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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上方的毛主席画像,让我们感到那样的神圣,我们的心里洋溢着说不出的激情,任那一年7月的夜风吹散,在天安门广场上翻滚着激荡的浪花,一朵一朵的,我们都看得见,看得那样的清晰。第二天白天,我和老朱又特意去了一趟天安门广场,拿着照相机,在天安门前照了一张相片。我们就是揣着这样一张照片,像是在怀中揣着天安门一样,神圣而庄严得不得了地去的北大荒。
是的,那时,我们就是这样的可笑。那时,我们激扬而时髦的口号是:不做笼中的鸟,要做云中的鹰。我们崇尚的是毛主席诗词里恢弘的意境: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今日何方,赣江风雪弥漫处。而我则在去北大荒的前一夜,在日记本上悄悄地却自以为是地抄下了两句古诗:振衣千仞冈,濯足万里流。我有辞乡剑,玉锋堪裁云。一句是晋陆机的诗,一句是唐李贺的诗。就像今天年轻的孩子认真而仔细地抄下了周杰伦或S。H。E的歌词一样。青春的本质和习惯动作都是一样或相似的。
36年弹指一挥间,真真是人生如梦。鬼使神差,我们竟然走了一个轮回一般,又聚会了在这里。北京站的钟楼如一个沧桑的老人,不动声色地望着我们。
其实,我们谁都知道,人生场景的重复,并不是人生真正的重复,一切可以重头再来,只是歌里唱的童话罢了。人生是一次性的,可以回首瞻望,却无法回脚重走过去的路。只是,这一次,我们偏偏要重走老路,有些不为而为之。在新世纪之初怀旧情绪如同蒲公英一样扑满世界的角角落落的时候,我们明知这样重新拾起的记忆,很可能只是一只只气球,色彩绚丽却是轻飘飘的,一触即碎,但是还是不可阻挡地迈上了这条老路。也许,这就是我们这样的一代人的命运,北大荒,酸甜苦辣,虽然一言难尽,却如同刀子刻下一般,刻印在了我们这一代人青春的记忆里和生命的轨迹里。撞了南墙,头上明明肿起了消不下去的大包,不死心,还要伸长了脖子再撞一次。有什么办法!
…
我们想打捞什么?
…
夏天的北京,7点多钟,天依然很亮,晚霞还在灿烂着,温暖地映照着站前拥挤而嘈杂的站前广场。还没有看见李龙云一家4口,大家说进去到候车室里等他们吧,便一队迤逦进去,谁知还没有进到候车室,就看见李龙云在大厅里正着急地找我们。他的妻子新民、弟弟来敏和他姐姐的孩子,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听说我们要回北大荒,非跟着来看看新鲜。在我们的一行之中,李龙云一家的队伍最庞大,但4人中,3人都曾经到过北大荒,最小的小伙子代表着下一代吧,说明他们一家两代人对北大荒的感情。
登上火车,天已经黑了下来。站台上,看不到星星,晚风吹来,有些燥热,夹杂着煤烟尘土的味道。到了北大荒就好了,就能够看到星星了,看到的天也蓝也高。不知谁在说。
站台上,很清静,没有什么人来送行。凤琴是来为秋子送行的,就显得格外醒目,也显得格外的安详而温馨。想起36年前我们离开北京的那次送行,可以说得上是惊心动魄,站台上,浩浩荡荡的人群拥挤成了一锅搅不动嘎巴了底的粥,人头攒动,旗帜招展,锣鼓喧天,高音喇叭里一遍遍不停地播放着毛主席语录歌曲,那种热烈的劲头,几乎能够把火车推动让它如同飞机一样飞上云端。36年,仅仅是36年过去了,还是这个站台,已经无情而彻底地把我们遗忘,像是一个背信弃义的情场老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将当年煽动起来并施与我们的热情,转手给予了新人。喇叭里正用一种软绵绵的声音播放着:开往哈尔滨的Z15次列车马上就要开车了,请还没有下车的送亲友的旅客赶紧下车了……在寂静而显得空荡荡的站台上有气无力地回荡着,轻柔得如同一阵暧昧的抚摸。
只有凤琴一人为秋子送行,为我们送行。一切曾经热烈喧嚣的场面,都如同戏剧里转台上的布景,被迅速地置换,被打扫得那样的干干净净,连一点灰烬都不剩。站台上,只有孤零零的灯光在闪烁,虽然是在炎热的夏天,那被风拂动的灯光却让人感到如同凄清而冰冷的秋霜一样,一缕一缕地飘动着。也许,只有在这个时候,你才能够感受到岁月是多么的无情。历史已经残酷地翻开了崭新的一页,而我们的青春已经彻底不在。无论我们是怎么费劲地打捞,也不可能打捞上来什么东西了。我们为什么还在做猴子捞月亮的徒劳的游戏?我们又为什么还在做着普希金那渔夫和金鱼的故事里打捞上来一条想要什么就给我们什么的金鱼的美梦?
蓦地,就在这一瞬间,我在心里问自己:这一次,你为什么说死说活非要重返北大荒?而且是一大帮人闹着吵着聚集一起去?真的能有什么意义吗?
是现在生活在北京已经吃饱得有些撑的慌了,要去那里消化消化食儿减减肥?还是不满足现实庸常的生活和琐碎的日子,厌倦了大都市里白日里没完没了的堵车、夜晚时没完没了的电视剧和家里不断升级的(又鸟)吵鹅叫、以及单位里波澜不惊的明争暗斗,而要去那里暂时找个合法又美丽的逃避?或者都自以为是成功人士,多少有些小人得志一般要去那里衣锦还乡,就像迪伦马特写的剧本《贵妇还乡》一样,找补回当年的狼狈不堪?
或者,真的如法国哲学家帕斯卡所说:“人类的一切不愉快都源于一件事:无法安静地待在自己的房间里。”于是,我们人心不足蛇吞象,迫不及待地走出了自己的房间,臆想去一趟北大荒,走进那里的荒原去异想天开。但是,真的走进去了,就一定能够把不快乐甩掉吗?会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我们所有的不快乐其实正是源于那片青春记忆中的荒原?
或者,真的如法国的另一位哲学家哈布瓦赫说得那样:现在的一代人是通过把自己的现在与自己建构的过去,对置起来而意识到自己的?我们不过是哈布瓦赫所说的那样现在一起参加一次纪念性的集会,在想像中通过重演过去来再现我们那顽固不化的思想,立足于现在对过去的一种重构来进行集体记忆?那种集体记忆,或许就是我们不可救药的怀旧?真的如哈布瓦赫早早就一针见血对我们预言的那样:没有我们这样的重返北大荒的集体集会,没有我们这样在激动的想像中重演过去,过去的一切就会在时间的迷雾中慢慢地飘散?而那将是一代人的青春。是的,我们不甘心,我们渴望是通过这样的集体记忆,在顽强地希望重新找回失去的一切,但是,我们能够真正地找回来吗?早已经飘零在地上的落叶,可以拾起来夹在书中做一枚怀旧的书签,还能够上演如鸟一样重新飞回枝头的神话吗?
这样隐隐的一问,像针刺了我一样,让我有些吃惊,曾经有过的坚定与坚强,显得有些摇摇欲坠。看着大家正在开心,我不敢有丝毫的流露,心却有些沉甸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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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儿几个凑齐了多不容易呀
…
火车快要开了,凤琴还没有走,其实,她也是非常想回北大荒看看的,只是他儿子在北大荒出生时因为患有脑缺氧后遗症使得小脑损伤,需要人来照顾,她只好让秋子代她去了,可心里却恋恋不舍的,一直送进了火车的车厢里面。我们笑着说凤琴对秋子感情最深,凤琴笑着说那是我对北大荒感情深!
车票全部都是软卧,想想以前每一次无论从北大荒回来探亲,还是从北京回北大荒,坐的都是硬座,这一次,大家应该咸鱼翻翻身,享享福了。虽说稍稍破费些,但对残破不堪的青春,总算是一个小小的补偿。
绿色的车厢,总能够让大家立刻想起从前的日子。那时,每一次回家,都先要坐上一个白天的汽车,才能够从大兴岛过七星和富锦,到达一个叫做福利屯的小火车站,然后坐上一天蜗牛一样的慢车才能够到佳木斯,在那里换乘到哈尔滨的慢车,再从哈尔滨换乘到北京的快车。一切都顺利的话,起码也要3天3夜的样子才能够回到家。路远、时间长,都在其次,关键是有很多的时候根本买不到票,而探亲假和兜里的钱都是有数的,不允许我们在外面耽搁,因为多耽搁一天,就多了一天的花消少了一天的假期。那是我们最着急的时候了。在那些个路远天长的日子里,火车没有给我们留下任何好的印象。在甩手无边的北大荒的荒草甸子里,想家、回家,成了心头常常念响的主旋律,渴望见到绿色的车厢,又怕见到绿色的车厢,成了那时的一种说不出的痛。因为只要一见到那绿色的车厢,对于我们来说家就等于近在咫尺了,即使路途再遥远,它马上可以拉我回家了;而一想到探亲假总是有数的,再好的节目总是要收尾的,还得坐上它再回到北大荒去,心里对那绿色的车厢就有一种畏惧的感觉,以至后来只要一见到甚至一想到那绿色的车厢,头就疼。
闹腾腾安置下铺位之后,李龙云让弟弟和外甥赶紧把啤酒和蒜肠、小肚和猪头肉拿出来,喝!喝!咱哥儿几个凑齐了多不容易呀!
他说得对,充满感情。虽说都在北京,凑齐了,特别是大家一起同回北大荒,同回当年我们插队的2队,真是不容易。我们这一行16人,除了小陈的大哥和李龙云的外甥没有到过北大荒,一老一小,是受了我们的感染专门要去看看北大荒之外,好像非要补补这一课似的,再有是小陈的爱人邓灿和李龙云的弟弟来敏,当年不是和我们在一个队上的,其余12位都是当年在北大荒大兴岛2队的知青。当然,当年在大兴2队的足有上百名知青,但是能够凑齐了这样12人一起重返北大荒,也真是不容易,更何况在12人里有包括我在内的5对是那里恋爱结婚的呢。是啊,是不容易,干杯吧!
火车在酒杯里啤酒泡沫的摇摇晃晃中驶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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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约而同地想起了那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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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年前,1968年的7月20日上午10点38分,我们就是从这里离开的北京站,那一天,阳光灿烂。我再也没有见过那样阳光灿烂的日子。我永远也忘记不了,就是火车像今天这样刚刚驶动,我们的车厢里就有一个同学失声哭了起来。那多少和当时热烈激动的场面显得不大谐调的哭声,让满车厢里所有的人都为之一惊。谁都不会明白那刚刚离开北京的哭声,对于我们意味着什么,只有现在,我才多少明白一些,那哭声是对我们青春命定般的一种隐喻或象征。
36年之后,我们重走回头路,只有笑声,而那哭声却隐隐地滴泣在我的心里,像琥珀一样在逝去的岁月里凝结闪烁。
36年之后,就在火车刚刚驶动的时候,我们12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想起了那哭声,往事就这样显示了神奇的力量,一下子回黄转绿,鲜活如昨。
当然,在这一瞬间,往事被回忆起来许多,似乎火车的驶动突然具有了哈利·波特里的法老那魔法的功能,能够立刻让死灰复燃,让逝去的一切如同惊蛰的虫子一样,迅速地从埋在地层底下拱出地皮而乍起翅膀活了过来。那一瞬间,往事如潮水,立刻淹没了车厢,淹没了大家。
在这时,大家说得最多的是李龙云,说他当年探亲假期满从北京回北大荒的时候,给哈尔滨的女知青周彦写了一封信,路过哈尔滨下车在人家里住了一夜。大家纷纷地向他开着玩笑,让他老实交代,那一夜成就发生过什么故事。幽默的李龙云只是一脸的坏笑,一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的无辜样子,让大家尽情地猜测,让过去一段完全的单纯与纯洁,亵渎为今天添油加醋的浪漫和想像。当然,玩笑只是玩笑,只有在这时大家才又脱却了平日上班时的盔甲,显现出当年的率直与轻松。之所以开这样的玩笑,因为明天一清早,火车到哈尔滨,在站台上迎接我们的,首当其冲就有周彦。在我们此次重返北大荒之行,在哈尔滨为我们张罗的就是周彦,当然,还有刘树才和刘树华兄妹两人。从哈尔滨出发,周彦和我们一起回大兴2队,我们的队伍就扩大到了17人。
想到北大荒之行终于开始成行了,每一个人的心里都有些激动。那一晚,几乎所有的人,带了药的自己拿出了药,没带药的找赵军——正经医院的主治大夫兼门诊科主任,要来安眠药片才能够勉强地入睡。
充满冷气的车厢里,夜色浓郁,灯光如流萤一闪一闪扑窗而过,我久久没有睡着。柔软的枕下,铁轨咣当当地撞击中,间或听到火车头汽笛穿透夜色的鸣叫声,似乎将历史与现在、回忆和现实,剪接交织一起,有了一种错位和间离的效果。今夕何夕?飞鸿杳杳,流水茫茫,北大荒一下子变得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