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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工作就这样依然故我地下去吗?”她喘了一口气,来回踱着,然后接着说:“我在党小组会上谈自己的想法,韩常新满足地问:‘难道我们发展数字的完成比例不是各区最高的?难道市委组织部没要我们写过经验?’然后他进行分析,说我情绪不够乐观,是因为不安心事务工作??”“开始的时候,韩常新给人一个了不起的印象,但是实际一接触??”林震又说起那次写汇报的事。
赵慧文同意地点头:“这一二年,虽然我没提什么意见,但我无时无刻不在观察。生活里的一切,有表面也有内容,作到金玉其外,并不是难事。譬如韩常新,充领导他会拉长了声音训人,写汇报他会强拉硬扯生动的例子,分析问题,他会用几个无所不包的概念;于是,俨然成了个少壮有为的干部,他漂浮在生活上边,悠然得意。”
“那么刘世吾呢?”林震问,“他绝不像韩常新那样浅薄,但是他的那些独到的见解,精辟的分析,好像包含着一种可怕的冷漠。看到他容忍王清泉这样的厂长,我无法理解,而当我想向他表示什么意见的时候,他的议论却使人越绕越糊涂,除了跟着他走,似乎没有别的路??”“刘世吾有一句口头语:就那么回事,他看透了一切,以为一切就那么回事。按他自己的说法,他知道什么是‘是’,什么是‘非’,还知道‘是’一定战胜‘非’,又知道‘是’不是一下子战胜‘非’,他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见过——党的工作给人的经验本来很多。于是他不再操心,不再爱也不再恨。他取笑缺陷,仅仅是取笑;欣赏成绩,仅仅是欣赏。他满有把握地应付一切,再也不需要虔诚地学习什么,除了拼音文字之类的具体知识。
一旦他认为条件成熟需要干一气,他一把把事情抓在手里,教育这个,处理那个,俨然是一切人的上司。凭他的经验和智慧,他当然可以作好一些事,于是他更加自信。”赵慧文毫不容情地说道。这些话曾经在多少个不眠的夜晚萦绕在她的心头??“我们的区委副书记兼部长呢?他不管么?”
赵慧文更加兴奋了,她说:“李宗秦身体不好,他想去作理论研究工作,嫌区的工作过于具体。他作组织部长只是挂名,把一切事情推给刘世吾。这也是一种相当普遍的不正常的现象,有一批老党员,因为病,因为文化水平低,或者因为是首长爱人,他们挂着厂长、校长和书记的名,却由副厂长、教导主任、秘书或者某个干事作实际工作。”
“我们的正书记——周润祥同志呢?”
“周润祥是一个非常令人尊敬的领导同志,但是他工作太多,忙着肃反、私营企业的改造??各种带有突击性的任务,我们组织部的工作呢,一般说永远成不了带突击性的中心任务,所以他管的也不多。”
“那??怎么办呢?”林震直到现在,才开始明白了事情的复杂性,一个缺点,仿佛粘在从上到下的一系列的缘故上。
“是埃”赵慧文沉思地用手指弹着自己的腿,好像在弹一架钢琴,然后她向着远处笑了,她说:“谢谢你??”“谢我?”林震以为自己听错了。
“是的,见到你,我好像又年轻了。你天不怕地不怕,敢于和一切坏现象作斗争,于是我有一种婆婆妈妈的预感:你??一场风波要起来了。”
林震脸红了。他根本没想到这些,他正为自己的无能而十分羞耻。他嘟哝着说:“但愿是真正的风波而不是瞎胡闹。”然后他问:“你想了这么多,分析得这么清楚,为什么只是憋在心里呢?”
“我老觉得没有把握,”赵慧文把手放在自己的胸前,“我看了想,想了又看,我有时候想得一夜都睡不好,我问自己:‘你的工作是事务性的,你能理解这些吗?’”“你怎么会这样想?我觉得你刚才说的对极了!你应该把你刚才说的对区委书记谈,或者写成材料给《人民日报》……”“瞧,你又来了。”赵慧文露出润湿的牙齿笑了。“怎么叫又来了?”林震不高兴地站起来,使劲搔着头皮,“我也想过多少次,我觉得,人要在斗争中使自己变正确,而不能等到正确了才去作斗争!”
赵慧文突然推门出去了,把林震一个人留在这空旷的屋子里,他嗅见了肥皂的香气。马上,赵慧文回来了,端着一个长柄的小锅,她跳着进来,像一个梳着三只辫子的小姑娘。
她打开锅盖,戏剧性地向林震说:
“来,我们吃荸荠,煮熟了的荸荠!我没有找到别的好吃的。”
“我从小就喜欢吃熟荸荠,”林震愉快地把锅接过来,他挑了一个大的没剥皮就咬了一口,然后他皱着眉吐了出来,“这是个坏的,又酸又臭。”赵慧文大笑了。林震气愤地把捏烂了的酸荸荠扔到地上。
临走的时候,夜已经深了,纯净的天空上布满了畏怯的小星星。有一个老头儿吆喝:“炸丸子开锅!”推车走过。林震站在门外,赵慧文站在门里,她的眼睛在黑暗中闪光,她说:“下次来的时候,墙上就有画了。”
林震会心地笑着:“而且希望你把丢下的歌儿唱起来!”他摇了一下她的手。
林震用力地呼吸着春夜的清香之气,一股温暖的泉水在心头涌了上来。
八
韩常新最近被任命为组织部副部长。新婚和被提拔,使他愈益精神焕发和朝气勃勃。他每天刮一次脸,在参观了服装展览会以后又作了一套凡尔丁料子的衣服。不过,最近他亲自出马下去检查工作少了,主要是在办公室听汇报、改文件和找人谈话。刘世吾仍然那么忙??一天,晚饭以后,韩常新把《拖拉机站站长与总农艺师》还给林震,他用手弹一弹那本书,点点头说:“很有意思,也很荒唐。当个作家倒不坏,编得天花乱坠。赶明儿我得了风湿性关节炎或者犯错误受了处分,就也写小说去。”
林震接过书,赶快拉开抽屉,把它压在最底下。
刘世吾坐在另一边的沙发上正出神地研究一盘象棋残局,听了韩常新的话,刻薄地说:“老韩将来得关节炎或者受处分倒不见得不可能,至于小说,我们可以放心,至少在这个行星上不会看到您的大作。”他说的时候一 点不像开玩笑,以致韩常新尴尬地转过头,装没听见。
这时刘世吾又把林震叫过去,坐在他旁边,问:“最近看什么书了?有没有好的借我看看?”
林震说没有。刘世吾挪动着身体,斜躺在沙发上,两手托在脑后,半闭着眼,缓慢地说:“最近在《译文》上看了《被开垦的处女地》第二部的片段,人家写得真好,活得很??”“您常看小说?”林震真不大相信。
“我愿意荣幸地表示,我和你一样地爱读书:小说、诗歌,包括童话。解放以前,我最喜欢屠格涅夫,小学五年级,我已经读《贵族之家》,我为伦蒙那个德国老头儿流泪,我也喜欢叶琳娜;英沙罗夫写得却并不好??可他的书有一种清新的、委婉多情的调子。”他忽地站起来,走近林震,扶着沙发背,弯着腰继续说,“现在也爱看,看的时候很入迷,看完了又觉得没什么,你知道,”他紧挨林震坐下,又半闭起眼睛,“当我读一本好小说的时候,我梦想一种单纯的、美妙的、透明的生活。我想去作水手,或者穿上白衣服研究红血球,或者作一个花匠,专门培植十样锦??”他笑了,从来没这样笑过,不是用机智,而是用心。“可还是得作什么组织部长。”
他摊开了手。
“为什么您把现在的工作看得和小说那么不一样呢?党的工作不单纯,不美妙,也不透明么?”林震友好而关切地问。
刘世吾接连摇头,咳嗽了一会儿又站起来。靠到远一点的地方,嘲笑地说:“党工作者不适合看小说。??譬如,”他用手在空中一划,“拿发展党员来说,小说可以写:‘在壮丽的事业里,多少名新战士参加了无产阶级的先锋行列,万岁!’而我们呢,组织部呢,却正在发愁:第一,某支部组织委员工作马大哈,谈不清新党员的历史情况。第二,组织部压了百十几个等着批准的新党员,没时间审查。第三,新党员需经常委会批准,常委委员一听开会批准党员就请假。第四,公安局长参加常委会批准党员的时候老是打瞌睡??”“您不对!”林震大声说,他像本人受了侮辱一样地难以忍耐,“您看不见壮丽的事业,只看见某某在打瞌睡??难道您也打瞌睡了?”
刘世吾笑了笑,叫韩常新:“来,看看报上登的这个象棋残局,该先挪车呢还是先跳马?”
九
魏鹤鸣告诉林震,他要求回到车间作工人,他说:“这个支部委员和生产科长我干不了。”林震费尽唇舌,劝他把那次座谈会搜集的意见写给党报,并且质问他:“你退缩了,你不信任党和国家了,是吗?”后来魏鹤鸣和几个意见较多的工人写了一封长信,偷偷地寄给报纸,连魏鹤鸣本人都对自己有些怀疑:“也许这又是‘小集团活动’?那就处罚我吧!”他是带着有罪的心情把大信封扔进邮箱的。
五月中旬,《北京日报》以显明的标题登出揭发王清泉官僚主义作风的群众来信。署名“麻袋厂一群工人”的信,愤怒地要求领导上处理这一问题。
《北京日报》编者也在按语中指出:“??有关领导部门应迅速作认真的检查??”赵慧文首先发现了,她叫林震来看。林震兴奋得手发抖,看了半天连不成句子,他想:“好!终于揭出来了!还是党报有力量!”
他把报纸拿给刘世吾看,刘世吾仔细地看了几遍,然后抖一抖报纸,客观地说:“好,开刀了!”
这时,区委书记周润祥走进来,他问:“王清泉的情况你们了解不?”
刘世吾不慌不忙地说:“麻袋厂支部的一些不健康的情况那是确实存在的。过去,我们就了解过,最近我亲自找王清泉谈过话,同时小林同志也去了解过。”他转身向林震:“小林,你谈谈王清泉的情况吧。”
有人敲门,魏鹤鸣紧张地撞进来,他的脸由红色变成了青色,他说,王厂长在看到《北京日报》以后非常生气,现在正追查写信的人。
……经过党报的揭发与区委书记的过问,刘世吾以出乎林震意料之外的雷厉风行的精神处理了麻袋厂的问题。刘世吾一下决心,就可以把工作作得很出色。他把其他工作交代给别人,连日与林震一起下到麻袋厂去。他深入车间,详细调查了王清泉工作的一切情况,征询工人群众的一切意见。然后,与各有关部门进行了联系,只用了一个多星期的时间,就对王清泉作了处理——党内和行政都予以撤职处分。处理王清泉的大会一直开到深夜,开完会,外面下起雨,雨忽大忽小,久久地不停息。
风吹到人脸上有些凉。刘世吾与林震到附近的一个小铺子去吃馄饨。这是新近公私合营的小铺子,整理得干净而且舒适。由于下雨,顾客不多。他们避开热气腾腾的馄饨锅,在墙角的小桌旁坐下来。他们要了馄饨,刘世吾还要了白酒,他呷了一口酒,掐着手指,有些感触地说:“我这是第六次参加处理犯错误的负责干部的问题了,头几次,我的心很沉重。”由于在大会上激昂地讲过话,他的嗓音有些嘶哑,“党工作者是医生,他要给人治病,他自己却是并不轻松的。”他用无名指轻轻敲着桌子。
林震同意地点头。刘世吾忽问:“今天是几号?”
“5月20。”林震告诉他。
“5月20,对了。九年前的今天,‘青年军’二○八师打坏了我的腿。”
“打坏了腿?”林震对刘世吾的过去历史还不了解。刘世吾不说话,雨一阵大起来,他听着那哗啦哗啦的单调的响声,嗅着潮湿的土气。一个被雨淋透的小孩子跑进来避雨。小孩的头发在往下滴水。刘世吾招呼店员:“切一盘肘子。”然后告诉林震:“1947年,我在北大作自治会主席。参加五?二○游行的时候,二○八师的流氓打坏了我的腿。”他挽起裤子,可以看到一道弧形的疤痕,然后他站起来:“看,我的左腿是不是比右腿短一点?”
林震第一次以深深的尊敬和爱戴的眼光看着他。喝了几口酒,刘世吾的脸微微发红,他坐下,把肉片夹给林震,然后斜着头说:“那时候??我是多么热情,多么年轻啊!我真恨不得??”“现在就不年轻,不热情了么?”林震用期待的眼光看着。“当然不,”刘世吾玩着空酒杯,“可是我真忙啊!忙得什么都习惯了,疲倦了。解放以来从来没睡够过八小时觉。我处理这个人和那个人,却没有时间处理处理自己。”他托起腮,用最质朴的人对人的态度看着林震,“是啊,一个布尔什维克,经验要丰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