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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文君:孤女俱乐部-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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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到郑洁岚恍恍惚惚地摸到外公家时,各家各户已经飘出家常饭菜的香味了,推开外公家那扇窄窄的板门,屋里的凌乱着实让她吃惊,屋子里到处都占据着零碎的家什,凳子上是半盆混浊的脏水,桌上是凌乱的碗筷,一只苍蝇正在盘旋,地板中央则是一只破旧的煤油炉,一盒被踩扁的火柴,还有痰盂罐什么的,脏的绷带,药棉满地都是,简直无法下脚,房内的气味也很难闻。
  外公躺在床上,受伤的腿打着石膏,僵直地搁在那儿。他听到开门声,费力地欠起身子,朝她摆摆手,说:〃别进来了,别进来,这儿太脏了!〃
  〃我帮您收拾一下。〃洁岚说。
  〃烂摊子!你舅舅每天晚上来给我弄点饭吃,他也忙。天天上班。〃
  〃上班?〃洁岚脱口而出。
  〃是呵,他在独资的宾馆上班,辛苦得很,所以也只好马马虎虎。〃外公挪动着身子,把凳子上的脏盆拿掉,示意洁岚坐下,〃你看到的,不要写信告诉你妈妈,听到吗?〃
  也许这就叫一家人,大家相互间把忧虑和不快隐藏在心,而只给对方一些宽慰和关怀,情愿自己吃苦也不愿给亲人带来不眠之夜。洁岚默默地帮外公把那乱成一团的房间理得井井有条,又开了窗,把阳光和新鲜的气流迎进来。
  〃我去打听过叶倩玲娘家的地址了。〃外公缓缓地说,〃有个邻居曾去复兴公寓找过叶家姆妈,那儿守公寓的人讲,没有这个人。前几天,派出所的户籍警来这里,我问他,他说叶家姆妈只不过是买了一上一下的;日房子,比她以前的老房子条件稍好些。都是七传八传,传得走样了。〃
  小房间显得明亮而令人愉快,外公靠在床上,絮絮叨叨地谈了很多,他似乎平和许多,眉宇间的结打开了,仿佛只是在叙说家常,〃叶倩玲是个孝女,人又聪明,邻居们都说叶家姆妈福气好。叶家姆妈是守寡把女儿拉扯大的,当时她家是在楼梯底下搭间小间住的,像储藏室,窗口也没有,穷得很。你姆妈跟叶倩玲同班,有了好东西总是分一半给她。现在,她家日子好过,比我家好……〃
  〃我们家也蛮好的嘛!〃洁岚说。
  〃你真的那么想?〃外公欠起身,点住她,〃不要说谎!〃
  〃我干吗要说谎?是蛮好的嘛!〃洁岚说,〃你别觉得妈妈在那儿吃苦,我们那里生活很好,说实话吧,等我大学毕业后,说不定还回去!〃
  外公没作声,不知是欣慰还是伤感。他老了,瘦瘦的脸黄黄的,脸颊上有一块圆圆的斑点,黄褐色的,大约是什么老人斑。他思索时,下巴显得有些松松垮垮,全部的表情都麻木了,停在那儿似的,一副老态。洁岚忽然懂得妈妈为什么如此牵挂这老头!
  祖孙二人长久地坐着。后来,外公忽然醒悟过来,〃你,你还没吃饭吧?〃
  外公决计要像样地招待外孙女,他一边抱怨自己的腿大碍事,一边指挥洁岚翻箱倒柜,把积存在那儿的好东西全弄出来:午餐肉罐头啦,两小段广式香肠啦,一包笋干,甚至还有一袋龙虾片。洁岚在打开外公的大柜时,意外地发现了一大包信件,那些信件的右上角都整整齐齐地标着编号,仿佛什么贵重的文件。当她定睛一看,看清那些信封上都留着母亲娟秀的字迹时,泪水立刻糊住了她的双眼。
  〃你,你……〃外公说,〃你哭什么?〃
  〃妈妈如果知道你把信件保存得那么好,她会天天给你写信的!〃
  〃好坏是自己的女儿,〃外公说,〃推也推不开的,命中注定是这样。〃
  他们着手准备饭菜,那是一顿丰盛的午宴,一直断断续续忙到下午,这顿迟到的午宴虽没有音乐伴奏,却仍然十分隆重,祖孙二人相对而坐,外公正襟危坐,表情肃穆,仿佛一举一动之间都带着宗教色彩;洁岚坐得规规矩矩,总感到内心起伏,仿佛进入一个重要场合。他们咀嚼着,没有说话,却感到房中弥漫着一种圣洁无比的东西。
  桌上的几小碟子菜渐渐地浅下去。外公终于开口说话了,〃你写封信给你妈妈,记住,别提我的腿伤。你就说,让她下次到上海时来我这儿一次,我要把嫁妆给她!〃
  〃嫁妆?为什么要给妈妈嫁妆?〃
  〃当时,我们不同意这门亲事,连婚礼也没参加,她的嫁妆也没有办,那笔钱我得补给她。呵,十六年了,你都这么大了,算算利息也不得了!〃
  洁岚急急地说:〃妈妈不会要这笔钱的,她从不在乎这些。〃
  〃你晓得什么?〃外公生气地说,〃这哪是什么钱不钱的事;你外婆早早就偷偷地给你妈妈准备嫁妆,我们就一个女儿,怎么肯委屈她?老太婆平时一分一厘省,图什么?她临死时还说,不要忘记给女儿嫁妆。你妈妈违背了她的意思,但是做娘的还是心里舍不得她,这是我多事吗?是父母的一份心!〃
  洁岚沉浸在这个悲欢离合的故事内,好久好久,她都在心里暗暗地哭泣,为死去的慈祥的外婆,为把情感深藏心底的外公,也为苦苦追寻爱和理解的母亲。
  天色渐渐由淡蓝变成浅灰,暮气和冷风一阵阵从窗户里刮进来,洁岚起身去关窗,无意中朝临窗的小街望了一眼,蓦地,她打了个结结实实的激灵,还以为是幻觉,鬼使神差地去用手的揉揉眼,可这并不是臆想出来的场景:
  刘晓武正直直地站在楼下,像一个卫士,他的脸带着焦躁和不安,头发无力地披下来,盖住一条浓浓的黑眉,他微微仰着头,仿佛正在捍卫什么,又像打算猎取什么。
  洁岚的心拧成一团,她不能去见他,不能,她想起他就浑身紧张,就不知所措。她再也无法自然地同他交谈,难以再回到过去。他为什么要把一切都搞乱,为什么要步步逼近,不给她一点点时间去静静地整理思绪?
  她瘫倒在凳子上,许久不开口。外公问:〃你是不是想你妈妈了?〃
  洁岚违心地点点头。她不知该怎么向这位亲人诉说内心的隐秘和苦衷,可明明烦恼无比,却要强颜欢笑,这是个怎样的滋味!
  外公慈爱地拍拍她的背说:〃硬气些,小洁岚。你妈妈十九岁就单身一人去黑龙江谋生,那里吃杂粮,零下四十度还要上山伐木这些,我们都是从她同去的知青那儿打听到的,你妈妈从来不写信诉苦,封封信都说:一切很好!〃
  〃妈妈年轻时也会碰到各种烦恼?〃
  〃谁会没有麻烦事呢?你妈妈很硬气。比起她来,你开心得多,周围好坏还有外公和舅舅,还有容子。也不用于重体力活养活自己,能学到文化,简直一个是天上,一个在地下!〃
  洁岚说:〃我也会很硬气的!〃
  可当她走出外公的小屋,一步一步朝风中的刘晓武走近时,却又感觉浑身绷得紧紧的,无法自在地伸展手和脚。
  〃你好,我像等了一千年!〃刘晓武热情地迎上来,他漂亮的眸子熠熠发光,〃知道吗,我从未这么长久地等待过一个女孩!〃
  洁岚没作声,她不知如何开口。
  默默地走了一阵,刘晓武忽然叹息一声,说:〃那个吴诗仁很愚蠢是吗?他想当那个女孩的保护神,可那个女孩却要嘲笑他。〃
  他又提老一套的吴诗仁,总提总提,就一套话,多么乏味!洁岚就这么挑剔地想着,努力不去看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里含着哀伤,任何凝视他的女孩都会心软的。
  〃能告诉我为什么要拒绝吗?〃刘晓武幽幽地问。
  洁岚摇摇头,固执地说:〃请忘记今天的事,彻底的忘却,好吗?〃
  他的眼睛闪过惊慌失神的光芒,头颓然垂下,〃果然是这个结局,你讨厌我是吗?〃
  〃不,我,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我不想考虑这些,去分心!〃
  〃你好理智呵,像一个冰雪美人!〃他用平静的,不可能引起她警觉的声音说,〃我说过,永远不会强迫你的意愿,因此,我尊重你的选择。〃
  他们并排走着,像一对陌生人。洁岚只感觉汹涌的暗流冲过来,那看不见的隔阂正步步逼近,袭得她浑身发颤。她觉得刘晓武被越冲越远,渐渐地将从她的生活中消失得干干净净,她伸手都够不到他。她多么不希望在自己身上发生这一幕,但又无力扭转这一切。
  〃你想好好读书是吗?想上大学做女状元是吗?〃他忽然步步逼近地问。
  〃是的!我想!〃她说。
  〃如果我静静地等到那一天,你肯接受我的感情吗?〃
  〃你为什么要说这些?我不愿想这些,我实在不知道将来会是怎样!〃洁岚叫道,她感觉头涨得要裂开了,疼痛难熬,〃我们不能永远做朋友吗?〃
  〃试试看吧!〃他潇洒地笑笑,〃也许默默地等一个女孩子是一件傻事,可我愿意试一试。〃
  〃我们之间可以友谊之树常青!〃
  〃像童话似的。〃刘晓武的胸脯急剧地起伏着,〃我将永远忠于爱情。等五年如何?假如这种等待,这种盼望可能落空,那么我就是在下一个人生最大的赌注!〃
  刘晓武说罢,旁若无人地走开去。郑洁岚木木地站着,看着那英俊的小伙子走开去,她一直把他当成哥哥式的人物,曾对雷老师的误解气愤填膺。她总觉得,她同那大男孩之间是一种默契,那种天然的好感使她信任他,对他的缺点优点全部接受,也从未对他抱有希冀和要求,就像兄妹,感情十分牢靠和坚实,不料,他未能免俗,正被雷老师一言点中。
  他气势汹汹的背影使她感到压力,她禁不住流下莫名奇妙的泪水,心情沉重地换了车回家,远远地遥望那窗内的灯光,灯光下,有女孩的身影晃来晃去。洁岚站下来,用力地把情书撕成碎块,碎纸像干枯的落叶一样飘零四方。撕着,撕着,她忽然又是一阵怅然,仿佛她亲手毁了什么,让它永久难以复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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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0年10月31日 星期三

  房东老太太是个善良热情的人,她已经老了,显示老态龙钟的难看样子,而且天天不断地吃药,简直把那花花绿绿的药当成是什么可口的零食。她独居在此,有些寂寞,所以就出租了楼下的余房。据说,她只愿把空房子祖给女孩子,因为她一辈子没有儿子,不习惯那些生龙活虎,喜欢出臭汗的男孩子。她有个独生女儿,早年出嫁一位港商。老太说起她来,如数家珍,眉毛眼睛都会动的,甚至能看出她年轻时的风采。
  〃我家小妹,聪明漂亮,当时提亲的人要踏破门槛,后来是我做主,给她定下了这门亲事!〃她经常这么说,把它当成套话,或是一个什么典故。
  早上,这帮女孩总是急匆匆地梳头,洗脸,动作都用优选法,可老太太却要来插一杠子,笑吟吟地探进身子,说:〃喂,马莉莉,这几天你好像瘦了一圈!〃
  洁岚知道老太太是在称呼她,就回话说:〃作业多哪!〃
  〃恐怕还有别的原因!〃她搭讪说,〃你是不是同那个后生吵架了?〃
  老太太对有男孩上门是十分敏感的,而且她还能够察言观色,辨别真伪。也许她的青春已经过去了,所以只能把这份热情转移到关怀年轻人的青春上来,她的一席话,引得李霞和颜晓新都看西洋镜似的看洁岚的脸,窘得她脸红得像喷血。
  李霞问:〃是呀,大哥哥怎么几天不来?洁岚,你是不是真同他吵了?你可不能那样,否则我不饶你!他是个好心人!〃
  〃只是有时有些市侩气!〃颜晓新插嘴。
  〃一表人才。〃老太太说,〃要是我有这样的一个外孙,一颗心就可以落地了,我女儿没生过小孩,毛病看了多少年!这次,她又要回来看病了!〃
  李霞立时来了精神,〃我们这次能同她碰头了?〃
  〃唁!她喜欢小姑娘,看到你们,她会高兴死的,说不定统统认去做干女儿!〃老太太说,〃我写信告诉她,有几个女孩同我作伴,她很赞成。〃
  听着她们几个围着那个即将归国治病的阔太太谈个没完,洁岚无心参与,只顾想自己的心事。这两天,她努力摆脱那阴影,拼命温书,做大量地复习题,可那种悸动仍会出其不意地闯进来:这也许是一份财富,可这也是一份负担,挑着走大累,失掉又变得一穷二白,她有些不知所措。刘晓武一直没有出现,可他的音容笑貌,他的激越的口吻,他那信上的每一句话都几乎印在她的脑海中,横抹竖抹不干净。她有种感觉,就如自己痛失一块金子。
  她很想写诗,也许有了爱有了怨,做诗人就有基础了。
  〃洁岚!〃李霞突然推推她,〃怎么又走神了?真有心事吗?〃
  〃我会告诉你的。〃洁岚说,〃可不是现在!〃
  〃那好吧!〃李霞这位女中豪杰干脆地说,〃现在就扔了那该死的心事!今天是实施捐款的第一天,争取个开门红如何?〃
  李霞不愧是员干将,对为郭顺妹捐款的事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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