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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地-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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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读书的孩子们来说,到先生家贺寿吃酒(其实没有酒给他们吃,他们却一定说贺寿吃酒)确凿比过年都喜庆。因而,有些学生就有些得意忘形。有的旁若无人,狼吞虎咽;有的摇头晃脑,舔嘴咋舌;有的手舞足蹈,连喊带嚷。只吃得汁水淋漓,杯盘狼藉。何先生也不责怪,始终面带微笑,劝弟子们多吃多喝。
  何先生注意到,二十几个学生之中,只有两个人与众不同,那就是柳屏山和祝伯孚。
  柳屏山稳稳地坐着,绝不左顾右盼,绝不张扬,虽然对菜肴浅尝则止,却毫无骄狂之态,举止雍容典雅,落落大方,一派大家风范
  何先生观察祝伯孚,他看得出祝伯孚在着意享受美味,却有节制。不失对老师的礼仪,对师母也恭敬有加,对同学彬彬谦让,虽然衣着朴素,面目憔悴,却无贫贱之相,猥陋之态。
  何先生心里暗道:“若干年之后,我这群弟子之中,恐怕只有这两个人能立身扬名,出人头地。”
  转眼之间,他们同学七年了。柳屏山和祝伯孚两个是无所不谈的好朋友。今天,柳屏山来到祝伯孚家,向他述说了因为磨三棱镜损坏了父亲的水晶章子,父亲发怒,责打自己,自己跑出来的经过。祝伯孚留柳屏山吃了午饭,劝他回家向父亲认错,自己同时向伯父赔礼。柳屏山不敢回家,经祝伯孚反复劝说,总算同意了,回到家里将近晚饭时候。
  话说柳屏山当日战战兢兢,趋入客厅,跪在地下,向父亲陪了罪,柳树青让他拜见吴伯父。柳屏山给吴伯父磕头。吴先生问柳屏山读什么书,柳屏山一一回答了。柳树青刚要责问柳屏山到哪里去了,柳屏山主动认了错,说自己到同学祝伯孚家去了。祝伯孚和自己一起来给父亲大人赔罪,现在在门外。柳树青淡淡地说:
  “请他进来。”
  祝伯孚应声进来,给柳伯父行礼,柳树青本来晓得柳屏山和祝伯孚关系亲近,曾让屏山接济过祝伯孚家,祝伯孚每年都登门叩谢柳树青。当时祝伯孚匍匐在地,诚恳地说:
  “屏山用伯父大人尊章磨三棱镜,小侄也曾参与,罪过匪浅,特向伯父大人请罪,望大人见谅!”
  听祝伯孚这么一说,柳树青消了气。
  吴先生见柳屏山面孔清秀,气宇轩昂,心中欢喜,对柳树青说:
  “现在西学渐进,何不送公子到上海海上学院进学?”
  “昌硕先生晓得,柳家世代不愿做官,而海上学院毕业的学生分配到各衙门任译员,这违背了祖训。”
  吴先生说:“先生此言差矣。人生在世,可以不为官,但不可以无知。孩子入学为了求知,不一定为了做官。要知道自古以来大知大用,小知小用,无知不用。”




第二章家书(3)



  柳树青点头称是,吴俊卿接着介绍:
  “学院有海外名师教授洋文,还有格致、算学。学问长了,做生意也多了能力。”
  柳树青说:“如此最好。”转过头来对祝伯孚说:“祝贤侄也可同去,学费由我支付”
  “多谢伯父美意,小侄感谢不尽。但平时恩惠极多,实不敢从命。”
  柳屏山听见父亲提出让祝伯孚和自己同去上海读书,心里高兴,见祝伯孚推辞,不免着急。忙说:
  “祝伯孚你就和我考一个学校吧,我们还要同学。”
  祝伯孚婉言拒绝了。
  以后的几天,不管柳屏山怎么劝说,祝伯孚却不为所动,执意要到两江学院去读书,因为那个学校不收学费,而且按月发放膏火费。
  那年秋天,柳屏山考上了上海海上书院;祝伯孚以第一名,考上了南京的两江学院。
  海上学院建于同治二年,是朝廷准奏江苏巡抚李鸿章,建立的外国语学院,较北京同文馆的成立晚了一年。学院设英文、德文、法文班。除外语之外,课程包括自然科学、数学、天文、地理。柳屏山学的是英语班。经过一年的学习,懂得好多科学知识,学问大增,眼界大开,不断把自己的心得体会,写信告诉昔日的同窗祝伯孚。
  两江学院办学方针是“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分中学和西学两斋。中西学斋各收学生三十名。中学斋涉及经史、国文、舆地、格致、重经史训诂,轻科举。图书馆藏书丰富,还订了《中外新报》、《六合纵谈》、《万国公报》等几份报纸,学生以自学为主,每人备日记和读书笔记各一本,每日记之。半月上交一次,由校长亲自评论。西学斋设英文、法律、工程科,由外国教授讲课。祝伯孚起初报考的是中学斋,他坚持填功过格,每天坚持记日记,他的日记言中有物,不落俗套,不记流水账,简单扼要,文情并茂。他的读书笔记,也与众不同,多对古人的观点提出疑义,阐述自己独特的想法,做到深入浅出,得到校长的赏识。校长每次阅后,都给以很高的评价。经常将他的读书笔记在同学中宣读,校长说:
  “祝伯孚的每篇读书笔记都有一定的新意。”
  “祝伯孚同学将来在训诂学方面一定会有建树。”校长在同学中不止一次发出这样的赞美之词。
  祝伯孚在中学斋读了半年,忽然在一个早晨,他到校长室里,恭恭敬敬地给校长鞠躬,然后提出请求,这着实让校长感到意外,祝伯孚说:
  “恩师,弟子有一请求,望恩师千万应允。”
  “你有什么要求,尽管说来。”
  “弟子请求到西学斋去学习法律。”
  校长听后,半晌不语。祝伯孚不敢再多言。校长低头沉吟一会儿,徐徐说道:
  “我校自开办以来,入校前选好志向,中途变更从无先例。再说,你学习训诂,肯下工夫,且有独特见解,日后在学术上必有建树。”
  “恩师容禀:弟子不以个人功名为奋斗目标,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中国贫弱的根本原因是吏治腐败,要想革新,必须以法治国,这样,国家才能与西方强国同步,走向世界之林。所以……”
  “不必往下说了,容我想想,过一天给你答复。”
  第二天,祝伯孚得到校长的特许,转到西学斋学习法律。西学斋的教学方法与中学斋完全不同,是由教师讲课,学生听棵。英语由英国教师担任。此外还学逻辑之学。主课当然是法律,学的是美国的《宪法》、《民法》、《商法》、《刑法》和《行政法》,当然也学习《大清律令》和《大清会典》,开始祝伯孚学的比较吃力,经过半年的艰苦努力,他的专业成绩拔群超绝,外语成绩在西学斋也名列前茅。
  祝伯孚每每完成教师指定的作业之后,剩余的时间便消磨在图书馆里,他如饥似渴地阅读。回到宿舍之后,还要读书读到深夜。此外,他常写一些文章在报纸上发表。每当报馆给他寄来一、两元稿费,他马上就给母亲寄到家里去。后来,他又用稿费买了一支自来水笔。那是他上两江学院的第三年。当时,有自来水笔的人很少,同学中,仅有他和一个官员的儿子有自来水笔,大家都使用墨盒、毛笔写字,因而对他们两个很羡慕。祝伯孚对自己的自来水笔爱如珍宝。
  一天,上自习课,祝伯孚整理笔记,没觉得怎么用力,自来水笔忽然断了,兰色的墨水弄脏了笔记本,右手的三个手指也被墨水染成蓝色的了。祝伯孚的心情恶劣,他觉得这笔不该无故折断,认为这肯定是个不好的预兆。他无法写字了,也没有心思看书。他开始恐惧起来,他把断笔和母亲联系起来,他怕母亲生病了什么的,想到了母亲,他的心猛地狂跳起来。他想自己应该到收发室去看一看,看看有没有自己的信件。
  他果然看见了自己的一封信。是母亲写来的。信封上的字迹有些潦草,祝伯孚看了心更慌了。
  伯孚吾儿:
  吾儿远离母亲出外求学,忽忽已经二载有余。自汝离家之后吾无一日不思念我儿。久而久之,积忧成疾,精神恍惚,心中悲戚,以致不能下饭。念我儿自幼丧父,你我母子孤苦无靠,相依为命。母将儿看成世上唯一之希望,甚至胜过自己之生命。母令儿远出求学,期望我儿能成大器,报国荣身,以慰为娘十几年冰霜之节,操劳之苦也!母恐因分离悲痛,影响汝苦学之志,故在分别之际,含悲忍痛,强做笑容,不以泪水示儿,恐儿一心惦念母亲,丧失壮志,荒废学业。儿每来信问候,母之回信均说一切安好,令儿勿念。实是为娘含悲忍泪写的安慰之言也。去年病体尚轻,吾能勉强坚持,秋后便渐次不支,立冬之后,实在不能自持了。如今母亲已经病入膏肓,吾在世上唯一的希望,便是见我儿一面,望儿见信早归,若归来迟缓,则相见恐无时日矣!




第二章家书(4)



  母亲字冬月初一
  祝伯孚见信上字迹缭乱无力,晓得是母亲手颤抖所致。纸上还有泪痕,墨迹明显的带有洇破的痕迹。祝伯孚看了,咬着牙坚持,不让眼泪流出来。可是,他的下巴不住地抖动,带动着嘴唇不住地乱颤,他实在抑制不住,泪水终于夺眶而出。祝伯孚擦干眼泪,拿着家信,到校长处请假,明日回家看望母亲。
  当夜,祝伯孚没能入睡。他前思后想,想了很多。他想自己已经是十九岁的男子汉了,应该支撑门户。自己自幼没有父亲,在外面无休止地读书。老娘一人在家里,没人照管。因为要挣两个钱,第一年的寒假暑假,没有回家,帮助报馆搞校对。第二年的暑假也没有回家。转眼之间,出来两年多了,将一个体弱多病、孤苦伶仃的母亲放在家里,老人怎能不思念儿子?可敬的母亲,为了不让我分心,一年多来,隐瞒病情,写信鼓励我努力学习。其实,我没有一天不在惦念母亲。只是把那种深沉的思念,化为动力,更加刻苦读书。细细想来,自己真的对不起母亲。
  次日清晨,祝伯孚头昏脑胀,两眼红肿,他到码头,乘船到东安县城,然后,改乘乌蓬船去玉桥镇。黄昏时刻来到镇上,匆匆步行回家。赶到家里,已是掌灯时候,祝伯孚看到自己家的窗户里没有灯光。他急忙推门而入,屋子里黑洞洞的,只有灶火闪现出微弱的火光,母亲正匍匐在地,往灶膛里添柴。火光照耀着母亲的脸,母亲的脸已经变得让他认不出来了。脸消瘦得变了形,满脸皱纹更加深刻了。虽然有火光照耀,仍然看得出脸色青黄,明显地带着病容。
  看到母亲已经站不起来了,祝伯孚心如刀铰,他声泪俱下,呼叫一声:
  “母亲!”
  母亲慢慢抬起头来,目光呆滞地盯着他,嘴唇颤抖地叫了一声:
  “孚儿!”
  “母亲!”
  母亲抖动着双手,抓住儿子的胳膊,颤动着声音问:
  “孚儿,真是你回来了吗?我不是在做梦吧?”
  祝伯孚泣不成声:
  “母亲,不孝儿回来了!”
  祝伯孚将母亲扶起,搀到床上,给老人盖上被子,就去窗台拿灯。当他用一根柴棍点了火,去点灯时,发现灯碗里没有灯油。祝伯孚的心一下子凉透了:我不在家,母亲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啊!
  祝伯孚手里有钱,是二十块银圆,这是一年半之前去上学,柳屏山临别赠送给他的。因为学校按月发放膏火银,够自己的伙食。给母亲寄钱用的是微薄的稿费和校对收入,所以那大洋一直锁在书箱里,这回母亲病重才拿回来。
  祝伯孚提着油瓶,趁着月色去镇上买灯油,商铺早已打烊。祝伯孚看到木板铺面的缝隙露出几丝灯光,他便敲打陈旧的木门,门开开了,门内站着一位中年店主,没等祝伯孚开口,店主便问:
  “您想打灯油?”
  祝伯孚点头,买了一瓶油,道了谢,走在街上,忽然想起来应该给母亲买一盒糕点。因为走得匆忙,连早饭都没有吃,所以回家来两手空空。他又开敲开糕点铺的门,说家里有病人,要买一盒糕点。掌柜热情地接待了他。祝伯孚给母亲挑了一盒软软的蜂蜜糕,交了钱,一手提着油瓶,一手提着年糕,急急忙忙往家跑。走在路上他想:回家先给母亲烧一壶茶,让老人家吃一点糕点,扶持服侍她睡了,明天请郎中给母亲看病。他痛下决心:母亲的病一天不好,他就一天不去上学。
  回到家里,灶火已经熄了,屋里一片漆黑,一片寂静。祝伯孚以为母亲睡了,他摸黑点着油灯,准备烧茶。他借着油灯昏黄的光亮,注视一下母亲的脸,他看到母亲的样子很安详。祝伯孚怕惊动母亲,他悄悄烧了一壶开水,却找不到一撮茶叶。祝伯孚叹了一口气,倒了一碗白开水,端给母亲。他轻轻叫了一声:
  “母亲!”
  没有回答,他端着油灯,照一下母亲的脸,觉得不对。母亲的双目紧闭,像是睡了,可是她的嘴角上却沾着流下的涎水,嘴唇是青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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