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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给你说;你就给我往西边传。〃父亲点点头。他眼馋地盯着余司令腰里那两支枪。一支大;一支小。
大的是德国造自来得匣子枪;小的是法国造勃朗宁手枪。这两支枪各有来历。
父亲嘴里迸出一个宇:〃枪!〃余司令说:〃你要枪?〃
父亲点点头;说:〃枪。〃余司令说:〃你会使吗?〃
〃会!〃父亲说。
余司令从腰里抽出勃朗宁手枪;在手里掂量着。手枪已老;烧蓝退尽。余司令拉动枪机;弹仓里跳出一颗黄铜壳的圆头子弹。他把子弹扔了一个高;伸手接住;又压迸枪里。
〃给你!〃余司令说;〃就像老子一样用它。〃父亲把枪抓了过来。父亲握着枪;想起前天晚上;余司令就用这支枪打碎了一个酒盅子。
那时候眉月初升;低低地压着枯树枝桠。父亲抱着一个酒坛子;捏着一柄铜钥匙;遵照奶奶的命令;到烧酒作坊里去盛酒;父亲拧开大门;院落里静悄悄的;骡棚里黑洞洞的;作坊里发散着腐烂酒槽的浊气。父亲揭开一个瓮盖子;借着星月光辉;看到清平的酒面上;自己干瘦的脸。父亲眉毛短促;嘴唇单薄;他觉得自己很丑;他把酒坛子按到瓮里。酒咕嘟咕嘟灌进坛。提坛出瓮时;坛上的酒滴滴答答落人瓮内。
父亲改变了主意;他把坛里的酒倒迸瓮里。父亲想起了奶奶洗过血脸的那瓮酒。奶奶在家里陪着余司令和冷支队长喝酒;奶奶和余司令都是大量;冷支队长却有些醉了。父亲走到那瓮酒前;见木制的瓮盖上压着一扇石磨。他放下酒坛;用尽全力把石磨掀掉。石磨在地上滚了两圈;撞到另一只酒瓮上;在瓮壁上撞出一个大洞;高粱酒哧哧地蹿出来;父亲不去管它。父亲揭开瓮盖;闻到了罗汉大爷的血腥气。他想起了罗汉大爷的血头和娘的血脸。罗汉大爷的脸和娘的脸在瓮里层出不穷。父亲把坛子按到瓮里;装满血酒;双手捧着;回到家中。
八仙桌上;明烛高烧;余司令和冷队长四目相逼;都咻咻喘气。奶奶站在他们二人当中;奶奶左手按着冷支队长的左轮枪;右手按着余司令的勃朗宁手枪。
父亲听到奶奶说:〃买卖不成仁义在么;这不是动刀动枪的地方;有本事对着日本人使去。〃余司令怒冲冲地骂:〃舅子;你打出王旅的旗号也吓不住我。老子就是这地盘上的王;吃了十年胩饼;还在乎王大爪子那个驴目的!〃
冷支队长冷冷一笑;说:〃占鳌兄;兄弟也是为你好;王旅长也是为你好;只要你把杆子拉过来;给你个营长干。枪饷由王旅长发给;强似你当土匪。〃〃谁是土匪?谁不是土匪?能打日本就是中国的大英雄。老子去年摸了三个日本岗哨;得了三支大盖子枪。你冷支队不是土匪;杀了几个鬼子?鬼子毛也没揪下一根。〃冷支队长坐下;抽出一支烟点燃。
趁着机会;父亲捧着酒坛上去。奶奶接过酒坛;脸色陡变;狠很地看了父亲一眼。奶奶往三个碗里倒酒;每个碗都倒得冒尖。
奶奶说:〃这酒里有罗汉大叔的血;是男人就喝了;后日一起把鬼子子汽车打了;然后你们就鸡走鸡道;狗走狗道;井水不犯河水。〃奶奶端起酒;咕咚咕咚喝了。
余司令端起酒;一仰脖灌了。
冷支队长端起酒;喝了半碗。放下碗;他说:〃余司令;兄弟不胜酒力;告辞啦!〃奶奶按着左轮手枪;问:〃打不打?〃
余司令气哼哼地说:〃你甭求他;他不打;老子打!〃冷支队长说:〃打。〃奶奶松开手;冷支队长把左轮手枪抓过去;挂在腰带上。
冷支队长白净面皮;鼻子周围有十几颗黑麻子。他的腰带上别着一大圈子弹;挂上枪后;腰带垂成一轮下钩月。
奶奶说:《占鳌;我把豆官交给你了;后日;你带着他去。〃余司令看看我父亲;笑着问:〃干儿子;有种吗〃
父亲轻蔑地看着余司令双唇间露出的土黄色坚固牙齿;一句话也不不说。
余司令拿过一只酒盅;放在我父亲头顶上;让我父亲退到门口站定。他抄起勃朗宁手枪;走向墙角。
父亲看着余司令往墙角上跨了三步;每一步都那么大那么缓慢。奶奶脸色苍白。冷支队长嘴角上竖着两根嘲弄的笑纹。
余司令走到墙角后;立定;猛一个急较身;父亲看到他的胳膊平举;眼睛黑得出红光。勃朗宁枪口吐出一缕白烟。父亲头上一声巨响;酒盅炸成碎片。一块小瓷片掉迸父亲的脖子上;父亲一耸头;那块瓷片就滑到了裤腰里。父亲什么也没说。奶奶的脸色更加苍白。冷支队长一屁股坐在板凳上;半晌才说:〃好枪法。〃余司令说:〃好小子父亲握着勃朗宁手枪;感到它出奇地沉重。
余司令说:〃不用我教你;你知道该怎么打。传我的令给哑巴;让他们准备好!〃父亲提着手枪;钻迸高粱地;跨过公路;走到哑巴面前;哑巴盘腿大坐;用一块绿油油的石头磨着一把修长的腰刀。其他队员坐的躺的都有。
父亲对哑巴说:〃让你们准备好。〃哑巴斜了父亲一眼;继续磨刀。磨一阵;他撕了儿个高粱叶子;把刀口上的石沫擦掉;又拔了一根细草;试着刀锋;小草一碰上刀刃就悄悄地断了。
父亲又说:〃让你们准备好!〃哑巴把腰刀入鞘;放在身旁。他的脸上绽开狰狞的笑容。他抬起一只大手;对着父亲招着。
〃唔!唔!〃哑巴说。
父亲蹑手蹑脚地走上前;离哑巴一步远停住。哑巴一探身;扯住了父亲的衣襟;用力一带;父亲伏在哑巴怀里。哑巴拧住父亲的耳朵;父亲的嘴咧到了腮上。父亲用勃朗宁手枪;戳着哑巴的脊梁骨。哑巴又按住了父亲的鼻子;用力一掀;父亲的眼泪噗噗冒出。哑巴怪声怪气地笑起来。
散坐在哑巴周围的队员们齐声哄笑。
〃像不像余司令?〃
〃是余司令下的种子。〃〃豆官;我想你娘。〃〃豆官;我要吃你娘那两个插枣饽饽。〃父亲老羞成怒;举起手枪;对准那个妄想吃插枣饽饽的就搂了火。
勃朗宁手枪里啪哒一响;子弹没有出膛。
那人脸色灰黄;快速跳起;来夺父亲的手枪。父亲怒火冲天;扑到那人身上;连踢带咬。
哑巴立起来;扯着父亲的脖子用力一摔;父亲的身体离地飘行;下落时砸断了儿株高粱。父亲打了一个滚爬起来;破口大骂着;扑到哑巴面前。哑巴〃唔唔〃两声。父亲看着他铁青的脸;被镇在那儿。哑巴拿去勃朗宁手枪;拉动枪机;一粒子弹落在他的手里。他捏着子弹头;看着子弹屁股门上被撞针击出的小孔。对着父亲比划了儿下。哑巴把枪插到父亲腰里;拍了拍父亲的头。
〃你在那边闹什么甲余司令间。
父亲委屈地说:〃他们……要和俺娘困觉。〃余司令板着脸;间:〃你怎么说?〃
父亲抬起胳膊擦擦眼;说:〃我给了他一枪!〃〃你开枪了?〃
〃枪没响。〃父亲把那粒金灿灿的臭火递给余司令。
余司令接过子弹;看看;轻松地摔出;子弹滑着漂亮的弧线;落到河里。
余司令说:〃好样的!枪子儿先向日本人身子打;打完日本人;谁要是再敢说要和你娘困觉;你就对着他的小肚子开枪。别打他的头;也别打他的胸;记住;打他的小肚子。〃父亲伏在余司令身边。他的右边是方家弟兄。大抬杠子架在河堤上;枪口对着石桥。枪口堵着一团破棉絮。抬杠的后部翘出一根引信。
方七的身边;放着一把高粱秆芯制成的火绒;有一根正在燃烧。方六边放着一个药葫芦;一个盛铁豆子的铁盒。
余司令左边是王文义。他双手攥着长苗子鸟枪;身体抖成一团。
的伤耳已经和白布凝结在一起。
太阳一竿子高了;雪白的核心外还镶着一圈浅淡的红。河水亮晶晶;一群野鸭子从高粱上空飞来;盘旋三个圈;大部分斜刺里扑到河滩的草丛中;小部分落到河里;随着河水漂流。河水中的野鸭子身体稳住不动;只把灵活的头颈转来转去。父亲身上暖洋洋的;被露水打湿的衣服彻底干了。又趴了一会儿;父亲感到有一粒石子硌得胸痛;便起身坐起;头和胸高出堤面。余司令说:〃趴下。〃父亲又不情愿地趴下。方家老六鼻子里吹出鼾声。余司令抠起一块土坷垃;投到方六的脸上。方六懵懵懂懂地坐起来;打了一个哈欠;挤出两滴细小的泪珠。
〃鬼子来了吗?方六大声说。〃
〃操你亲娘!〃余司令说;〃不许困觉。〃河南河北寂静无声;宽阔的公路死气沉沉地躺在高粱丛中。河上的大石桥那么漂亮。无边的高粱迎着更高更高的太阳;脸庞鲜红;不胜娇羞。野鸭子在浅水边;用扁嘴搜索着什么;发出一片呱呱唧唧的响声。
父亲的目光停在野鸭子上;研究着它们美丽的羽毛和机灵的眼晴。他端着沉重的勃朗宁手枪;瞄着野鸭子平坦的背。他几乎要勾动扳机了。余司令按住他的手;说:〃小鳖羔子;你想干什么芦父亲感到烦躁不安了;公路还是枯死地躺着。高粱更加鲜红。
〃冷麻子这个畜生;他要是胆敢耍弄老子!〃余司令恨恨地说。河南无声无息;冷支队连个影儿都不见。父亲知道鬼子汽车从这儿路过的情报是冷支队得到的;冷支队怕一家打不了;才来联合余司令的队伍。
父亲紧张了一会儿;又渐渐懈怠。他的目光一次又一次地被野鸭子吸引。他想起跟着罗汉大爷打鸭子的事。罗汉大爷有一支鸟枪;乌红的托子;牛皮的枪带。这支鸟枪正被王文义攥着。
父亲的眼里蒙着泪水;但不到流出眶外的数量。就像去年那天一样。在温暖的阳光里;父亲感到有一阵扎人的寒冷在全身扩散。
罗汉大爷和两头骡子一起被鬼子和伪军捉走;奶奶在酒瓮里洗净了满脸的血。奶奶满脸酒香;皮肤赤红;眼皮有些肿;月白色洋布褂子前胸被酒和血渍湿。奶奶伫立在瓮边;凝视着瓮里的酒。酒里映着奶奶的脸。父亲记得;奶奶扑地跪倒;对着酒瓮磕了三个头。然后;她站起来;双手掬起一捧酒喝了。奶奶满脸的红润;都集中到双腮上;额头和下巴却苍白无色。
〃跪下!〃奶奶命令父亲;〃磕头。〃父亲跪下磕头。
〃捧一口酒喝!〃父亲捧了酒喝下。
一道道血丝像线一样;垂直地往瓮底下沉着。瓮里飘着一朵小小的白云;并摆着奶奶和父亲的庄严面孔。奶奶两只细长的眼睛里射出灼人的光;父亲不敢看。父亲的心怦怦跳着;又伸出手;从瓮里掬上一捧酒;酒从指缝下落;打破了青天白云大脸小脸。父亲又喝了一口酒;一股血腥味死死粘在舌上。血丝都沉到瓮底;在凸起的瓮底中间集合成一个拳头大小的混浊的团体。父亲和奶奶看了它好久。奶奶拉上瓮盖;从墙角那儿把一扇磨盘滚过来;用力搬起;压在瓮盖上。
〃你不要动它!〃奶奶说。
父亲看着磨盘凹槽里潮湿的泥土和蠕蠕爬动的灰绿色潮湿虫;惊恐不安地点了点头。
这一夜;父亲躺在他的小床上;听着奶奶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奶奶咯噔咯噔的脚步声和着田野里的高粱绎缥;编织着父亲纷乱的梦境。又亲在梦中听到我家那两头秀丽的大黑骡子在鸣叫。
平明时分;父亲醒了一次。他赤着身体跑到院子里去撒尿;见奶奶还立在院子里望着天空发杲。父亲叫了一声娘;奶奶没答腔。父亲撒完尿。扯着奶奶的手往屋里拉。奶奶软疲疲地随着父亲转身迸屋。刚刚进屋;就听到从东南方向传来一阵浪潮般的喧闹;紧接着响了一枪;枪声非常尖锐;像一柄利刃;把挺括的绸缎豁破了。
父亲现在趴的地方;那时候堆满了洁白的石条和石块;一堆堆粗粒黄沙堆在堤上;像一排排大坟。去年初夏的高粱在堤外忧悒沉重地发着呆。被碌碡压倒高粱闪出来的公路轮廓;一直向北延伸。那时大石桥尚末修建;小木桥被千万只脚、被千万次骡马蹄铁踩得疲惫不堪、敲得伤痕累累。压断揉烂的高粱流出的青苗味道;被夜雾浸淫;在清晨更加浓烈。遍野的高粱都在痛哭。父亲和奶奶听到那声枪响不久;就和村里的若干老弱妇孺被日本兵驱赶到这里。那时候日头刚刚升上高粱梢头;父亲和奶奶与一群百姓站在河南岸路西边;脚下踩着高粱残骸。父亲们看着那个牛棚马圈般的巨大栅栏;一大群衣衫褴褛的民佚缩在栅栏外。后来;两个伪军又把这群民佚赶到路西边;与父亲他们相挨着;形成了另一个人团。在父亲们和民快们的面前;就是后来令人失色的拴骡马的地方。人们枯枯地立着;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看到;一个肩上佩着两块红布、胯上挂着一柄拖地钢刀、牵着一匹狼狗、戴着两只白手套、面孔清癯的日本官儿从帐篷那边走过来。在他的身后;狼狗垂着鲜艳的舌头;在狼狗身后;两个伪军抬着一具硬邦邦的日本兵尸体;两个日本兵在最后;押着被两个伪军架着的血肉模糊的罗汉大爷。父亲使劲往奶奶身上靠;奶奶揽住了父亲。
日本官儿牵着狗停在骡马场附近的空地上。五十多只白鸟从墨水河道里扑棱棱飞出来;飞经人群上方青蓝蓝的天;又拐弯向东;飞向那个金子般的太阳。父亲看到骡马场上那些蓬毛垢面的牲畜;看到了躺在地上的我家那两头大黑骡子。一头骡子死了;它头上还斜立着那根铁铣。
黑血把地上的碎高粱。把骡子光洁的脸;都弄得肮脏不堪。另一头骒子坐在地上;血乎乎的尾巴拂着大地;两腹厚皮抖得索索有声。两个时开时合的鼻孔里;吹出口哨一样的响声。父亲不知道自己多么喜爱这两头黑骡子。奶奶挺胸扬头骑在骡背上;父亲坐在奶奶怀里;骡子驮着母子俩;在高粱夹峙下的土路上奔驰;骡子跑得前仰后合;父亲和奶奶被颠得上蹿下跳。细细的骡腿腾起一路烟尘。父亲兴奋得吱哇乱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