不应该终其一生来证明、来实现这个
宇宙的完美与合乎理性吗?难道我们不应该,不仅用计算和推理,而且用小号的冲动,琵琶
的机巧,小提琴的委婉与马头琴的苍凉,用这些众多的、微妙的线与点的会合,面与体的旋
转去创造一个更加完美和合乎理性的世界吗?
然后他长大了,超越这一切的是威严的时代的主律:革命。复杂啊,怎么愈来愈复杂,
愈来愈摸不着头脑了呢?开始的时候不是很好吗?
然而,即使一切都翻了个个儿,再翻了个个儿,即使天变成了折叠伞而地球变成了踢来
踢去的足球,这儿仍然有这么大,这么绿,这么温厚而又慷慨无私的草地。曹千里深信,草
是有生命的,山是有生命的,大地是有生命的,这生命是不会灭绝的,这生命的力量是不可
阻挡的,是终究会发挥出来,创造出奇迹来的,他个人的生命可以是短暂的,可以真正是无
聊的和无用的,但是祖国的每一寸土地的生命是永存的。什么时候,什么时候啊?
草和海。绿色和芳香的海。人们告诉过他,融化就是幸福,那就融化在草的海里,为草
的海再增添一点绿色的芬芳吧!草海就像母亲的胸膛,而每一根小草都有顽强的根,坚挺的
茎和朴质的叶。而一到八月份,立秋以后,正像俗话说的:“立秋十八晌,寸草也结籽”,
所有的草都要拚命结出果实,繁衍生命。每根草都珍惜夏天,珍惜阳光,急急忙忙,争分夺
秒地生长,然后毫无怨言地迎接冰霜和雪花,承担一个漫长的冬天,而在冬天,在它已经枯
萎,已经失去了青春的活力和形体以后,它仍然要献给自身,把它贮存的养料供给过冬的牧
群。而且,严寒与冰雪之中,它仍然保存着它的微小而又强大的根,不管它怎样被践踏,被
芟割,被闲置和被破坏,但是只要春天一到来,在雪还没有化尽,云雀还没有唱歌,燕子还
没有归来的时候,它又快快乐乐地钻出头来了,这又是怎样的砍不尽,戕不绝的生机!
曹千里睁开了眼睛,舒了舒喉咙,唱了一首少数民族的歌曲,述说一个人寻找了一辈
子,都没有找到自己的花儿一样的情人。这是他从街头的醉汉的夜半高歌中学来的。这是一
首曾经叫他落泪的歌曲,落泪之后他又惶惶不安,为自己的感情不健康而深感愧怍。但是,
草地鼓起了他的勇气,平息了他的忐忑,他大声唱完了,觉得很痛快,觉得并没有什么灾难
会因为这首歌曲而降临。他骑着灰杂色马平稳地行走,就像乘着一叶扁舟在草海里漂浮,
“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连李白的诗也冒出来了,曹千里更觉到了个人的渺
小,觉到了那一时的意气,一时的声威,一时的荣辱的微不足道。
不知道是否已经过了很久,抑或这只是刹那间?若有若无地吹起了温暖的风。这风使得
垂挂在空中的,不知从哪儿生出的一道银亮的游丝飘摇起来了,这是一道多么细微的游丝
啊!可此刻,偌大的天和地,就靠它联结。它摆得更高了,像闪烁的光线,曹千里注视着
它,喜悦着,微笑着。
不知道又过了多少时间,又是一阵风,游丝不见了,脸上感到的是一丝凉意,曹千里不
由得四处张望了一下,他的目光一下子被遥远的高天的西北角上的一抹黑色吸住了。
不至于吧?不至于吧?阳光还是这样明亮,天气还是这样晴和,绿草还是这样浓艳而心
境又是这样安详。仔细看看,那儿真的是有点发黑吗?哪里?哪里看得见?恐怕是因为太阳
太好,才使你眼前出现了对于黑影的错觉吧?
然而你的这种善良的愿望立刻就被否定了。像一滴墨汁在清水里迅速蔓延和散开一样,
那一抹黑一忽儿工夫就扩大成一片了,西北角的天空已经被黑云封住了,而正北方,又出现
了那种灰白灰白的,迷蒙蒙却又有点发亮的云——那儿已经下雨了。
怎么办呢?也许云和雨会放过这里,绕过这里,远远扫过?迂回而过?
但他已经不能不相信了,乌云正在像海潮一样全线向这一面推进,连老马也伸起了头,
感受了一下天气的变化。糟糕,冬牧场的居民点——原始的木房子已经过去了,而离夏牧场
呢,还有至少两个半小时的路程。这里没有躲雨的地方,曹千里下意识地摸了一下绑在马鞍
子后面的破棉袄。
风愈吹愈强劲,愈吹愈寒冷了,简直是深秋的,扫除落叶的风,曹千里打了一个寒战,
似乎转眼间草原上已经换了一个季节。他立刻抽出棉袄,穿到身上。在左胳臂向袖子里伸的
时候稍稍急了点,结果“嗞拉”一声,左腋下已经开绽的地方撕成了一个大口子。这件衣服
在城市必然会让人想起解放前的叫花子,但在这里,却是出门人的宝贝。“现在就靠你
了!”曹千里对破棉袄说。
黑云已经布满了四分之一的天空,黑云覆盖的那一面的草地,连草的颜色都变了,深
重,沉郁,甚至有点阴森了,好像是戴上了重色墨镜去看那边,而摘下了墨镜去看这边似
的。相形之下,这边的晴朗的太阳下的草地也不再是绿色的了,它变成金色的了。一边是褐
黑色的,另一边是金黄色的,而褐黑色正在扩展,金黄色正在收缩。黑云的云头飞快地伸
长,铺开,推移,曹千里恍恍惚惚听到了来自许多不同的方向的雨声,从远方的已经被灰云
吞没了的山头上,时而有电光闪来,然后,过了很久,才传来隆隆的雷吼。
曹千里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被追逐、被包围、被赶得走投无路的猎物,在位于天涯海
角、宇宙的边缘的这样一个丘陵草原,他找不到一个同伴,一间房子,一棵大树和哪怕是一
个山洞地穴。他无处躲藏,无法逃避,简直像是被胡大抛到了这个莽莽苍苍的地方。
好糊涂的,好一匹不中用的马呀!不仅它的鬃毛,而且它全身的毛都被风吹得飘扬起
来,竖直起来了。它似乎也已经感觉到了寒冷,但它没有棉袄好穿,它神经质地不住地抽动
着脊背和肚皮,让骑乘它的人很不舒服,不忍。然而它仍旧不紧不慢地迈动着它的步子,没
有一点变化。你就不兴紧两步吗?
“然而紧两步又怎么样呢?”马回答说,它歪了歪头,“难道我能帮助你躲过这一场又
一场的草原上的暴风雨吗?难道在一个一眼望不见边的草原上,我们能寻找到丝毫的保护
吗?让雨淋一淋又有什么不好呢?在那个肮脏和窄小的马厩里,雨水不是照样会透过房顶的
烂泥和茅草漏到我的身上吗?而那是泥水、脏水,还不如这来自高天大天的豪雨呢!要不,
我就这样脏吗?”
他描写马说话,这使我十分惊异,但我暂时不准备发表评论,因为他还有待于写出更加
成熟的作品。向您致敬了,谢谢您!
听到了愈来愈近的沙沙声。这不像雨声,而是更像同时撕裂一千匹布,或是同时射出一
千支箭,或者干脆是同时打开一千口沸腾着的开水锅的声音。天更黑了,阴影吞噬着地面和
山峰。风呜呜地打着转,吹得草七倒八歪。一个大的闪电,望不到头的草地变成了惨白色。
一声劈天砸地的炸雷,曹千里一下子就陷入到狂乱的打击之中去了,不知是什么东西忽然蒙
头盖脸地打来。开始他以为是石子,甚至以为是枪林弹雨,他受到了猝不及防的袭击。他随
即看清了这亮晶晶的、有拇指肚那么大的“子弹”乃是一些个冰球,是雹子!好一场大雹
子!霎时间草地上已经铺了一层冰雹,冰雹在闪亮,在滚动,在抖落,在消失。他的头、
背、胳膊也被冰雹打了个不亦乐乎,他不由得用手捂住头,标准的抱头鼠窜的姿势,这可是
要打破脑袋的呀!噢,马脖子上也出现了冰雹啦,多么威风的草原的天空!他觉得狼狈万
分,却又渐渐觉得有点有趣,归根结底,人生一世,你又能有几次机会亲身去领教这草原的
冰雹呢?
冰雹下了足足有两分钟,曹千里只觉得是在经历一个特异的、不平凡的时代,既像是庄
严的试炼,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