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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多来,成铁冷的变化很大。水丽花对成铁冷的打击太重了,让他陷于极大的痛苦之中。他躺在床上,两天两夜,不吃不喝。当他起来的时候,人已经瘦得变成一根鱼刺了,西服不是穿在身上,而是挑起来,走起路来逛里逛荡的。成铁冷四肢无力,头昏眼花,眼前一片漆黑。他摇摇晃晃走出门,到茶楼吃茶,尔后便去酒店吃酒。他从中午到晚上一直没有离开那个小店,他吃得昏天地黑,跌跌撞撞回到下处,倒头昏睡。
成铁冷也不晓得睡了多少个小时,醒来之后,只觉得南京城一片黑暗,在他眼里,不仅秦淮河的每滴水都是龌龊的,就连街树的每一片绿叶都不洁净。这个城市的声音,让他心烦,这个城市的空气,让他窒息。他决定离开这座城市,到上海去谋生。于是毅然辞去《金陵时报》编辑的职务,从万利钱庄取出二百两银票,将宝贝本子,还有德文版的《机械原理》、《机械制图》、《金属切削学》、《电工学基础》,和两本《词林记事》,两件换洗的衣服,统统装在一个箱子里,乘轮船来到上海。
到了上海,还没有找到住处,也没有吃饭,就坐车到南京路,在路口找到一个镶牙所。成铁冷进去,放下书籍,请医生镶牙。从镶牙所出来,天已经黑了,沿街的铺面点着电灯,整个一条街,宛如火龙一样辉煌。成铁冷的肚子早就饿了,急忙走进一个饭馆。跑堂的迎了上来,请他到里面一个桌子旁坐了。成铁冷要了一盘大闸蟹和一斤老酒,他喝了个烂醉。
从那以后,成铁冷和酒分不开了。他住在静安寺街路西,恒大客栈里,他想把二百块银洋全部花光之后,再去报馆做事,他觉得不用着急,因为手里有老朋友给上海《公众日报》李主笔写的引荐信。成铁冷忘不了水丽花对他的伤害,他每天只想借酒浇愁。
成铁冷住客栈吃酒店,从来不考虑节俭。短短两个月的光景,他的二百两银洋花光了,然后厚着脸皮给大哥写信要,有时三十块,有时五十几块。忽一日,成铁冷想该做点事情了,于是从书里找出朋友的引荐信放进西服的口袋里,来到报馆集中的地方望平街,老远就听见街上吵吵嚷嚷,看见批发报纸的报贩子黑压压地挤了满街。他仰脸看报馆的招牌,没有见到《公众日报》字样,打听报贩子,都摇头说不晓得,只好进入一家报馆去问,人家告诉他《公众日报》不在望平街,而在西园街,于是,又坐黄包车来到西园街,找到那家报馆,进门就说要见李主笔,报馆的人告诉他,我们报馆只有张主笔,没有李主笔。他找到张主笔,出示朋友给李主笔的信函,说明来意,张主笔告诉他,他找的那位李主笔,是自己的前任,因为发表文章针砭时弊,触怒了当局,一位要人下令查封报馆,李主笔为了同仁都有碗饭吃,保住报馆,自己“引咎”辞职,一个月前就离开了报馆,不知去向。张主笔的一番话给成铁冷兜头泼了一桶凉水。他晓得如果没有李主笔,自己在上海无亲无故,两眼墨黑,很难找到事做,眼睛里难免流露出愁苦。张主笔已经看在眼里,对他说道:
“李主笔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我应该尽力帮你,不过现在报馆正在裁员,不好安排,要不你先留下一个地址,待报馆稍有松动,我就和你联系。”
成铁冷说:“谢谢您的关照。”然后,在张主笔递过的一张纸上写下:
静安寺街十一号恒大客栈六号
告别了张主笔,成铁冷回到恒大客栈房间,躺在床上看天花板。他想从此应该节省花钱,决定从恒大客栈搬出来,租一间亭子间住。头一天,在客栈东面跑了几个里弄,看了几处亭子间,没有中意的。第二天早晨起床,洗了脸,便离开恒大客栈,沿着静安寺街一路向西走,街道窄,乱乱糟糟的:小贩蹲在路的两侧叫卖,过往行人来去匆匆,黄包车在行人的缝隙中穿行,挑夫挥着汗水急促地走过,偶尔有乞丐向行人伸出颤抖的脏手……成铁冷穿过两条横街,来到一个弄堂,在弄堂里转来转去,觉得肚子饿了。看到一个老婆婆在路口卖茶叶蛋,就走了过去。那老婆婆矮个子,又黑又瘦。成铁冷买了她三个茶叶蛋,一边剥蛋皮一边问她:
…
第八章纸伞(3)
…
“老婆婆,在这附近,谁家有房子出租?”
老婆婆眼睛看着街道,说:“没听说谁家有房出租。”然后对着行人喊了一声:
“茶叶蛋!”
成铁冷一口咬去半个茶叶蛋,大口吞噬着,老婆婆看他一张瘦脸,两个黑眼圈,吃相又狼狈,漫不经心地回答说:
“没听说谁家招房户。”
成铁冷两口吃完一个茶叶蛋,对老婆婆笑笑:
成铁冷又剥第二个茶叶蛋,老婆婆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半晌没有言语。老婆婆看到成铁冷这回吃得还算文雅,便问他道:
“是你租还是别人租?”
成铁冷停止咀嚼,微笑着回答道:“我租。”
老婆婆说:“我家有一间亭子间想出租,不知你在哪里做事?”
成铁冷说:“我目前还没有事做,不过以后会有事情做的。”
“你做什么事?”
“大概到报馆去办报。”
“这样说,你是个斯文人,那你跟着我回家去看看。”
成铁冷说:“好的。”
老婆婆端着瓦盆——盆里盛着五七个茶叶蛋——在前面走,她走得很慢,成铁冷在后面慢悠悠地跟着,从路口往里走,向右一拐,是个僻静的弄堂,老婆婆在一个门口站下,摸出钥匙开门。开门进来是个一个极小的灶间兼走路,宽不过四尺,长不过六尺。原来楼下是两间卧室,一大一小,东边是一整间,西边的略小一点,这间兼做走路的灶间其实就是西边那间隔出来的。一进大门,迎面就能看到小屋的门,向前走两步,右手是大屋的门,左面靠着山墙便是楼梯。老婆婆在前,成铁冷在后,上了亭子间。亭子间上开着一扇窗子,窗子下有张破桌子,桌上蹲着一个青瓷油灯,后面立着一把椅子,靠墙横着一张木床,床上没有被褥,看来屋子里还算干净。
老婆婆平举着一只手,对着房间随意划了个弧,征求地问:
“你看怎么样?”
成铁冷说:“我看还可以。”
老婆婆搓着手说:“一个月要一元两角的房租,灯油、热水由我供给。”
“可以。”成铁冷爽快地答应着,他在恒大客栈一天的房费就是六角。
成铁冷想了想说:“我还要去街上买一套被褥。”
老婆婆说:“你就不必花那个钱了,我这现成有一套,很干净的。”
成铁冷说:“谢谢婆婆,请问婆婆尊姓?”
“我姓索,叫我索阿婆就行了。”
“我姓成,叫成铁冷,以后请多关照。”
“我是一个孤老婆子,丈夫早就死了,无儿无女,无倚无靠。老鬼临死留下两间破屋,我一个人住着。楼下那小屋租给一个年轻的女人住。”
成铁冷对女人不感兴趣,他没有再问什么。
“你来和我下楼拿被褥。”
成铁冷在前,索阿婆在后,下楼来到灶间,猛然听得大门响,随着进来一个年轻的女人,那女人对着成铁冷喊了一声:
“索阿婆!”
当她看到她面前是一个陌生的男人,腾地羞红了脸。索阿婆迈动小脚,紧走几步,笑着对年轻的女人说:
“这是新来的成先生,住楼上。”
成铁冷看见那女人中等偏高身材,身穿一件玉色洋布旗袍,剪着短发,黑亮的头发,白净的瓜子脸,一双大眼睛,神采奕奕。整个人给人的感觉是光艳照人。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双大脚——这是极少见的。女人扫了一眼成铁冷,却和索阿婆说话:
“今天的茶叶蛋卖完了?”年轻女人问着话,也不等索阿婆回答,便去开小屋的门。
“还剩下三五个,下午再说。”索阿婆回答着,随手开了大屋的门,走进了大屋,成铁冷跟了进去。取了被褥出来,自去楼上铺了,成铁冷坐在铺上,环顾小小的陋室,长不过丈二,宽不过八尺,高处仅能容人站起来,低处只好弯腰,心里不禁又涌上酸楚凄苦的感觉,想我一个堂堂归国留学生,空有满腹才学,不仅不能实现远大抱负,还落得住上亭子间的地步。转念又想人生难免有落拓的时节,现在是时运不济,一旦交了好运,我会住高楼大厦的。再说客栈虽好,总是有旅次之感,这个小小的亭子间虽然简陋,可它就是我的家了。成铁冷随后便下楼去,也没有和索阿婆打招呼,只管走出门,回恒大客栈,算还了房费,拿了自己的东西:《机械原理》、《机械制图》、《词林记事》等几本书,和两件衣服。临走,告诉账房:
“我搬到静安寺街去住,这是我的地址,有我的信请给我保存,过几天我来看看。”
回到亭子间在床上躺了一会,看看晌午了,自顾到大街去寻酒馆,吃酒去了。
成铁冷从酒馆出来,回家睡了一觉,醒来时射在窗上的日光已经西斜。枯坐一会儿,觉得没趣,下楼走出弄堂,来到街上。他毫无目的的游逛,到处乱窜。他不喜欢逛商场,就钻进书店。他转悠半天,卖了一本旧书,是的赫胥黎的《进化论与伦理学》,将近二十年前严复曾将其中一部分翻译出来,名为《天演论》,该书影响广泛,严复因而名重一时。成铁冷拿着书,回到里弄,进亭子间上楼,坐在桌前,拿起书来,翻了几篇,却看不下去。放下《进化论与伦理学》拿起《机械原理》来翻着,同样还是看不下去。
…
第八章纸伞(4)
…
成铁冷不由得想起水丽花,内心深处隐隐作痛,虽然肚子不算饿,还是放下书下楼,到中午那个酒店去吃酒。吃完酒回来,天色转暗,一路晃晃悠悠回到索阿婆家,刚走到门口,正好门开了。那个年轻的女子闯出门来,险些与成铁冷撞个满怀。那女子轻声说了一句“对不起”,匆匆走了,看起来好像有什么急事,成铁冷见了,心里明白,这个女子肯定不是一个正经人,哪个好女人天黑了还要往外跑?不用说,一定是到大街去接客无疑。自从受到水丽花的愚弄之后,成铁冷从心里往外恨女人,尤其鄙视这种出卖肉体的女人,他为自己和这样的女人为邻感到羞耻。成铁冷蹬着楼梯上亭子间,刚点上油灯,就听见楼梯响,原来是索阿婆送茶水来,成铁冷客气地说:
“要吃茶,我自己下去取,不劳婆婆受累。”
索阿婆说“我送过来也不费事。”
索阿婆坐下,说了几句闲话,下楼去了。成铁冷喝了一杯茶,吹了灯躺下,心里骂着:肯定不是一个好东西,翻了个身就睡着了。
认定那个女子不是好东西之后,成铁冷从心里往外看不起她。接着的几天,成铁冷又发现她夜晚出去,这更加证实了他的判断是正确的。有时在门口碰见,女子似有意和打招呼,他装做看不见扬着头从她面前走过。成铁冷并不觉得自己的举动过分,他想,对这种人怎样做都不算过分,那个水丽花对她的伤害,他一生一世也不会忘记。从索阿婆嘴里,成铁冷晓得那个女子名字叫若男,但他不晓得她姓什么,也不想知晓,因而也就没问。
后来发生了一件事,根本改变了成铁冷对那个女子的看法。
那天,成铁冷到一个很远的报馆去找工作,事情没有谈成。在外面吃醉了酒,回家已经九点多了,天空黑沉,街面阒静,走在路上,能听见自己“踢踢蹋蹋”的脚步声。他走到离家不远的一条小街,转过去就是弄堂了,成铁冷忽然听见后面有女人尖声喊叫,成铁冷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就站下来听,他听见“扑腾扑腾”的跑步声由远及近,回头看见一个女人在拼命飞跑,同时大声呼救,后面一个男人在追赶。女人大叫:
“救命啊!”
女人跑近了,成铁冷听出来是住在自己楼下的若男,他一时不晓得自己应该怎么办,帮不帮她?喊声越来越急促,越来越凄厉,听了让人揪心,成铁冷不再犹豫了,他坚定地站下,回过身来,大喝一声
“干什么的?”
若男跌跌撞撞地向他跑来,成铁冷把她影在自己身后,这时另外一个身影也站下了,离他不过六七尺远,月光下,看见那人个子不高,昏暗中看不清面孔。成铁冷紧握双拳,准备和他搏斗。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像两只斗前对视的公鸡,无声地对峙着,大约十秒钟,成铁冷觉得这十秒钟特长。他的手心湿津津的,一颗心砰然跳动。成铁冷从小到大,没有和什么人打过架,他不晓得那个人冲过来自己将要怎样对付。但他晓得,此刻必须坚持着,巍然不动,此外别无选择。又过了三秒钟,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