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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寓是这一空旷地区留下来的几栋房子中的一栋,里面住的大都是火车乘务员中的单身汉,堆货场的工人,还有最廉价的妓女。这类人物不像意大利人那样老实,他们是不坐在大街上聊天的;他们都坐在啤酒馆里,把他们的钱大吃大喝地花个精光。因此,维托·考利昂很容易地就溜过了冷冷清清的第十一路,钻进了法怒其所住的公寓的门厅,就在这儿,他抽出了他从来没有使用过的枪,等着法怒其。
他透过门厅的玻璃门在注视着,预计法怒其会从第十路走回来。克莱门扎曾经把枪上的保险机指给他看过,他没装子弹,试扳了一下扳机。当年在西西里还是个不足九岁的小娃娃时,他常跟着父亲出去打猎,也常放那种当地叫做“狼枪”的笨重的滑膛枪。就是因为他小时候有使用“狼枪”的本领,所以那些谋杀他父亲的人才给他判了死刑。
这会儿,他躲在门厅暗处,看到法怒其白色的身影跨过马路,向大门走来。维托往后退了几步,肩膀紧紧靠着通向楼梯的门,他端起枪,准备开火。他那只拿枪的手伸出去,离外面的门只有两步远。门朝里一转,开了。法怒其,身上白白的,宽宽的,散发着臭气,出现在从门里透进来的方形亮光里,维托·考利昂放枪了。
枪声通过开着的门传到了大街上,枪声把楼房震得抖动莱起来。法怒其抓住门边,拼命想站直,伸手掏自己的枪。他挣扎时用力过猛,把上衣的钮扣都挣脱了,上衣敞开了,他的枪亮了出来,但是他衬衣前襟上蜘蛛网似的血迹也淌出来了。维托·考利昂非常注意,仿佛是要把针插进血管似的,对准网状血迹,打了第二颗子弹。
法怒其腿一弯,跪了下去,把门撑开了。他发出了可怕的一声“啊”,维托把枪抵着法怒其那冷汗横流的板油似的脸颊,稍稍朝上对准脑壳开了一枪,不到五秒钟,法怒其颓然倒下去,死了,他的身子把开着的门堵住了。
维托非常沉着地从死人的上衣口袋里掏出宽大的皮夹子,揣进自己的衬衫里。然后他横跨街道,进了对面的空厂房,穿过厂房到了后院,爬上消防梯,来到屋顶。他从屋顶上俯视街道,法怒其的尸体仍然躺在门口,还看不到另外的人影。公寓里有两个窗子推开了,他可以看到几个脑袋伸了出来,但是既然他看不清他们的面容,他们肯定也看不清他的面容。而这种人是不会向警察提供情况的。法怒其的尸体可能要在那儿躺到天亮,或一直到夜间巡逻的人不小心绊倒在他的身上。那栋公寓肯定没有人愿意挺身而出,自我麻烦,让警察怀疑或盘问;他们必然会锁起门,装做什么也没有听见。
他不慌不忙地走过一个屋顶又一个屋顶,最后来到了自己屋顶的天窗,下去就是自己那套房间。他开了门,走进去,随手又锁上门。他把皮夹子翻开搜查了一遍,除了他交给法怒其的七百美元,里面只有几张一元的钞票和一张五元的钞票。
藏在皮夹盖子里的是一块古老的五美元的金市,这很可能是吉利钱。如果法怒其是一个有钱的坏蛋,他肯定不会把自己的家底带在身上。这一情况证实了维托的一部分猜测。
他明白他一定得把皮夹子和手枪甩掉(当时他还清楚地认识到,必须把那块金市留在皮夹子里一起甩掉)。他又上了屋顶,走过几段屋脊,把皮夹子朝下甩到一个通气道里去了,然后把枪的子弹退出来,把枪筒子在屋脊上拼命地砸,但怎么也砸不坏。他把枪调过头来,又把枪托在烟囱壁上拼命地砸,枪托喀嚓一下成了两截、又砸了几下,手枪的枪筒和枪柄裂开了,成了互不相连的两截。他把枪筒甩进一个通气道,把枪柄甩进另一个通气道,枪筒和枪柄从五层楼落到地下并没有发出多大的响声,而是陷进了下面稀软的垃圾堆里了。明天早晨,会有更多的垃圾从窗子里倒出来,会把什么都盖起来的,真是侥幸。维托回到了自己家里。
他有点儿发抖,但却完全能够控制自己。他换了身上的衣服,惟恐穿着的衣服溅上血。他用碱水和很浓的褐色洗衣肥皂水把衣服浸湿,把衣服放在洗涤槽下面的金属洗衣板上刷干净。然后他又用碱水和肥皂水把桶和洗涤槽冲洗干净。他在卧室的一角发现了一堆刚洗好的衣服,就把自己的衣服也混杂在这一堆衣服里,然后穿着干净衬衫和裤子下楼来,到公寓门前同老婆孩子和邻居一起谈笑风生了。
其实这一切措施都证明是不必要的。警察在天亮发现了那具尸体之后,也从来没有盘问过维托·考利昂。更使他感到惊讶的是,他们根本还不知道法怒其在击毙的当天晚上曾经来到过他家。他原来预计这就是一种“不在出事现场”的证明:法怒其是活着离开这栋公寓的。他后来只听说警方对法怒其被谋杀一事倒感到很高兴,而并不急于追查凶手。他们认定这又是一起歹徒凶杀案,所以只查问了那些有敲诈记录的和有暴行历史的流氓。因为维托从来没有犯过案,所以他根本不在考虑之列。
但是,假使他已经智胜了警察,那么他的同伙却是另一个问题。彼得·克莱门扎和忒希奥两个都在事后一两周内躲着不见他的面,然而在一个傍晚他俩上门找他来了,是带着明显的敬意来的。维托·考利昂很礼貌,但却毫无表情地接待了他俩,还给他们端来了酒。
克莱门扎首先开口说话。他轻声他说:“没有人再在第九路商店老板那里征收贡钱了,没有人再在附近玩纸牌和摆赌场的人那里征收保护费了。”
维托·考利昂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两个人,一言不发。忒希奥开口了。
“咱们不妨把法怒其的生意接过来,原来给法怒其交钱的人也会给咱们交钱的。”
维托·考利昂耸了耸肩。
“这个问题干吗找我?对这类事我不感兴趣。”
克莱门扎放声大笑,即使在年轻时候,他一笑起来就有心宽体胖的那种爽朗劲儿。他对维托·考利昂说:“为了抢卡车上的丝绸衣服,我给你的那支手枪现在怎么样啦?如今你不再需要了,就还给我吧。”
维托·考利昂非常沉着,胸有成竹地从衣袋里掏出一迭钞票,抽出了五张十元的钞票。“拿去,我给你钱。在抢卡车后我就把那支枪甩掉了。”说罢,他笑眯眯地瞅着这两个人。
在当时,维托·考利昂自己并不理解那种笑眯眯的客观效果。正因为没有威胁之意,所以才真正令人不寒而栗。他笑眯眯的,好像是随便开开玩笑而已。但是,因为这是生死攸关的问题,他才流露出那种神情。他一向是通情达理,喜怒哀乐不形于色,因此突然一下揭开面纱,露出自己的内在本质,真也令人生畏。
克莱门扎摇摇头。
“我不要钱,”他说。
维托又把钱揣进自己的衣袋。他等着,他们之间心照不宣。他俩知道他干掉了法怒其,虽然他们对任何人都没有说过,几周之内附近一带居民全都知道了。维托·考利昂被大家尊之为“值得尊敬的人”。但是他并没有试图把“法怒其保护费和贡款”接过来。
随之而来的事态发展,就是不可避免的了。一天晚上,维托的老婆把邻居一个寡妇领到了家里。这个妇女是个意大利人,论为人,是无可指责的。为了给自己那几个失去了父亲的孩子维持一个温暖的家庭,她受尽了千辛万苦。她那个十六岁的儿子把自己的工资袋原封不动地带回家,接照意大利的方式交给她;她那个十六岁的女儿是个裁缝,也是把领来的工资原封不动地交给她。全家在晚上都加班加点干活。把钮扣缝到纸板上。他们像奴隶一样辛苦,却赚不了几个钱。这位妇女的名字叫哥伦布太大。
维托·考利昂的老婆说:“这位太大有件事想求你。她无可奈何。”
维托·考利昂一听,还以为人家想向他要些钱,钱他是准备给的。但是,实际情况看来是这样的:哥伦布夫人有只狗,她的幺儿子喜欢极了。有人埋怨说,那只狗晚上老是叫,就告诉哥伦布夫人,要她把狗搞掉,她满口答应了。后来房东发现她骗了他,非常生气,就通知她搬出去。她答应这次真的把狗搞掉,而且确实已经把狗处理掉了。但是,房东仍不肯收回催她搬出去的通知。她务必自己主动搬出,不然警察就会受命前来撵她出去。而当她把那只狗送给住在长岛的亲戚时,她那可怜的幺儿子哭得像什么似的。一切都白费劲,她眼看没有地方住了。
维托·考利昂态度很谦和地问她:“干吗找我帮助你呢?”
哥伦布夫人向他老婆那边点了点头:“是她叫我来求你的。”
他大吃一惊。暗杀法怒其的那天晚上,他换下来的衣服是自己洗的,老婆可从来没有问过他呀。在他失业的时候,家里那么多钱是从哪儿来的,她也从来没有问过。即使现在,她的面容仍然毫无表情。维托对哥伦布夫人说:“我可以给你些钱来帮助你搬家,你要我办的也就是这个问题吧?”
这位妇女摇摇头,她两眼泪汪汪的。
“我的朋友都住在这儿,同我一起在意大利长大的娘儿们也都住在这儿,我怎么能搬到别的地方同生人住在一起?我想要你给房东说说,允许我继续住下来。”
维托点点头。“那就行了,你用不着搬家,明天早上我就给他说说。”
他老婆对他微笑了一下,他表面上没有理睬,但心里却很高兴。哥伦布夫人看上去心里仍然不踏实。
“你有把握让房东答应吗?”
“房东是罗伯图先生吗?”维托问,“当然他会答应,他那个人心肠很好,我把你的处境给他一解释,他就会同情你的。如今你不必为这件事伤脑筋了,也别这样心神不安。为了自己的孩子,还是多多保重自己的身体吧。”
房东罗伯图先生每天都要查看一下那排主权属于他的五栋公寓房子。他原是人贩子,专门把刚刚运来的意大利工人卖给大公司。他用赚来的钱把这几栋公寓买了下来。他是意大利北方受过教育的人,始终瞧不起这些来自西西里和那不勒斯的没有文化的南方人。这些人像蝗虫一样挤满了他的一栋栋楼房,把垃圾向通气道里乱丢,听任蟑螂和老鼠一口一口地把他的楼房的墙壁啃掉,但他们总不肯用举手之劳来保护他的房产。他并不是坏人,是个贤夫良父,但时刻都在担心自己的投资,担心自己赚来的钱。还担心自己成了有产业的人之后随之而来的、不可避免的开支。这种担心把他的神经折磨得疲惫不堪,因而他的心情经常是烦躁的。当维托。考利昂在大街上见到罗伯图先生,要他站住说一句话的时候,他表现得有点烦躁,但还不能说是粗鲁。因为这些南方人中的任何一个,一旦惹毛了的话,就可能捅你一刀,虽然这个年轻人看上去倒像个安分守己的人。
“罗伯图先生,”维托·考利昂说,“我老婆的朋友,一个没有男人照顾的寡妇,告诉我说,不知什么原因她接到通知说要她从你的房子里搬出去。她绝望了,没有钱,除了住在时近的几个朋友之外,她也没有别的朋友。我告诉她说,我要同你谈。我还说,你是个通情达理的人,要她搬家是由于一些误会引起的。如今她已把引起麻烦的那条狗搞掉了,怎么反而又不让她住下呢?我作为一个意大利人,向你这个意大利人求求情。”
罗伯图先生把他面前这个年轻人仔细端详了一番。这个人,中等个子,长得很结实,像农民而不像土匪,不过他自己却非常滑稽可笑地自称是意大利人。罗伯图耸耸肩。
“我把那套房间已经租给另一家了,房租也高一些,”他说。“我总不能为了你的朋友使那家人失望嘛。”
维托·考利昂点点头,表示理解和同意。
“他每月能多出多少钱?”他问。
“五美元,”罗伯图说。
这是假话。铁路工人公寓,四间昏暗的房间,租给那个寡妇每月是十二美元!他从新住户那儿根本得不到比这个更高的房租。
维托·考利昂从自己的衣袋里掏出一迭钞票,抽出三张十元的钞票。
“这里先付给你六个月房租的增长总数。这你就不必给她说了,她是个很有自尊心的女人,六个月过后,你就再来找我要钱吧。当然罗,你可得让她养她的狗。”
“真是活见鬼,”罗伯图先生说,“你是什么东西,竟然给我下起命令来了!注意你自己的礼貌,不然就把你这个西西里人的屁股脱光,把你揪出来在大街上示众。,,
维托·考利昂惊讶地举起双手。
“我只要求你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