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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地-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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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需要多少?”
  “最低也要而是四十万。”
  “这么说,还差十万?”
  柳屏山无可奈何地说:
  “至少还差十万。”
  母亲又追问一句:“你打算怎么解决?”
  “我想到两个办法,和母亲商量。一是关闭一处买卖,一是卖掉父亲收藏多年的古董。这两个都让我为难,然而我却别无选择。”
  母亲不容置否地说:
  “不行!”
  母亲激动地说:
  “你父亲创办的几个买卖,一个也不能关闭,绝对不能在你的手下关闭!”
  柳屏山惊讹地看着母亲,母亲的白发在轻轻颤动。她口气强硬,继续说道:
  “你父亲收藏的古董你一件也不能卖!他的书。你一本也不许卖!”
  母亲缓了一口气,继续说道:
  “你父亲一辈子将这些瓶瓶罐罐看得比性命还要重要。这些年来,你父亲把生意上的事都交给陈掌柜、李立一他们去管,很少过问。他在家里做什么?除了读书就是观赏古玩。那些瓶瓶罐罐哪个不擦了千百遍?那些什么山子、摆件,哪个不是摩挲了千百遍?前天我做梦,我梦见你父亲站在架子前,拿下一个像一捆竹子一样的紫砂壶,反复地看,我想和他说话,他根本就没有听见,一心都在那个紫砂壶上……”
  柳屏山眼里充满泪水,叫道:“母亲!”
  母亲停了一会儿,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板地说:
  “记住,这些东西到任何时候也不许动!”
  “孩儿记下了。”
  “可是,你一定要办什么工厂吗?”
  柳屏山坚定地:“一定!”
  “你认为你有能力办好那个工厂吗?”
  “我认为我有能力。”
  母亲平静地说:“那你就办下去。”
  柳屏山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下了,轻轻叹了一口气:
  柳屏山说:“我不知怎样筹措资金。”
  母亲说:“办法倒是有一个。”
  柳屏山惊异地看着母亲,母亲说:
  “卖地。”
  “卖地?”
  “卖地!”
  “听你父亲说,你爷爷在盐务兴旺之时,就一边经营盐业,一边买了大量土地。自从你父亲经营了绸缎、钱庄之后,并不把土地放在心上。有的佃户交租子,有的不交也不去和他计较,只是作为产业放在那里,为日后急需用钱时好变卖。”
  “你想做事情,我不反对。可你还年轻,办事要不能草率,一定要十拿九稳。”
  “母亲,你放心吧!我先到外面考察一下,必须确实可行,然后才能行动。”
  “这样最好。你下去吧,我也累了。”
  “谢谢母亲。”
  得到了母亲的支持,柳屏山的心情反而变得沉重了。
  回到卧室,妻子问他:“怎么?母亲不支持你?”
  柳屏山说:“母亲全力支持我。”
  “那你应该高兴才是。”
  柳屏山想:是啊,我应该高兴才是,可是他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他感到自己要从事的事业责任重大。柳屏山在黄花梨太师椅上正襟危坐,闭目沉思:母亲支持我卖了祖上的田地,我还要提取钱庄和绸缎局的资金。动用这么大的资本去办工厂,竟然敢投入四五十万两,这个数字是《中日北京专约》清政府向日本赔款的数目。用这么一大笔款项办矿车厂,是一个省的都督都不敢决定的事情,而自己居然决定要做了。柳屏山坐不住了,他站起来向窗前走了几步,就在这几步中,他忽然想到:假如我失败了怎么办?这笔巨款是柳家和忠于柳家的朋友,经过几代艰苦奋斗积累下来的,绝不能在我手中白白化为乌有。柳屏山开始在屋里来回踱步,他的脚步非常缓慢,非常沉重。柳屏山坚定地想:我不能知难而退,更不能轻举妄动。办工厂坚定不移,但必须稳扎稳打。我应该到矿山去考察,了解矿山,了解矿车,了解销路,了解制作,这样才能办好工厂。我还要到苏北考察,看看应该在什么位置建厂,亲自问好地皮的价钱。柳屏山决定,回上海之后,约上成铁冷同去,他还想带上宁守成,但玉桥镇目前还离不开宁守成,他感到不仅资金缺乏,人手也缺乏,他晓得前面的路是艰巨的,但他决意一直走下去。




第十一章风雪(1)



  柳屏山回到上海,仍然住在祥瑞绸缎局。他深知无论在何处办厂,都必须立足上海。因为上海是中国的门户,从外国进口机器设备,聘请外国的技术人员,都要在上海解决。即便是工厂建设成功,投入生产,上海也应该设有一个办事处。柳屏山重视上海,更重视与绸缎局陈掌柜的关系,陈掌柜是自己的前辈,是父亲重用的人。他几十年来如一日,对柳家忠心耿耿,功不可没。陈掌柜与父亲交情笃厚,与柳屏山可以说是忘年交,两个人很谈得来。柳屏山非常重视这份情义。父亲过世后,自己为了找到成铁冷,驻足上海,从来不想对祥瑞有什么干预。陈掌柜在后楼为他安排一个办公室,要挂董事长办公室的牌子,因柳屏山坚决不同意而作罢,但陈掌柜仍然称他为董事长——从前陈掌柜就是这样称呼父亲的——为此,祥瑞上上下下都以董事长呼他柳屏山。在一个晚上,柳屏山和陈掌柜进行了一次长谈,陈掌柜为人梗直,却不保守,他认真听了柳屏山诉说办厂的计划,经过慎重思考,明确表示:
  “没问题,我支持你办厂。”
  尔后,半闭着眼默想了一会儿,接着说道:
  “办厂的事我不懂,我觉得办厂和经商一样,隔行不隔理,你一定注意用人的事,这是一件至关重要的大事。”
  得到了陈掌柜的支持,柳屏山的心轻松了许多。那日他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对着一本摊开的地图出神,忽听有人轻轻敲门,柳屏山请来人进来,一位职员推门进来恭敬地说:
  “董事长,外面有一位先生求见。”
  柳屏山晓得是成铁冷,忙说:“快请!”
  进来的果然是成铁冷。成铁冷也不客气,还没落座,就问:
  “毅行兄,资金筹措得怎么样了?”
  柳屏山说:“资金正在筹措,不过我们应该先出去走走。”
  “到什么地方?”
  “先到华北的几个煤矿看看,然后到苏北。”
  成铁冷理解了柳屏山的意图,说:
  “考察项目,选择厂址。”
  “对,然后,咱们根据实际调查的结果,制定预算,看看需要多少资金。”
  成铁冷问:“你想先到哪里去?”
  “这要靠我们两个商量。”柳屏山一边说一边拿过地图册。
  几天之后,柳屏山和成铁冷来到北方一个叫天成的县城,那里有个著名的煤矿叫天成矿。虽然已是春季,江南到处花红柳绿,莺歌燕舞,然而,地处华北北部的天成县,依然春寒陡峭,两个人都感到自己穿得单薄。一进县城,柳屏山便说:“我们一人买一件毛衣穿。”县城从东到西,只有一家大一点的百货商店,那里却没有毛衣。柳屏山只好买两条驼色的毛线围脖,一人一条围了。从百货商店出来,将近中午,柳屏山雇了一辆带棚的马车,和成铁冷坐了。一问才晓得,县里离矿山还有三十里路。车夫甩了下鞭子,喝一声“驾!”黑马一溜小跑,车轮便在街道上飞快地滚动起来。马车出了城镇,在高低不平的土路上奔跑,那天是个阴天,西北风呼啸着,卷起漫天大雪来。路上的景色荒凉单调,渺无人迹,间或有一辆满载着煤炭的马车从远方迎面驶来,给寂寞的雪野带来一点生气。过了两个多钟点,他们的车来到了矿山。原来,那个矿山不像柳屏山想象的那样高大雄伟,只是几个平缓的小山包,起起伏伏的,横在眼前。此刻,天上的落雪小了,放眼看去,山上山下完全被白雪覆盖,看得见山坡上有一排排低矮破烂的土房,都埋没在大雪里。
  车夫说:“矿山到了,二位去露天,还是去斜井?”
  柳屏山说:“先到露天矿吧。”
  马车又走了一阵,车夫说“到了。”停下车,二人下来步行。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变成了碎沙一样的雪粒,打在人的脸上怪痛的。离矿山渐渐近了,看到一连有四五个黑煤堆成的小山,因为有雪落下,又不断有人往上堆煤,所以那煤山的颜色是黑白参半,呈现出灰色,灰色的煤山耸立空中,打破了冰雪一统的天下。远远看去,几个煤山都有人络绎不绝地往来,那些人在雪地里都是一个个黑色的小点,小点和小点积聚形成一条条黑色的线。小点在缓慢地移动,顺着人缕看,他们好像都来自地下,走近了,看到平地陷下去一个无底的大坑,这个大坑好大,从岸的这边朝岸的那边看,朦胧不见边沿,不用说,这就是露天煤矿了。
  又向前走了几步,从临界大坑的边缘向下望去,令人惊心动魄,那是一个硕大无朋的峡谷,又深又远,灰濛濛的乱糟糟的。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活动,细看,原来是人,那些人看来像蚂蚁一样细小。他们一缕缕,一行行由坑底到坑沿,沿着一个高坡向上爬。每一个高坡上去,便是一个平台,共有几十个高坡,几十盘平台,奇怪的是,一连下了大半天雪,那么大的一个深坑,却没有一块白雪的痕迹。晓得是因为坑下热气所致。有的地方蒸腾着热气。俯瞰下去,简直是由灰色、黑色烟雾组成的地狱。看到无数人像蚂蚁一样,从坑底往上爬。柳屏山细心数了一下,从坑底到地面,正好是二十八道盘。每道盘都有二十米高,从底下的一盘到上面的一盘都要爬高,矿工们的腰弯成了九十度,他们身上背着一个硕大的柳条筐,筐里装着煤碳,一步一步艰难地爬行着。柳屏山向右边较近的煤山走去,成铁冷在后面跟随。他们看清了,那些背煤人一个个骨瘦如柴穿着破衣烂衫,脸黑得有如煤炭,一双眼睛却是红的。煤筐将他们压弯了腰,头几乎碰到地,他们每迈出一步去,都很沉重。似乎随时都有倒下去的危险。此时的柳屏山,默默地站在雪地上,他的心灵受到强烈的震撼:原来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人这样活着。




第十一章风雪(2)



  忽听一阵轰鸣,由远及近。抬头去看,只见一串铁车首尾相连由下而上,斜着爬上来。在坑底时只有火柴盒大小的铁车越来越大,近了,柳屏山看清了,这就是矿车!原来大坑有一个斜坡,斜坡铺了小铁轨,那串装满煤炭的矿车,由一根鸡蛋粗的钢丝牵引着,铁轮在铁轨上滑行,发出轰隆巨响,从大坑底部爬上来,停在一座像山一样的大煤堆前,顷刻之间卸了车,煤山陡然升高了一些。
  柳屏山对成铁冷说:
  “这就是矿车了?”
  “对。”
  “这车是怎么被拉上来的?”
  “钢丝绳的一端是卷扬机,由发电机带动的。”
  柳屏山像是自语像是对成铁冷说:
  “矿山要是都用上矿车该多好啊!”
  成铁冷点头说:“是啊!”
  “可他们为什么不全用矿车?”
  “就是因为中国不能制造矿车,不能制造卷扬机。”
  柳屏山说:“我们要办个矿车厂,矿长一定很高兴!”
  成铁冷说:“应该是吧。”
  柳屏山兴奋地说:“走,咱们去找矿长谈谈。”
  两个离开露天矿,去找矿长,他们顺着大路往前走,一条小路通向山坡,看到山坡上一栋一栋,有几栋不算高大的房子,不知矿长在哪一栋。问路上的几个矿工,一提矿长,把人都吓跑了。后来在路上看到一个穿戴整齐的人,挎着篮子,就上前问那人,那人说:“找矿长请跟我来,我正好给矿长送烧鸡去。”那人挎着篮子在前,两人在后面跟着,沿着小路向前走,原来山根下有一条大路,路上拉煤的马车络绎不绝。沿着大路又向旁走,来到一个山坡,看到一溜高大的青砖房,中间有个大门,进去是一排走廊,走到走廊尽头,门上写着歪歪斜斜的大字:矿长室。那人说:“二位先在门口等等,我去禀告矿长。”说完,推开破木门进去,不知说了句什么,只听有人大声吵着:
  “让他们进来不完了吗?”
  两个走进矿长室,因为在外面冻得久了,进了屋子就觉得暖烘烘的。原来地中央生着一个用砖垒起的炉子,炉子跟前放着个破木箱子,箱子里装满油亮的煤块。炉子安着洋铁制作的烟囱,这间大屋子就靠铁皮烟囱散热。炉子后面有一套办公桌椅,椅子却没有人坐着。卖烧鸡的人将篮子放在办公桌的一角,掀开一个半旧的毛巾,往地上抖雪。一个黑胖子早已围上来,伸出肥厚的手在篮子里翻来翻去,最后拎出一只肥鸡,也不抬头,也不看人,撕下一条鸡腿,只管送进嘴里大嚼。卖烧鸡的人说:“矿长,有人要见你。”矿长抬起头来,看了看柳屏山,又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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