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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白记忆-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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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in没有法子向上向下交代一样,他们在我的身上没有抓到预想的那些过硬的材料,不得不放过了我一马,却不容分说地把他们两人给揪了出来,在60年代末为了开荒组建2队而调来的两位带头的共产党员,如今铁证如山似的,说他们两人是混进党内的假党员。曹永本的档案里根本没有党的组织关系,张玉钦的档案里也缺少入党的证明材料,派人出去外调,他们两人提供的入党介绍人,一个也找不着,假党员,更是板上钉钉了。在那个年月里,档案神秘得很,档案里哪怕一张小小的纸条,都能够要了人的性命。他们两人就这样被理所当然地揪了出来,一下子成了过街的老鼠。而那时候,我被当成了可以教育的对象,于是工作组给了我一个立功赎罪的机会,让我为宣传队写节目,反映2队揪出他们的阶级斗争的胜利。墙倒众人推,把许多莫须有的罪状都推到他们的身上,其中一条是他们对知识青年的拉拢腐蚀。我写了一个小话剧《小张跑了》,主要说的是这事。不仅我写,而且,我和老朱还上台演出过。现在想想,自己真的很可悲,刚刚死里逃生,就好了伤疤忘了疼,为了证明自己的革命,而把屎盆子往他们两人的身上扣,让工作组演出了一场借刀杀人的收官好戏。因为这之后工作组就大功告成,拍拍屁股地走人了。
  当然,我可以这样为自己洗白,当时我们确实不了解情况,说他们档案里的问题,足以让我们轻信,不清楚其实工作组既然可以曾经想陷害于你,也就可以栽赃于他们两人。但是,所有的一切都不是可以让自己得到原谅的理由。为什么我们就那么轻而易举地接受了这个现实?
为什么我们没有想到这样意外事件的出现,可能是专横政治对人的戏弄与迫害?云层后面是有星星的,为什么我们只看到了云层压迫过来的浓重而逼人的阴影,而忽略、躲避,甚至不敢正视云层后面的星星的光亮?我所写的那个小话剧,实际上深深地伤害了他们两人。虽然,几年之后,事过境迁,证明他们两人都没有问题,我们还是成为了好朋友,但是,我是不应该因为他们对我的原谅而原谅自己。无论怎么样,天真和软弱,展开了双翼,让自己从当时的泥沼里飞起来了,却将沉重的阴影压向他们两人。那个小话剧,像箭一样盲目而准确地射去,让我愧对于他们两人。




他找回来党的关系了吗



  在以后的日子里,返城待业的那一年,我读到雨果的《九三年》,有一段话,总让我无法忘记。在描写1793年法国那场大革命的时候,雨果写西穆尔登和郭文那场“剑与斧的对话”。西穆尔登把那场革命中出现的恐怖与暴力比喻成狮子,他强悍地表达:“这些狮子就是良心,这些狮子就是观念,这些狮子就是主义。”郭文反驳他的老师西穆尔登说:“这些狮子造成恐怖政治。”然后,郭文接着说:“打掉一切王冠,是要保护人头。革命是和谐,不是恐怖。”
  这些话之所以让我难忘,是因为我想起了在2队的那段日子,即使说不上那样血腥的恐怖,却也是够残酷的了。工作组残酷地整完我们知青的时候,又开始借助我们知青的手,整曹永本和张玉钦这样普通的老党员,笼罩在2队上空和我们每一个人心头的,都是这样残酷而恐怖的政治气氛。
  让我总想起雨果这段话的另一个原因,是包括我在内的许多知青,其实都是相信狮子的理论的,相信那些狮子就是良心,就是观念,就是主义的,而投身到那场文化大革命中和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中去的,我们不懂得,便也根本没有思考过,革命其实应该是和谐,而不是恐怖,打掉一切王冠,不是为伤害人民,而应该是保护百姓。在那样的年代里,我们不懂得和谐,我们崇尚的是那种狮子的哲学,我们不仅成为了2队工作组的枪手,也成为了那场革命的枪手和炮灰。我们让曹永本和张玉钦在流泪,就等于让我们自己流泪;我们伤害了曹永本和张玉钦的心,其实也伤害了我们自己的心。那时候,我们是多么的可悲,是多么的可怜,而我们却以为自己在干什么伟大的事业,而成为了他们棋盘上微不足道的几粒棋子。
  我迫不及待地问起有关曹永本和张玉钦他们两人的情况。大家告诉我:曹永本就在大兴岛场部的东边住着,今年78岁了,身体一点毛病没有。可惜,他领着老伴儿到外地旅游去了,我们无法见到他了。而张玉钦在两年前得的癌症去世了。
  一下子说起了他们两人,话稠了起来。曹永本的命真是够大的,他遭的罪比张玉钦还要大,却挺了过来。他们告诉我,那年为了找回他自己党的组织关系,他硬是从2队逃走了。当时,他还被看管着,他就连夜逃走。他是山东沂蒙山老区人,解放战争参的军,给团长当警卫员,在淮海战役中随三野一起出生入死,1946年就入了党,怎么现在一下子不是党员,还成了反gemin?他想不通,一定要回老家弄个明白,就趁着对看守他的人说去解手的机会跑了出去。
工作组发现人跑了,赶紧派人去追,好几台拖拉机轰隆隆地开着,亮起明晃晃的车灯,像探照灯似的,把2队前通往场部的道路和周围的田野都照得通亮。曹永本就躲在田里的麦垛里,躲过了这些扫来扫去的灯光,没有往场部方向而是往底窑方向跑去。那天夜里,老天爷似乎也怒了,刮起了9级大风,场院上的晒棚都被刮倒了,一步就能够被风吹出几米远,人就像是在风中飞,他终于逃出了大兴岛,那惊险的劲头,不亚于当年的战争场面。
  他找回来党的关系了吗?
  还真的找了回来。他是跑了4个省22个县,最后从县委那里找到一张字条,是当年留下来的,纸字早已发黄,上面模模糊糊有一行字,证明着他当年在那里入的党。这不,以后他才算真正地被落实了政策,闹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把党籍给恢复了,那时,你早都已经回北京了。
  落实政策之后,那年的春节,他用一根柳条穿起了两条手指那么大的小鱼,找到当年整他的头头家,说是给人家拜年来了。人家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心里也有愧,赶紧说我陪你回2队给你平反。他说不对吧。人家说那你说怎么办好?他说好,你终于听我一回了,那我可就说了算了,你得在全建三江替我平反。人家说那得农场党委研究。他说你整我的时候党委研究了吗?人家被他说得哑口无言。他最后说那样吧,你就再说一句我这个共产党员是假的!人家说不出一句话。
  这段精彩的对话,很显示曹永本的性格。他让我感到对他的敬佩之外,也让我为当年自己那个话剧而感到渺小和惭愧。
  他们还告诉我,曹永本从2队退休后,就回老家沂水了。回老家待了一阵子,想大兴岛,他的两个儿子那时还都在大兴岛,他也想儿子,就和老伴儿又回来了。儿子在场部给他买的房,
他身体好,闲不着,自己跑到离场部东边10多里的地方,发现了一块生荒地,硬是像当年开荒一样把地开了出来,足有十来亩,种上了大豆,每天来回走上20多里地,跑到那里种地,自得其乐。一年下来,居然打了14麻袋豆子。
不管怎么说,没有看见曹永本,知道他的日子过得还不错,心里也多少得到些宽慰。




沉甸甸的纪念章



  张玉钦就不如他了。老张的脾气不如他那样的外柔内刚。老张是四川人,性格像川菜里火锅一样的火爆,把他打成假党员的那阵子,他特别愤怒,常常火冒三丈。他是一个志愿军的老铁道兵,从朝鲜战场上下来,随着10万转业官兵一起来到的北大荒,不求升官,不求发财,只求老老实实地种地过日子,怎么就成了假党员?说下大天来,他也不明白这个世界是在哪儿出了毛病了?他也不能够承认自己是一个假党员啊!他和工作组去讲理,人家不理他;他回家发泄,和家里人嚷嚷,家里人只能忍气吞声。万病都从心上起,肯定就是从那个时候,病就悄悄地爬到他的心里了。
  1982年,我来2队,还曾经到他家看望过他,那时,他变得不怎么爱说话,一头白发如银,显得苍老了许多。那时他的大闺女桂英还是年轻的姑娘,坐在灶台前为我烧开水,看见我有些害羞地冲着我笑。现在,我看见桂英,忍不住总想起她爸爸。他们父女俩长得很像,她的白头发也那么多,和她爸爸一样。不仅头发像,脸庞也像,一双大眼睛也像,瘦瘦的身材也像。她显得有些老,倒是她妈妈还是以前那样,很开朗、很活跃、很精神的一个老太太。
  在队部里我问起她爸爸的时候,桂英一直跟在我的身旁,但她什么话也不说,就那样看着我们,听我问,听别人说。她穿着一件淡粉色的衬衣,新剪的头发,显然都是特意准备的。算一算,她今年40出头了,她生在2队,长在2队,嫁在2队,她一生最宝贵的青春都在2队里度过了,在这40多年里,有十来年,她是和我们知青在一起的,那是她最快乐的时候,也是她最难忘的时候。因为她家里的孩子多,她又是家里的老大,很小就开始干农活,帮助她爸爸妈妈来操持这个家。那时,她和我们在一个农工班里,她没有上过学,不识一个字,是大家帮助她认字,还教她唱歌,向她讲述外面的世界。她家里做了什么好吃的,她都叫上我们去她家里打牙祭。在她家里,她就坐在一边,什么也不吃,什么也不说,只听我们东扯葫芦西扯瓢地说。她什么话也不说,我也知道她的心里在想着什么。我们知青像炒熟的豆子一样,一个个蹦出了锅沿,离开了这里走了,回北京了,她的心里像是走空了。她和以前的姐妹们一样,也嫁给当地人,生养孩子,花自开放花自飘零一辈子。
  大家提议,要到2队的各处看看,便拥挤着走出队部。纷乱的人流中,忽然见不到她了,我心里有些发慌,总觉得还有好多的话没有来得及问她。我张望着,在人群中找到了她的影子,走到她的身边,想说什么,却又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忽然有些心酸,我禁不住紧紧地握住她的手,搂住她的肩膀,看到她的那双大眼睛正在望着我,一下子,我的眼泪快要流了出来了。我赶紧扭过头去。
  我想起前年的夏天,也是这个时候,一个女知青从北京回到2队,那时候,张玉钦还在,已经是癌症在身,只是家里人谁也没有告诉他,桂英心里很难受,悄悄地告诉了这个知青她爸爸得了食道癌〖HT〗。那一次,听说这个知青是自己花钱买的车票专门回2队看看的,老张突然火气来了,一下子暴躁得莫名其妙,他冲着老伴儿和桂英大声地嚷嚷:她是来看咱们的,咱们不能让她自己花钱,你们知道不知道?于是,桂英和妈妈娘俩赶紧跑去联络了各家,凑足了400多元的路费。这个知青哪儿能够要啊?娘俩又到各家去说,人家不要咱们的钱,咱们就送她点东西吧,让她带回北京,也是咱们的一点心意。每家凑了两个鹅蛋,一堆鹅蛋,亮晶晶的,却是怕磕怕碰,她怎么拿呀?只好谢谢大家的好意,连连推辞。没有办法了,她们娘俩想不出什么好的主意,各家也没有什么能够拿得出手的东西。可是,一番心意,总是要表达的,却又找不到一点能够表达的法子来,真是烧香找不着庙门,急死人了。
  这时候,就看老张一言不发,坐在那里闷头抽烟,谁也不敢和他说话。突然,他像笼中的狮子发怒一样站了起来,开始在家里翻箱倒柜,把里面的东西都倒弄了出来,扔得炕上地上乱糟糟的到处都是。桂英和妈妈谁也不知道他要干什么,谁也不敢问,不敢劝。自从他患上癌症之后,脾气更是暴躁,常常没有来由地发作,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全家人都只能看着他,不去管他,由着他的性子来。桂英和妈妈以为他急得又是病在发作呢,因为她们娘俩知道,他这时已经病入膏肓。
  谁想到,他从箱子底翻出了一个小包裹来,那个小包裹包着一层层的旧布,他打开那一层层像是卷心菜一样包裹着的旧布,桂英和妈妈看见最里面的一层包着的是一枚纪念章,她们仔细看了看,是一枚志愿军的纪念章。别说桂英从来没有见过,就是老伴儿和他结婚了这么多年,也一直不知道他还藏着这么一个宝贝。她们娘俩惊讶地望着老张,明白了他的心意。
  这是他那年志愿军复员转业的时候得到的一枚纪念章,快50年了,他把它带到北大荒,悄悄地珍藏着,一直没有舍得给任何人,也一直没有给任何人看过。一辈子没有过什么值钱的东西,这是惟一值得纪念的东西了,那上面有他的青春的纪念,也有他最光荣的一段历史的纪念。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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