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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雹呢?
冰雹下了足足有两分钟,曹千里只觉得是在经历一个特异的、不平凡的时代,既像是庄
严的试炼,又像是轻松的挑逗;既像是老天爷的疯狂,又像是吊儿郎当,既像是由于无聊而
穷折腾,又像是摆架子、装腔作势以吓人,哭笑不得,五味俱全,毕竟难得而且壮观……
然后,这个时代结束了,是叫人放心的,等待已久的正正经经的雨。雨总不会砸破脑
袋,也不会毁坏庄稼,大雨落在草地上,迷迷蒙蒙,像是升起了一片片烟雾。立刻,曹千里
和他的马都湿透了。雨顺着头发,顺着眉毛和耳朵,顺着脖领子往胸、背、腹部流泻,冰凉
冰凉。破棉袄,也变得湿漉漉,沉甸甸的了。这种浇透一切的大雨终于解除了曹千里的一切
思想负担。如果是小雨,他还要揪紧领子,缩起头,还要想办法不让雨水进入贴肤的衣服里
层,现在倒好了,避也无益,防也白搭,只好放心大胆,随它便。就算冷水浴好了!就算是
天浴好了!这不是很畅快吗?哈哈哈,他想高歌,想龙吟虎啸,但嘴刚要张就流进雨水去
了,他急忙噗噗地向外啐着雨水,并且笑出了声。
马毛全湿了,湿了以后,便变成了一缕一缕的,像是毛巾或者奖旗的穗,雨水顺着一根
一根的穗流淌,更显得丑陋,不成体统,不成其为一匹马了。
又是一个突然,就像交响乐队的指挥用手在空中一抓一样,一切嘎然而止,干净利落。
东南角的天空还有些乌乌涂涂,但世界已经是明亮耀目的了。蔚蓝的天空经过一番冲洗,更
加蔚蓝蔚蓝的了。而草上的水珠和带着水迹的绿草,更是妩媚娇妍,仪态万方,一切都上了
色,打磨光泽……
太阳一露头季节就又变回来了,草原上的天气就是这样变幻莫测的。老马全身冒着热
气,好像刚刚从蒸笼里下锅。曹千里也开始冒气了,脖子上氤氲缭绕。经过了洗礼,格外精
神的草地,也开始冒气了,而当马蹄从草丛中扬起的时候,还有一些水花随着马蹄飞溅出来。
但是他身上却更冷了。只有头顶和领口那儿热呼呼。身上太湿了,这要得病的呀!于是
他开始解扣子,脱衣服,先脱下棉衣,顺好,搭在鞍子前面,再解衬衫,最后连背心也脱下
来了。还不行,腰胯仍然被水渍着,于是他两腿吃力,站在马镫上,脱掉长裤,只剩下了一
个裤衩和一双破皮鞋了。他露出了他的虽然不壮,但也还健康,虽然不美,但也还正常,虽
然不年轻,但也并没有衰老的身体。转眼之间,40余年矣!曹千里想象着自己在襁褓中的
样子,终于,一天一天,一步一步长到眼下这么一个规模,俗话说,23,蹿一蹿,也不过
长上23年,23以后呢?那就是20年如一日了——无善可陈!它受之于父母,生长于祖
国,现在,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中,山岭草原之上了……不管怎么说,心、肝、脾、胃、肾、
头、颈、手、足、身,它也长得要啥有啥,不缺不短,曹千里呀曹千里,你这一百多斤,难
道就是为的吃饭的么?
日光迅速地暖遍了他的全身,雨后的和风抚摸着他,马蹄溅起的水花偶尔落在他的小腿
上。他是多么地惬意啊!这种快乐,他想,这不是比指挥一个交响乐队,比完成一部新的作
品更自由,更无拘无束也更纯真么?如果他是音乐学院的教授,乐团的指挥或是从什么什么
文工团——现在叫做宣传队了——领工资的作曲家,他能享受这种野人式的快乐吗?他能赤
条条地骑着马,在阳光下面,在辽阔的草原上漫游行进吗?说到底,到底有多少人需要交响
乐呢?没有交响乐,他不是过得更好,人民也过得更好吗?感谢这时代的风云和生活的巨浪
吧,它无情地抛弃了一切多余的东西,但它也创造了新的许多,许多……
他开始觉得有点不舒服了,有一点晕。是晒的?刚晒了没有多大一会儿。于是他披上一
件衬衫,披上,也就干了。不行,更晕了,于是他又穿上了裤子,裤子比较湿,就穿在腿上
让它内外夹攻,干得更快一些吧,但他更晕了,不但晕,而且心里发慌,普罗柯菲耶夫哪一
年逝世的?哈萨克人喜欢不喜欢罗密欧吃烧饼?思绪全乱了。刚才想什么来着?吃烧饼,为
什么吃烧饼,如果现在有两个烧饼……
他恍然。饿!饿了!原来已经是饿过了劲了。天早已过午了,冰雹和阵雨使胃不敢贸然
发出自己的信号,现在呢,风吹雨淋却起了促进消化的作用了。他早就总结出来了,只要一
进山,一进草原,胃口就奇好,好像取掉了原来堵在胃里的棉花套子,好像用通条捅透了的
火炉子……但是,煤块呢?
等到曹千里明确了这个饿字,所有的饿的征兆就一起扑了上来,压倒了他;胳臂发软,
腿发酸,头晕目眩,心慌意乱,气喘不上来,眼睛里冒金星,接着,从胃里涌出了一股又苦
又咸又涩又酸的液体,一直涌到了嘴里,比吃什么药都难忍……
该死的字典编纂者!他怎么收进了一个“饿”字!如果没有这个饿字,生活会多么美好!
估计差了。原先以为,到了午饭时间他就可以赶到一个叫做“独一松”的地方,那儿有
一户牧民的毡房,他可以到那里喝点茶,吃点东西,补充休整好了再走的;谁知道,唉,这
匹不争气的马,磨磨蹭蹭,直到现在,“独一松”还不见影子呢。
唉,唉,这可怎么说啊?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可怜的人啊,你硬是每一
顿都想吃,而且想吃饱啊!这些年,他愈是下到基层,愈是认识到人必须吃饭这样一个伟大
的,有时候又是令人沮丧的真理,人饿了,就直不起腰,抬不起头来呀!有多少人,为吃一
口饭而劳碌终身,而去忍受那么多本来不应该忍受的痛楚和侮辱。多少人劳碌终身,又忍受
了一切,却仍然没有吃得很饱呀!于是,每一顿饭都给他带来感激和欣喜,总是有愈来愈多
的人不愁吃了噢,他想起了解放前在街头他看见的饿死的人的佝偻的手……他开始明白,为
什么这些信仰伊斯兰教的少数民族同胞,每吃一次饭都要赞美一次安拉了。
马,你不知道我们都已经饿了么?你就不知道,早一点到达“独一松”,你也可以卸下
鞍子,自由自在地饱餐一顿肥美的绿草吗?
然而,马又能怎么样呢?它反正早已经是被看扁了。而且,又怎么能一切全怪马儿呢?
他早上出门就晚了,路上又买东西,又碰见一个又一个握手施礼的老乡,又是风,又是雨,
又是雷,又是毒蛇,上坡和下坡,还有背上的伤……像蚂蚁一样渺小的曹千里骑着比老鼠还
要渺小的一匹马,又能如何?
如果有那么一天,每一个人都愿意、都敢于宣布自己是伟大的,或者可能是伟大的,或
者是愿意变得伟大的;如果在这一天所有的马都能够宣称自己是一匹骏马,千里马,或者将
要成为匹骏马,那不好么?
然而,千真万确的是,遗憾的是,一切伟大与骏马都必须吃饭(草)……
难受了一会儿,现在倒好点儿了,嘴里的那酸、苦、咸、涩的味儿淡一些了,不觉得有
什么饿,相反,倒觉得胃口挺满、挺堵、挺实,好像是吃得过多,有点存食。心里也不慌
了,无所感觉。你瞧,饥饿也是可以克服的。天下没有克服不了的事情。所谓饿,其实是一
种条件反射,到了时间,就会分泌胃液,而过了时间呢,胃液也就干了。一切不舒服原来都
是胃液在捣乱。念两条语录,把这个饿劲儿顶过去吧,他想,只是脑筋集中不起来。近年
来,他愈来愈觉得脑筋不好使、不集中,在退化了,有时候和妻子谈着谈着话却听不懂妻子
在说什么,也忘了自己在谈什么。现在,就是再让他去作曲,他其实也是什么也作不出来
了。他脑子里空空如也。前几年有人批他是“寄生虫”,那就是蛔虫、绦虫、小线虫什么
的。他不是真的变成了寄生虫了么?
他不可能把思想集中到某一点上,他只是随着马背一颠、一颠,于是山也一颠、一颠,
草也一颠、一颠,整个世界都像漂在水上,一颠、一颠、波动着,而他呢,好像被捆在了马
背上,他想挣脱,想奋起,想一跳三尺,想大喊大叫,但是他没有那个力气,而他的每一个
细胞,每一滴血液,每一根神经和每一个器官,都在傻里傻气地、欲罢不能地一颠、一颠、
一颠……
不饿了,不饿了,但是更晕了,就像是晕船的那种晕,想吐,又吐不出来,肚子里扎扎
揶揶,“下定决心……”
然后这种晕的感觉也渐渐消失了,只剩下了疲倦,困得睁不开眼睛,疲倦从四肢钻到了
肉皮里,骨髓里,霎时间,他的肢体,他的骨骼,都软绵绵,轻飘飘的了,这是不是就叫做
“失重”呢?我处于失重状态了吗?曹千里想,心里似乎倒明白了些。只是觉得头顶的太阳
更热了,好像在用火烤着自己的脊背。草的颜色也变重了,怎么显得挺假?好像是舞台上的
低劣的布景。雨后的蒸发也很讨厌,潮热逼迫得人喘不上气来。他脑门子上沁满了汗珠,一
阵风吹过又觉得凉飕飕的,脊椎骨冒凉气,后背收缩,想打个喷嚏却打不出来,怎么他哆嗦
起来了,热和冷他也分辨不出了么?
呵,那久已逝去的青春的岁月,那时候,每一阵风都给你以抚慰,每一滴水都给你以滋
润,每一片云都给你以幻惑,每一座山都给你以力量。那时候,每一首歌曲都使你落泪,每
一面红旗都使你沸腾,每一声军号都在召唤着你,每一个人你都觉得可亲,可爱,而每一
天,每一个时刻,你都觉得像欢乐光明的节日!
经过了一阵饿又一阵满,一阵满又一阵饿,一阵失重又一阵沉重,一阵沉重又一阵失
重,不知道是过了半个小时还是半个世纪,伟大坚强的老马终于把他驮到了那个叫作“独一
松”的地方。在山顶的乱石当中,在根本没有土、没有水、也没有其他植物的地方,果然有
一株雪松。不知道它已经长了多少年了,反正它瘦小扭歪,孤苦伶仃,无依无靠。从高矮来
说,远看你还以为是一棵树苗,稍近一点,你就会看到它那干裂的树皮,吃力地拧着身躯的
树干,处处显示出在干石头中扎根生长的艰难。有时候,曹千里看到这样的老小树怦然心
动,怆然泪下。有时候,他又觉得视野之内唯一的这一株高踞山顶的树,还真有点睥睨万
物,傲然不群的风节。至少,它是一个天然的路标,远来的旅客会从这里找到通向自己要去
的牧场的路。而就在这个山角下面,是一个孤零零的哈萨克毡房,一对没有儿女的老人住在
这里,一方面照料着为数不多的病弱的羊只,更主要地为牧业大队起着一个驿站的作用,曹
千里一看到这独一松树和独一座毡房,如释重负,“终于到了”,他长出了一口气。
离毡房还有相当的距离,他就下了马。应该让老马打个尖了。也真难得,不套笼嘴,不
套嚼环,而且到处是鲜草,它居然忠于职守,只知赶路,不知左右逢源。为了怕马受凉,他
没有给马卸鞍子,但他也没有按照惯例给马上绊子。这儿对正在骑乘的间歇的马,都是用短
绳把前蹄绊住,这样,马既可自由吃草,又因为四腿三蹄,走起来一蹦一蹦的,不会跑远。
但曹千里对于这匹马是完全信任、完全放心的。他拍拍马的屁股,示意它可以自由了,便走
了开去。走出几步,一回头,果然灰马已经大口大口地吃起草来了,曹千里更感到欣慰了。
然后,他东张西望,去寻找一根棍子,这是为了防狗。哈萨克的牧羊犬可不像那个村子
的乱吠的黑狗,牧人养狗的目的是防狼,都是些高大、剽悍、凶狠,比狼还要厉害的狗。对
这样的狗是必须认真对付的。但他还没等到找到棍子,就听到了一声低沉的狗吠。
这是一只白狗,只有在左脊背处有一个小小的黑斑,它从帐篷旁边缓缓地走了过来,离
曹千里大约还有五六米远,站住了,用阴沉的、严厉的狗眼看着曹千里这个陌生人,但是并
没有扑过来的意思。
曹千里握紧拳头,蹲裆骑马式站好,用同样阴沉和严厉的目光看着狗,做好了迎战的准
备。他知道,现在已经没有退路了,只要他表现出些许的畏缩,狗就会判定你不是好人而一
跃扑上来。“阿帕!”他用少数民族语言叫了一声:“老妈妈!”狗也随着他的叫声发出了
第一声响亮而短促的吠叫。
真得佩服哈萨克老妇人的耳力,只一声她就听见了,慢吞吞地走出帐篷,喝退了狗。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