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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声响亮而短促的吠叫。
真得佩服哈萨克老妇人的耳力,只一声她就听见了,慢吞吞地走出帐篷,喝退了狗。当
然,曹千里不用怕什么了,他大大方方地走了过去,并且按照惯例把自己的马向老妇人一
指,自然,主人会帮助照料这匹马和过一刻钟卸掉它仍然驮着的鞍子的。
曹千里向女主人施完礼后,低头走进虽然有点破旧,但仍然很有色彩、花花绿绿的毡
房。毡房里热气熏人,银白色的铜茶炊里火还没有熄。整个毡房内部的地上,都铺着花毡
子,毡子上面放着一面大大的饭单,饭单上摆着几个茶碗,围坐着三个老头子。四壁上挂
着、插着、别着的东西更是琳琅满目,既有皮鞭、未经鞣制的、带着刺鼻的腥味儿的生羊
皮、割草的大芟镰,也有皮口袋、擀面杖、木盆,还有花绸、头巾、帽子、被面,不知何年
何月的一个奖状……而在正面最显眼的地方,是一幅毛主席像,主席像下面是四本书皮红光
闪闪的、用彩绸带绑起来的“红宝书”,虽然,曹千里知道,这个毡房的主人并不识字,但
是有了这几本书,大家都觉得踏实许多。于是,曹千里作为最尊贵的客人,被让到最靠近红
宝书的地方坐下了。
三个老头子都是客人,主人老汉出去放牧了,没有回来。老妇人请曹千里坐好后,拿来
一个又厚又重的小花瓷碗,给他倒上奶茶,显然,老头子们已经坐了不短的时间了,茶因为
一次又一次地兑水,已经没有什么颜色和滋味了,这样,兑进去的奶也是微乎其微,而饭单
上竟没有其他的食物。曹千里喝了一口奶茶,等待老妇人拿点馕饼或是包尔沙克(一种油炸
的面食)来,等了半天不见动静,而由于喝下了几口茶,由于有茶的味儿,奶的味儿,盐的
味儿,水的味儿(水里还有点柴灰的味儿)的挑逗与刺激,一阵奇饿又压了上来。他觉得自
己已经不存在了,只剩下一张张大了的嘴和一个空空洞洞的胃……但仍然不见有任何东西可
以填补空洞。回头找一找,老妇人已经不在了,大概是为那匹老马卸鞍子去了吧?
这回马可是比人强喽,马大概已经饱餐上了吧?
“这儿……没有馕了么?”他干脆直截了当地向三位客人提出了问题。
“你还没有吃饭吧?肚子饿了么?喂,可怜的人!”一个把胡须修剪得圆圆的白发老牧
人回答说,“她(女主人)正在和面,准备打新馕呢,至于原来剩下的那一点点嘛,我们已
经吃得差不多了……”他一面说着,一面用那沾满了泥土的暴露着青筋的手,哆哆嗦嗦地在
饭单上摸来摸去,提一提这边、又拉一拉那边,最后聚拢起不够一口吃的馕渣儿,捧起来,
放到了曹千里手里。然后,他又伸手摸自己的腰围,好不容易从褡裢里摸出半块白里透黑,
黑里透绿的酪干——这里的俗话叫做奶疙瘩——来,“吃吧,吃吧,”他关切地对曹千里
说。其他两个老人也都叹着气,表示同情、遗憾和毫无办法。
曹千里接受了老人的盛情,先把手里的馕渣扔到奶茶里,又把半块陈年老奶疙瘩放到口
边,咬了一下,纹丝不动,反作用力差点没把牙给崩了。真是钢铁一样的食品!他只好把奶
疙瘩也放到碗里了。
女主人重新回到了帐篷。曹千里顾不得许多了,他叫了一声“老妈妈”,直言说:“我
实在是非常非常的饿了,您能给我点什么充饥的东西吗?如果没有馕,您就给我一点炒糜子
米,或者熟肉干,或者干脆来半碗奶油、半碗蜂蜜什么的,都行啊!”
“我的可怜的孩子!”女主人这样叫了一声,倒好像曹千里不是41岁而是14岁似
的,“可真不巧,你怎么这么不走运?我这儿,我这儿又有什么能吃的呢?连几块酸奶疙瘩
也被过路的兽医要走了,蜂蜜、酥油,都给了汽车司机了。……兽医,你知道吗?我的孩
子!他们要什么我们就给什么的……然后他就会给你开一个证明,证明哪一条黑羊已经病
重,没办法活了,我们就可以把它宰杀吃掉了……我们就是靠这种办法多弄一点肉吃的……
汽车司机呢,那就更不用说了,他们来到牧区,就像胡大来到人间一样……可是你吃点什么
呢?饿可是很糟糕的呀!要不你先睡一觉吧,来,我给你抱出枕头来……等睡醒,我的新馕
就打得了,老头子也会赶着奶牛回来了,牛奶也就有了……”
曹千里谢绝了老妈妈的好意,他还要赶路呢。再说,那半块钢铁般坚硬的奶疙瘩,已经
被他终于弄到了肚里,说也怪,立刻就好过了一点。
“有了,有了!”老妈妈的脸上显出了惊喜的表情,而且嗓音一下子提高了许多,“有
马奶子,你喝吗?你喝点马奶子吧,不好吗?”
“好!好!”曹千里连忙点头,马奶还不好?喝了马奶,一头小驹可以长成高头大马,
高蛋白食品嘛,何况人呢?小小如曹千里,他的要求,他的需要量,还比不上一匹马呀。
老妈妈开始动手了,她从毡房的支栓上解下了装马奶的羊皮口袋,放在手里揉来揉去,
等揉得均匀了,她搬来一个大洗脸盆,(汉族人管它叫洗脸盆,但这个盆在这儿可不是洗
脸、而是装吃食用的。)然后,她拔起用来堵口袋口的一个用玉米芯做的塞子,汩汩地把马
奶子倒满了盆,当她把大奶盆搬到饭单上的时候,四位客人都活跃起来了,“听说革委会发
了通知,不让喝马奶了呢。”一位老头子说。“我不信。我不管,我不知道。”另一位老头
子满不在乎地回答。
没有人对这种关于政策的讨论感兴趣,他们从女主人手里接过来大碗,开始喝起来了。
这种马奶是经过发酵的,很酸,很稀,有点腥,又有点酒的香味和辣味。曹千里给自己倒满
了一碗以后,咕嘟咕嘟像喝凉水一样地喝起来了,顾不上品尝它的滋味是好还是坏了。他的
这种喝法立即受到了三位老牧人的称赞:“好样的小伙子!你看他喝起马奶子,真像咱们哈
萨克人呢!”他们当着曹千里的面,交口称赞着,竖着大拇指。
老牧人的夸奖使曹千里来了劲儿,他咕嘟咕嘟连喝了三大碗,喝得连气也喘不上来了。
他分辨不出任何滋味,也不想分辨,他只是吞咽着,吞咽着,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想地喝
着,又不像是喝,而像是一种滑溜溜、凉丝丝的东西(一种活的东西)正在顺着他的口腔、
食道自动下行,欲罢不能。
“可真喝了个痛快!”他自言自语,眼睛都憋红了。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开始觉得有
点不对劲。一下,嘴里翻上来一口马奶,又苦又辣,又一下,他几乎把从胃里逆行冲出来的
马奶吐了出去。天啊,我这是做了些什么啊?难道可以空着肚子连喝三大碗马奶吗?每一碗
都在一公斤半以上,三碗就是五公斤,也就是十斤了!啊哟,可千万不要吐出来。马奶子是
助消化的,就像是豆汁,就像是啤酒,就像是酵母,就像是胃蛋白酶或者胰酶。人们说,吃
肉吃多了,再喝点酸马奶,那是最好不过了。可曹千里倒好,他现在肚子里空空如也,他现
在是唱的“空肚计”,他根本没有货色可资消化,又哪里会需要什么“助”呢?这么多酸马
奶子喝下去了,可叫它去分解什么?溶化什么,吸收什么,输送走什么又排泄掉什么呢?难
道去消化自己的肠胃吗?这消化力倒真强,赶明儿上医院一看,胃已经没有了,胃被消化、
吸收、排泄掉了,自己把自己吃掉、化掉再拉掉,这又是什么滋味呢?
果然,他的胃一阵痉挛,火辣辣地剧痛,似乎胃正在被揉搓,被浸泡,被拉过来又扯过
去。好像他的胃变成了一件待洗的脏背心,先泡在热水里,又泡在碱水里,又泡在洗衣粉溶
液里,然后上了搓板搓,上了洗衣石用棒捶打……这就叫做自己消化自己哟!
他痛得面无人色,眉毛直跳。幸好,几个老牧民没有再注意他,他们自己也正喝得不亦
乐乎。
曹千里挪动了一下身体,他本以为改变一下姿势可以减轻一点痛苦,缓和一下肚内的局
势,谁料想刚把身子向左一偏,就觉得有许多液体在胃里向左一涌,向左一坠。然后他向右
一偏,立刻,液体涌向了右方,胃明显地向右一沉。胃变成了苦于负荷的口袋了!往后仰一
下试试,稍稍好一点,但好像有什么东西压迫着、阻挡着呼吸,喘不上气来。往前,更不行
了,现在只要用一个小指在肚子上压一下马奶就会从口、鼻、七窍喷射出来。天啊,我要完
了……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了一丝转机,一丝光亮,一丝希望。这是一种轻微的晕眩,一
种摇摇摆摆的感觉,从胃里慢慢地向上转移。这和骑在马上饿得发晕时的感觉颇有不同,那
时的晕是一阵心慌,而这时的晕却是一种安宁的信息,是肠胃的痛苦的减轻。也许这痛苦只
减轻了百分之一个单位(如果痛苦也有计量单位的话),然而他已经敏感到了,他已经听见
了自己的心跳,感到了自己的体温,觉得自己的灵魂、自己的生命仍然是在自己的躯壳里
边。于是,他笑了:我说过的啊,天无绝人之路,有道是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
村。郭建光在《沙家浜》里道白,念语录说:“有的时候有利的情况和主动的恢复,就在这
坚持一下的努力”——然后郭建光提高16度用假嗓念道:“之——中!”
心慢慢定住了,头却更晕了,这就是酒,酒的妙用!人们不是把酸马奶又叫做马奶酒
吗?马奶里产生了酒精,酒精开始发挥作用了,身上有点飘飘然,有点软,但并不酸痛,而
且最主要的是,肠胃也渐渐风平浪静了。
一阵清风吹遍了他的全身,好像是酣睡以后睁开了眼睛,好像是儿时的一个伴侣拿着小
手枪来叫他去玩,好像他看见了他的共命运的妻子的目光,而且他忽然想默念两句词:
日出江花红胜火,
春来江水绿如蓝,
能不忆江南?
他自己都感到了自己脸上的笑容了。这久违了的轻松的、单纯的、信任的笑容。他觉得
自己正在从老鼠变做一只燕子,变做一条鱼了。他正在展开翅膀,他正在穿过碧波,如歌的
慢板,然后是小步舞曲……
瞧,我已经不饿了。瞧,我是多么清醒啊!
三个老头子也已经喝饱了马奶子,他们在满足地咂着嘴唇,摸着胡子。但是大盆里还有
一点残余。他们齐声向曹千里劝道:“请吧!你是小伙子嘛!”
我们像燕子一样轻盈,像鱼儿一样自由的小伙子没有推辞,他把盆端起来,把剩奶倒到
自己碗里,毫不勉强地把它喝下去了,他开始出汗了——不是冷汗虚汗,而是温暖的和健康
的人所能出的洁白而光亮的汗水。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
奔流到海不复回………
莫非他已经踌躇意满了吗?只因为差点把自己撑死的四海碗酸马奶?这可真有趣。就像
贝多芬的交响乐,雍容华贵、富丽堂皇、饱满丰厚,英勇崇高?还是像柴可夫斯基,深沉委
婉,丝丝入扣?
李白在醉后宣告:
天生我材必有用,
千金散尽还复来……
而可爱的林黛玉在咏香诗里说:
焦首朝朝还暮暮,
煎心日日复年年……
“给我一个冬不拉!”他向主人索要。主人将信将疑地,好奇地把冬不拉给了他。他拧
紧了弦,乒乓地弹起来了。来公社三年了,他从来没有动过任何乐器,一切乐器都是和他的
过去联结着的,而他追求的是彻底埋葬他的过去。甚至于慢慢地他自己也相信了,他已经不
爱音乐,也不会搞音乐了,他已经分辨不出旋律和节奏,认不出五线谱了,他只觉得茫然。
然而,一接过这破旧的冬不拉,他就弹出了调子。这是一首叫作《初春》的冬不拉乐
曲,还是在六六年以前,他听过两次,不知道为什么他想起了它,一面凭记忆,一面对记不
住的段落给以即兴的修正和补充。他弹起来了,弹得老妈妈和三位老牧人都听呆了,他们根
本没想到,来客竟是一位乐师!
然后他唱起来了。他唱了青春,唱了生活,唱了大海,唱了呼啸的风,唱了打铁的手,
也唱了姑娘的眼睛。
……曹千里完全不记得他是怎样离开这座毡房的了。他只是不断地提醒着自己,他没有
醉,他非常清醒,特别是他的一双眼睛,看什么都分外鲜明、清晰,好像是用水把一切洗了
又洗。他看见了哈萨克老妈妈和三位萍水相逢的老牧人眼睛上的泪光。他们四个人一起走出
帐篷,恭恭敬敬地送他。他们还说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