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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地-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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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成铁冷正了正眼镜说:“我想殳楼迟早会和我联系的,请你给我留下地址。待有了他的消息,我让他和你联系。”
  柳屏山说:“最好。”
  成铁冷递过小楷毛笔和一个折子,柳屏山略一思考,想到不久就要毕业了,于是写下上海祥瑞商场的的地址。成铁冷也不细看,就匆匆收起。
  柳屏山告辞成铁冷从报馆出来,觉得实在无聊。听说夫子庙一带很热闹,就叫了一辆黄包车去中华门,夫子庙在秦淮河北岸的贡院街。进了中华门,车夫停车,柳屏山下车。一个人沿着贡院街游荡,一路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一直向前走,不远就看见一溜红墙,墙上写着大字:南无阿弥陀佛。红墙里面绿树成荫。柳屏山进了夫子庙山门,在庙里观赏流连,将近中午,出了大庙,来到大街。这是个热闹所在,一边是川流不断的河水,可以看到南岸高大的照壁。一边是不算宽阔的街道,到处都搭着布棚子,到处都围满了人。卖吃食的、卖茶水的、卖古董的、算卦的、练武的、拉洋片的、耍木偶戏的,将街道塞得水泄不通。柳屏山闲走一阵,有些累了,看见一座茶楼,走上去闲坐。茶房过来,柳屏山叫泡上一壶龙井茶,又要了几样茶点,随便吃了。下午,一个人又到评市街上闲逛,街上人来人往,卖水果、卖小吃的小贩高声叫卖。黄包车、挑夫挤在喧嚣的人群里。先到旧书铺转了一转,又逛了逛古董店,觉得肚子饿了,在临街的一个饭庄吃了饭,觉得寂寞,忽发奇想要到秦淮河的游船上玩玩:领略一下六朝金粉,十里秦淮。于是到了岸边,看到很多小游船,小船有油了浅蓝色油漆的栏杆支撑着舱顶,远远看去像一个凉棚。还有乘载歌妓的歌舫,在河里兜售生意。看见大的画船舱好像坐落在船上的一座小房子,红色的木栏杆,油绿的窗棂,雕镂精致,红色的廉笼,船里的人影隐约可见。大船上还挂着红纱灯笼,那船渐渐走近了,在岸上可以听见细管繁弦一齐鸣奏,有如仙乐。令人神往。
  柳屏山登上一只大船,里面很宽敞,也很喧闹。两面临窗各有四张红木桌,桌子上镶嵌着大理石面,上面摆着宜兴的紫砂壶,康熙青花茶杯。从画船的窗户里,可以观赏临河的景色。船舱的壁上悬挂着字画,舱里平稳,两排桌子中间有过道,柳屏山刚刚坐下,茶房便走过来问要什么茶,柳屏山说:“要一壶上好的毛尖。”看茶的沏了茶送上来,又有一个年轻人上船,走在他对面的茶桌上坐下,柳屏山一眼就认出来,是今天上午看到的那位编辑,那人也认出了他,两个都觉得意外,几乎同时说道:
  “怎么会是你?”
  然后相对大笑: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柳屏山热情请成铁冷过来同坐:“来,一同吃茶!”成铁冷在柳屏山身旁坐了,柳屏山点手叫来茶房,上了几样茶食,无非盐水鸭、茴香豆、杏仁、云腿,还有月饼和绿豆羔。成铁冷也不客气,两个边吃边谈。茶水清香,谈话融洽,柳屏山不时望望窗外,只见岸边河房林立,树木森森,景物在缓缓的移动。此时,红日已经西沉,薄暮降临不久,天空深蓝,月光清澈,河水幽暗。远处的大小船只相继点起了灯火。大的画船都悬着红色的纱灯,内中点燃红烛。自然也有明亮的汽灯。小的画舫只有汽灯。看到远方的画船,舱内灯火明灭,人影绰约,有洞箫随风飘来,萧声如诉如泣,凄凉哀怨,柳屏山心中忽然生出一种淡淡的悲哀来。




第四章画舫(3)



  他对成铁冷说:“这种地方我第一次来。”
  成铁冷说:“我也是。”
  喝了茶的成铁冷像喝了酒一样,脸色微红,向柳屏山袒露胸怀。
  成铁冷说:“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排遣孤独。”
  柳屏山端着茶杯不吃茶,专注地看着成铁冷。
  成铁冷喝了一口茶,说道:“人生在世,就是一段孤独的旅程。从生到死,不断奋斗,就是为了摆脱孤独。而孤独却无时不在,它使人苦恼,让人绝望。”成铁冷叹了一口气,悲怆地说:“当前,国家满目疮痍,社会黑暗,人心险恶,让人怎么不感到孤独?”
  成铁冷像问自己,又像问柳屏山:
  “要想摆脱孤独,有什么办法?”
  停了片刻,成铁冷随口说了一句六一居士的诗句:
  “惟有清歌一曲对金樽。”
  柳屏山点头,对成铁冷表示同情。
  他们越谈越投机,成铁冷向柳屏山诉说了自己的身世:他祖居仪江,原来是读书世家,曾祖父做过兖州同知,祖父是贡拔出身,做过润州府的教正,到了父亲一辈,虽然家庭富裕,却没有功名。成铁冷读了十年私塾,十七岁出洋到德国留学,学的是机械制造。在德国学了六年,毕业回国,满怀着实业救国的热情,却找不到一个事做。有了朋友的介绍才当了报馆的编辑,扔了自己喜欢的专业,去做枯燥的文字编辑,心里有说不出的苦恼,他满腹牢骚:
  “中国没有希望,没有希望了!”
  柳屏山想安慰成铁冷几句,没有想好怎么说,忽然,悠扬的胡琴和高亢的笛声响了,人们都静了下来。
  歌妓拿着歌折,请客人点歌。一个容貌出众的女子出现在画船,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她吸引住了,只见她浓妆淡抹相宜,体态轻盈,美目流盼,光彩照人。那女子慢敲牙板,随着音乐唱歌。
  听了两个曲子,画船陆续上又上来几个人,油头粉面的,很放肆的样子。柳屏山忽然觉得,自己不应该到这个地方来。父亲对他的教训忽然在耳边响起:我们柳家的人,不可骄奢淫逸,不许去勾栏瓦舍!急忙付了茶钱,与成铁冷告辞,匆匆回到旅馆住下,次日乘船回上海。
  那以后,成铁冷又连续两次到秦淮河来消遣,来时,他一定要乘水丽花的那只画船。成铁冷觉得只要见到水丽花,心里就有说不出的舒畅,他想要和水丽花做个粉红知己,与其倾诉胸中的苦闷……
  成铁冷认识水丽花的那只画船,他只上那一只画船。无论他坐在哪个座位,水丽花总是能发现他。她一边唱歌,一边冲着成铁冷微笑。待她唱完,就主动走到成铁冷身边,问寒问暖,成铁冷问她:
  “你家住在哪里?”
  水丽花说:“我和一个姑妈住在河房。白天都在家,傍晚就到画船来卖唱。”
  “改日我到你家里去。”成铁冷说。
  水丽花告诉他:“过了丁家巷,街沿着河往东走,第三家便是。”
  那天吃过早茶,成铁冷按照水丽花说的方向,来到她家。河房是个独立的二层小楼,一进门迎面是个客厅,有个黑脸的大脚婆正在客厅吃茶。看见成铁冷忙站起身说:“您可是成先生?”成铁冷回答说是。大脚婆说:“水姑娘在楼上等着你呢,快请。”大脚婆带成铁冷过去。成铁冷判断客厅后面是卧室,一个过道通着后门,后门临水,便是秦淮河。每天黄昏,水丽花就是从这里上的画舫。后门右侧是窄窄的木楼梯,上去,室内却很雅致。两扇窗子临着河面。对面墙上,挂着落款唐伯虎的仕女画。红木雕花方几上摆着粉彩童戏图花觚。小巧黄花梨平头案上摆着一张古琴。南边的窗子下,放着一张红木小棋桌,桌上摆着楠木的棋盘,还有剔红的棋罐,分别装有黑白两色棋子。桌子两边一边一把红木椅子。水丽花看见成铁冷,显得很高兴的样子。
  成铁冷单独和水丽花在一起,觉得很不自然,他不敢正视水丽花,透过纱窗看秦淮河上轻轻荡漾的画船。那船锦绣帐额,红色的流苏,很是华丽。水丽花喜欢成铁冷羞涩的样子。含着笑容凝视他良久,然后拿了一个矾红小盖碗,给他斟了一碗香茶,眼睛含笑双手递给成铁冷,后者起身接了,局促地喝了一小口,茶的味道很好,后来他将目光从窗外移进来,注视手中的茶杯。一杯茶水喝下去,成铁冷敢看一眼水丽花了。他觉得自己已经适应了这个环境,水丽花觉得这个书呆子很好玩,她故意和他不即不离,又给他斟上一杯茶,话音甜甜软软地问:
  “我给你弹一个曲子听好吗?”
  成铁冷说:“最好。”
  成铁冷觉得和水丽花在一起很开心。成铁冷不轻易笑,他高兴时,嘴角轻轻一动。
  水丽花说:“你那就算笑了。”
  她又说:
  “我喜欢你,也许是因为你穿西服,也许因为你轻易不笑。”
  “到底因为什么?”
  “不晓得,我也说不清楚。”水丽花说完,莞尔一笑。
  看到水丽花生动的笑容,不轻易笑的成铁冷露出了的由衷的微笑。
  水丽花说:“那些老掉牙的曲子我早就不耐烦唱了,你是舞文弄墨的人,给我写几段新词唱唱吧。”成铁冷把说:“好”,说完,低头写了两句:




第四章画舫(4)



  帘笼微雨
  红烛滴泪
  歪着头,想了半晌,再也写不出来了。水丽花说问:
  “头两句写的蛮有味道,怎么不往下写了?”
  成铁冷扔下笔:“我不写了?”
  “为什么不写了?”
  “写得再好,也没有古人写得好。”
  水丽花抬起头来,成铁冷发出一大篇议论:
  “其实,唐宋以后的文人,满可以不必再写什么诗词,因为该写的古人全写了。有些酸文人不知高低,偏要在圣人面前卖《百家姓》,写些不痛不痒的东西,纯粹是多此一举!丽花你说,这些酸文人的诗词能比得了柳永的‘忍把浮名换了浅酌低唱’吗?能比得了苏东坡的‘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吗?”
  水丽花看着成铁冷,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成铁冷见自己的观点得到了水丽花的认可,接着说道:
  “还有元好问的‘问世间情是何物’!”
  “问世间情是何物?”水丽花声音里充满惊喜。
  “是‘问世间情是何物’!”
  “我怎么不晓得?你快背给我听!”
  “在我背诵之前,先给你讲一段故事。”成铁冷慢悠悠地说:“这首词是元代元好问写的,寄调《摸鱼儿》,这里有元好问的一段感人的经历。他十五岁的时候,到并州赴试,走到一个地方,看见有人在路边卖大雁。听卖雁的人说:‘今天我射杀一只大雁,就落在我的脚下。当时还有一只大雁,在空中盘旋悲鸣,良久不去,后来竟飞落下来,以头撞地而死,就死在那只大雁身边。元好听说大雁殉情,深收感动,就写了这首题目叫:‘问人间情是何物’的词。”
  水丽花听了,很受感动,催促道:
  “你快背给我听。”
  成铁冷咳嗽一声,清请嗓子,背诵道: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叫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荒烟依旧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风雨,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
  成铁冷背诵得抑扬顿挫,感情充沛,水丽花听了,脸上带着欣赏的笑容。
  水丽花拍手说道:“这首词要是能唱出来该有多好!”
  见成铁冷无言,水丽花美目流盼:
  “你能不能给我标个工尺?”
  成铁冷说:“给我两天时间,让我试试。”
  成铁冷又说:“我先把这《摸鱼儿》给你写下来,你看几遍,记下来。”
  水丽花说:“不必,你再背诵一遍,我差不多就能背下来。”
  “我不相信。”
  “你再背诵一次,然后我试试看。”
  成铁冷又抑扬顿挫地背诵了一次,背诵完之后,看着水丽花。
  水丽花说:“我背给你听。”
  说完,就背诵起来: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叫生死相许……”
  水丽花竟然一字不错地将《摸鱼儿》背诵下来,惊得成铁冷瞪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半晌才说:
  “丽花,你真是个天才!”
  水丽花笑道:“光会背算什么?我想唱《摸鱼儿》,可惜没有乐谱。”
  “我明天到图书馆去找找看。”
  第二天,成铁冷吃了早饭,带了铅笔和白纸,坐车到市立图书馆,借到一本明代人作的《烟霞乐谱》,坐在阅览室翻看。找到《摸鱼儿》曲谱,按照乐谱上标明的工尺谱工工整整地抄了一遍,抄完之后,又校对一遍,然后交还了书。怀里揣着乐谱,回到住处,也不喝水,也不吃饭,将词牌一字一字在乐谱上配了,看到满纸大大小小的字,写得很乱,又重新誊了清。成铁冷坐在椅子上,对着乐谱哼了几句,无奈嗓子不好,没唱出味来。
  第二天,成铁冷又到歌楼去找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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