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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定是为自己奔波去了,他到处在找工作。〃
〃找工作?〃洁岚大吃一惊,听妈妈说,舅舅原本在一家小厂当技工,后来辞了职,考进一家高级的宾馆,〃他怎么会失业呢?〃
容子吐吐舌头,〃爸爸不让我告诉别人……他让人家辞退了!〃
洁岚呵了一声,然后就是一阵沉默。她忽然有些为母亲难过,妈妈对娘家人总是那么牵肠挂肚,她很为舅舅骄做,常常对外人说,我弟弟很努力,进了独资的第一流宾馆,也许她明天还会这么提起,说这些时,她总是抬着头,双手比划着。
〃有半年多了,爸爸一直在东奔西跑!〃容子轻轻地说。
〃那你……赶快回去,越快越好!〃洁岚说,〃假如你还犹豫,那就是太不体谅舅舅了。〃
〃我没说不回去!〃容子为自己辩解,〃你干吗这么凶?〃
洁岚抱歉地笑笑,人急躁起来,心乱如麻,要慢声细语倒反而假里假气了,她想象得出,像舅舅这种聪明的男人,一旦失了业,是怎样的一番滋味,他为什么不跟别人提这个?洁岚只记得他照旧每天一早就出门:他上惯了班了。不知他这些天在外碰壁是怀着怎样的沮丧心境。
后来,容子终于答应回家,但她的嘴撅得高高的。天色已晚,洁岚披上外衣送容子回家。她仿佛觉得容子比什么都重要,她对舅舅所怀的怜惜的感情,对以前的误解的歉意全部转到了容子这小姑娘身上,她怕那女孩出任何意外。
〃洁岚姐,〃容子说,〃你没把我的事告诉黄潼吧?〃
〃没有。〃洁岚说,〃知道吗,黄潼近几天取得大成果了!他的一篇习作上了《中学生文学报》。〃
〃我要生你气了!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现在报刊零售部已经关门了,我得等上十多个小时才能买到那份《中学生文学报》!〃容子的脸一下子变得极为动人,〃我要寄一封信,明天寄出,估计星期一上午黄潼就能收到我的祝贺信!〃
洁岚陪着这个双眸发亮的女孩走到舅舅家门口,家里亮着灯,窗户大开着。洁岚想,假如容子不回家的话,那盏灯将彻夜不眠。容子望着窗口,抱住双肩,护着胸,又成为一个瘦骨伶灯的女孩,她说:〃我能说句实话吗?〃
〃别再犹豫!〃
〃我看见这房里的灯就想流泪,我在这儿住十四年了。〃
舅舅从门里闪出来,他抽着烟。舅舅抽起烟来有些像泄愤,总是吸得很猛,烟蒂也不放过,往往烧到手了才扔掉,还用脚狠狠地碾一下。洁岚总感觉他喜欢抽烟是因为可以排出愤怒。
〃爸爸!〃容子叫了一声,叫得那个脸上阴沉沉的男人眼睛倏地亮了亮,扔了烟,佯装生气地说:〃小赤佬,你也晓得逃夜了!〃
〃我在洁岚姐姐那儿。〃容子说,〃那怎么能算是逃夜呢!〃
〃会抠字眼了!〃杜贤荣点着女儿说,〃没有落脚地,想你也没这么大的胆子。晓得吗,你一走,我就没好日子过了,你妈妈像发了疯。女人发起急来就是这样,又哭又骂!〃
容子硬拉洁岚上楼,洁岚不肯。杜贤荣新点起根烟,抽一口,眼光从烟头上跳过去,停在洁岚脸上,〃这次,你帮了大忙……〃
〃舅舅怎么这么说,容子是我妹妹呀!〃洁岚慌乱地摆摆手,她最怕别人当面谢她,那会让她觉得手脚没处放,忍不住想逃开去的。
〃你妈妈心肠很好,看来你有些像她!〃舅舅抢着急急地说。
舅舅从不善于夸奖人,洁岚觉得这也许是他能说的最抬举人的话了。他的眼睛幽幽的,忧郁而不乏善良。如果他运气不那么糟糕,也许会是个让人喜欢的乐呵呵的人,会结交三两个密友。人生就像个连环套,裂开了一截,中间就有一道醒日的空白。
洁岚揣着喜忧参半的感情走回头路。她脚步越走越急,最后不由小跑起来,其实,宿舍里并没有什么好事急急地等着她,只是感到那密密麻麻的感受渗透全身,不赶紧结束归程,就无法摆脱这沉甸甸的感受。
1990年10月28日 星期日
对于洁岚这个不谙世事的女孩来说,这个星期日是过于沉重的一天,她几乎要迷失自己了。
一早,当洁岚还在睡梦中,李霞就把她推醒了,〃喂!喂,大哥哥在门口等你,他来了好久,看样子有急事!〃
洁岚掀开一角窗帘,不禁心里怦怦乱跳:刘晓武向来是从容不迫的,可隔着玻璃,洁岚看到了另一个陌生的刘晓武,他站在街对面,小幅度地踱着步,而且隔半分钟就扛着肩,抬起手看手表。那惴惴不安的样子,就像是一头被囚住的困兽。他低着头沉思时,前额的头发就披落下来,遮住半边前额。而且,他的步子直挺挺的。膝盖都不弯一弯,很像走正步的军人在执行命令。
洁岚急忙套上衣服出门,天气比她想象中的要清冽,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激灵。刘晓武见了她,低下头,看着地上,她只能看见他俊俏的鼻梁和一头浓黑的头发。
〃你怎么了?〃洁岚怯生生地问。
〃很不好,心乱如麻。〃刘晓武叹口气,〃陪我走走?〃
他果然像个快要爆炸的人,看上去肤色发红,是那种涩涩的红,眼里游移着几多血丝,与过去那个体面、温和的人截然不同,洁岚只能小心翼翼地跟着他走。他的步伐坚定而又僵硬,一步至少有六虎口宽,她必须努力地迈着急急的碎步才能跟上他。
刘晓武似乎又高了些,肩抬得高高的,洁岚目视一下,她大约只到他的耳垂那儿,并且,他仰着脸,眼睛仿佛总有些朝天看。走过三条马路,那儿有个街心花园,有一些老年人在慢悠悠地打太极拳。刘晓武领着洁岚走了进来。他同洁岚出去,从来也不问她想去哪儿,总是带着她朝他的方向走,不像班里的耗子,任何事都先要征求女生意见,比如:你的钢笔掉在地上了,要不要帮你捡?总之,总是缩在后面,不肯有一点点主动。
他站住了,霍地转过身,说:〃昨晚我一夜没睡,失眠了!失眠真是比死还难过!〃
〃怎么会呢?〃洁岚傻傻地问,〃只有老头才会不想睡觉。〃
〃我心烦!单位的事不称心,宣传科又调来一个正规大学生,学文秘专业的,场长在昨天的欢迎会上就表了态,要重用!〃
〃大学生吗?他一定读过许多书,写起文章来不费力气的!〃
〃你也这么想?〃刘晓武闷闷不乐地甩了甩头发,〃洁岚,你应该相信我的能力,我不会比那家伙差劲的,他不过是徒有虚名,有一张毕业文凭罢了!〃
〃我相信你,但是……〃洁岚说,〃我不能说那人一无是处,因为我不了解他!〃
刘晓武很帅地耸耸肩,说:〃你是个有爱心的女孩,对谁都那么好!吴诗仁的事你想过了吗?你说他该怎么办?〃
洁岚发愁地说:〃我没有好办法,真的!〃
〃他太痛苦了,我想劝他把这种感情告诉那个女孩,你看可以吗?〃
她点点头,因为对这些她没有见解,只有弃权。刘晓武欣喜地望着她,说话的声调变得缠绵徘侧,洁岚并未在意。同一个足以能够有资格做自己哥哥的男孩在一起,她除了感到他的关切之外,简直就想不到其它。
〃还想家不?〃他挨近来,小声问。
〃不怎么想了!〃
〃这就对了,〃刘晓武把拳头握紧,起誓似的说,〃让我们互相照顾,相依为命,走,我们看电影去,上大光明,全市最高级的电影院。〃
〃不行。〃洁岚摇摇头。昨夜,她的梦中一直出现奔波着求职的舅舅和病中的外公,那种疏淡了的感情仿佛正在顽强地汹涌而来,〃我想去看外公!〃
〃走,一起去:我早该认识你外公了。〃刘晓武说,〃你没有理由拒绝我。〃
〃你千万别去,千万……〃洁岚恳求道。她不能说出内心的隐秘:外公并非一般的外公,他像个炸药包,随时会发作,她不能让刘晓武看到她的难堪。
〃我不会强迫你,永远不会!〃刘晓武爽快地点点头,〃那你就自己去吧,要小心车子!〃
郑洁岚同刘晓武一前一后出了街心公园,他问了她外公的地址,就陪她去了车站。车刚开走一辆,站台上空荡荡的,他把手抄在裤袋里,眯缝着眼睛看着天。
〃你对天文感兴趣?〃
〃我看天,是看天上的云,有一本书中说过天上有吉祥云时,看见它的人就会交上好运,凡事会一帆风顺,我现在就是在找吉样云!〃
〃找到了吗?〃洁岚兴致勃勃地问。
他笑而不语,久久地凝视她,弄得她不自在极了,仿佛站也站不好,手脚都放错了地方。她隐约感觉他今天的举止有些异样,可是她没法破译他的暗语。他是个很优秀的哥哥式的人物,她总是把他看得很高。
车远远的来了,刘晓武忽然从口袋里摸出封信,说:〃这是写给你的,你拿着。〃
他的动作极为迅速,称得上雷厉风行,活也是一口气说出,没什么停顿,一刹那间,她还没反应过来。几秒钟之间,车到了。刘晓武跨近一步,把信塞到她手中,短促而慌张地说:〃拿着!等我走后再读!〃
她木木地点点头,就被人前呼后拥挤上了车,一刹那间,她的所有思维都停掉了,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车很快地追上了刘晓武,他殷切地用眼睛找寻她,居然找到了。他的眼中射出一种奇异的亮光,仿佛两小朵火花,一下子照亮了她内心深处最最隐讳的地方。她不由自主地捂住心口,就像要护住什么,努力地挡住什么。
车子一站一站开着,她已从那半昏厥的状态中清醒,脑子里不再空白一片,那种嗡嗡乱叫窘得透不过气来的感觉也荡然无存。她掂了掂手中的信,它沉甸甸,有些发潮,皱巴巴的,她已经觉察出新的一页已经翻出。刘晓武的眼神已完全失却了大哥哥式的亲切,而是一种很锐利很动情,并不那么明朗的含点暧昧的眼光。她觉得分明很陌生,可虽是第一次经历,却像早已预知的,心有灵犀,很快就懂得那里的含义。
他会写些什么呢?或许是一首诗,记得书里看到过,怀有那种秘密的男孩女孩之间的信中,都必不可少地会有一首诗。她此刻急切地想知道那信的内容,这至少是新奇的,能给她带来意外。仿佛是一本精装的厚书,你掂着它的分量时,就会猜想它会有怎样的一个不同凡响的开头,而不会先联想到作者是怎样的人。
车开着,她捏着信的手一动不动。乘客中有人看她一眼,她就会害羞地低下头,总感觉她把秘密写在了脸上。又开了几站,周围的人都下得差不多了她才稍稍松弛一下,把那颗悬得高高的心慢慢地放回原处。她小心地低头瞥了一眼信封,只见那上面草草地写着:郑洁岚小姐亲启。连称呼都变成这样,她想着,但愿信中没有更吓人的话。
她一直乘到终点站,下了车,走出好远,她才在一幢房子凹进去的门楼里站定,取出那封封口马虎的信。信上没有称谓,开门见山地写着:
〃吴诗仁〃其实是〃无此人〃,那个深深爱上一位可爱的女孩的痴心人就是我,而那个被我深深爱着的女孩就是你……
洁岚吃了一惊,拆信时的跃跃而试此刻已像潮水,悄悄地退走,只剩下光秃秃的海滩,而一种难言的含混感情又劈头盖脸袭来。他为什么要那样,为什么要那样!当她终于有了只属于自己的私人秘密时,这秘密却并不甜蜜,十分纷乱,炙人,她几乎没有勇气将这灼热的信读下去。
他写得太深了,不符合她完美的思想,她是个静如湖水的女孩,她向往含蓄的感情,像涓涓细流,淙淙地流淌而来,她害怕太直接大赤裸裸的感情扑面而来,这简直像袭人的热浪,让她难以喘息。
她把信塞回裤袋,又用力将它抚平,可内心却烦躁得很,简直不敢去想〃刘晓武〃三个字,还有那印在她脑海里的激情的一瞥,那像一团火,她怕扑入那儿。
郑洁岚定了定神,努力想驱散这些烦恼,她向一个路人打听怎么去外公家,因为她的脑子乱极了。那人指点了方向,诧异地问:〃你不舒服吗?脸色不好!〃
她的脸一下午又红透了。
他为什么问她这些?她有些生气。她的心从未被人这么深地烦过,他像个暴君,掠走了她的宁静,搅得她的心境失却光彩。她听说过爱情,印象中,它像笛声那么使人着魔,像小夜曲那样让人的心弦随之而动,而绝不会像现在这么琐细和烦躁。
可是,郑洁岚再也回不到过去那种没有波动的静谧中了。她忽然怕再见刘晓武,他曾是她的支柱,她怕辜负他,伤害他,那是她最不愿意做的。
待到郑洁岚恍恍惚惚地摸到外公家时,各家各户已经飘出家常饭菜的香味了,推开外公家那扇窄窄的板门,屋里的凌乱着实让她吃惊,屋子里到处都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