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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晚年挚友,大知惠施
惠施长庄子十一岁。未及庄子成年,惠施已离开母邦宋国游仕魏国。宋人惠施担任魏相长达十八年(前340~前322),堵塞了魏国士人的仕途,于是魏人张仪游仕秦国,于前328年担任秦相,并于前325年辅佐秦惠王成功称王。前322年,张仪为了秦国利益,向秦惠王请缨出使魏国,游说魏惠王联秦攻齐。魏惠王刚刚于去年(前323)“五国相王”中组建抗齐联盟,今又得秦相张仪许诺强秦助魏攻齐,遂将反对张仪之主张的惠施罢相,转拜张仪为相。在魏国与张仪冲突失利的惠施,如同在楚国与张仪冲突失利的屈原。
惠施罢相后,离魏至楚。由于惠施是兼相秦魏、权倾天下的张仪之政敌,楚怀王不愿得罪张仪,更不愿进而得罪秦惠王、魏惠王,于是对惠施赠以车马,把他送归母邦宋国。
惠施由楚归宋途中,庄子正在宋泽孟诸钓鱼。庄子看见惠施从车百乘,就把多钓的鱼也扔进湖里,以此表示对依附庙堂以谋取多余之财的惠施之不屑。庄子时年四十七岁。此前多年,庄子曾往魏都大梁拜访惠施,结果大失所望。当时庄、施初识,尚未订交。
宋康王对担任魏相的本国大贤惠施也曾十分仰慕,但现在惠施已老,兼已失势,况且墨徒惠施主张偃兵,不对宋康王胃口。因此罢相归宋的惠施,并未得到宋康王重用。惠施在母邦没机会重新出仕,雌伏了三年,其间与庄子日夕盘桓,既是针锋相对的论敌,又是惺惺相惜的挚友。
惠施归宋三年后的前319年,魏惠王卒。业已六十二岁的惠施立刻离宋赴魏,图谋复相。继位的魏襄王果然不信任张仪,罢了张仪相位,但也没让惠施复相,而拜田需为相。惠施继续流连大梁,逐渐淡出政治而转向学术。大约前305年左右,惠施提出“历物十事”等辩题,招致天下辩士群集大梁与之进行大辩论,其中就有年仅二十岁的公孙龙。公孙龙与桓团等辩者前辈在辩论中提出“二十一事”等新辩题,合力击败了惠施。惠施在政治失败之后,继以学术失败,再次返归母邦宋国,与庄子日夕盘桓,终老于宋。
惠施在漫长的宦海生涯中获得了罕有其比的丰富庙堂见闻,在其晚年与庄子日夕盘桓、频频斗嘴的过程中,也成为庄子深入了解天下专制制度不可或缺的间接经验。惠施八十一岁去世时,庄子已七十岁。惠施葬于宋,庄子曾过惠施之墓,对弟子感叹:“自夫子之死也,吾无与言之矣。”惠施死后,庄子还有十四年寿命。在这十四年中,庄子完成了千锤百炼、打磨一生的最终思想,就是不朽的“内七篇”。
九、隐攻公孙,暗讽孟轲
惠施是“内七篇”唯一明确提及的同时代思想巨子,也是“内七篇”中与庄子直接对话的唯一人物。不少学者认为,“内七篇”就是专为辩驳惠施名学而撰,但这无疑限制了“内七篇”的普遍意义。除此之外,《齐物论》还隐晦提及另一位名家巨子公孙龙的独家辩题“指非指”、“(白)马非马”。《大宗师》的道家人物“孟子反”,则隐晦嘲笑了与庄子同时代的大儒孟子,尽管“内七篇”和“外杂篇”均未提及孟子。
隐名不提思想对手,是诸子惯技。比如赵人荀况,在其著作《荀子》中多处激烈诋毁名家之学,但说来说去都是“惠施邓析”,从来不提名家巨子公孙龙。邓析(前545…前501)是与孔子同时代的春秋末期郑国人,惠施生年(前300)晚于邓析卒年(前501)整整两百年,荀况却将惠施列名邓析之前,何故?因为“邓析”是“公孙龙”的代词,而公孙龙晚于惠施。
公孙龙(前325~前250)长荀况(前313~前238)十余岁,因与由政治转向学术、提出“历物十事”等辩题的惠施在魏都大梁进行大辩论而少年成名,成为取代惠施、名震天下的当时第一辩者。荀况与公孙龙同国同时,不可能不知公孙龙。因此《荀子》中的“惠施邓析”,实为“惠施公孙”。
荀况为何要用代词?因为长期担任赵相的平原君赵胜(前308~前252)服膺名家之学,服膺公孙龙并供养他长达半个世纪,导致大儒荀况在本国难以得到重用,只能时而东游齐国稷下,时而西游秦国,闲得无聊又授徒韩非、李斯,最后在楚相春申君黄歇那里谋得兰陵县令之职,很快又被撤职。荀况不愿断绝母邦仕途,因而不愿得罪本国权相平原君,所以不敢明攻公孙龙,而用“邓析”做代词。
这一代词,导致邓析被误认为名家始祖,后人还据此伪造出一部《邓析子》。有学者认为《邓析子》原有,后亡佚,再伪造。也有学者认为,前后两部《邓析子》均属伪造。
《齐物论》隐攻公孙龙,仅提辩题,未及其名,是因为庄子已明攻名家巨子惠施。作为前辈,庄子不愿再明攻比自己小四十四岁的名家新进公孙龙。《大宗师》暗讽孟子,用“孟子反”来反“孟子”,是因为“内七篇”已明攻孔子,兼及儒门圣王尧舜,对儒学评价甚低的庄子,不屑再提同时代大儒孟子。
孟子是子思的再传弟子,子思之师则是曾参。庄子似乎对曾参印象不错,尽管“内七篇”仅提及孔子的早期弟子颜回、子贡,没提及晚年弟子包括曾参。然而曾参字子舆,《大宗师》的另一道家人物就叫“子舆”。孟子仰慕师祖曾参,也字子舆。《大宗师》的“子舆”显然暗指曾参,而非暗指孟子。很可能为魏牟所撰的《杂篇·让王》,赞扬了曾参的“天子不得臣,诸侯不得友”。
十、公子魏牟,失国改宗
撰写“外杂篇”的庄门弟子后学蔺且、詹何、魏牟等人,慕效其师文风,也没有明攻大儒孟子和荀子,而是猛攻孔子,兼及尧舜,但在总论先秦学术源流的《杂篇·天下》中,孔、孟、荀均未提及。
“外杂篇”的撰者还慕效其师文风,明攻惠施,但把乃师仅提辩题、未及其名的公孙龙亮了出来。《杂篇·徐无鬼》提到“儒、墨、杨、秉四,与夫子(指惠施)为五”。公孙龙字子秉,“秉”即指公孙龙。《杂篇·天下》则明确提到公孙龙:“桓团、公孙龙辩者之徒,饰人之心,易人之意;能胜人之口,不能服人之心。”
最有意味的是庄门高弟所撰《外篇·秋水》。此篇堪称“外杂篇”中最受重视的篇什,因为最为难懂的《齐物论》必须参考此篇才能摸到一点头绪,所以诸多选本和译本,若在“外杂篇”中仅选一篇,必为《秋水》。《秋水》的结尾,是中山公子牟对公孙龙的无情嘲笑。
中山为魏之别封,前296年为赵所灭。中山为赵所灭之前的约前305年,惠施在大梁与天下辩者论辩,年仅二十岁的公孙龙恭逢其盛,在论辩中击败惠施而一举成名天下知。“不恤国事”的中山公子魏牟(前320…前240),遂成仅仅长其五岁的赵人公孙龙(前325…前250)信徒。
《列子·仲尼》记载了魏牟与乐正子舆的争论。乐正子舆攻击公孙龙“行无师,学无友,佞给而不中,漫衍而无家,好怪而妄言,欲惑人之心,屈人之口,与桓团等肆之。”
魏牟则为公孙龙辩护,对乐正子舆说:“智者之言,固非愚者之所晓。”
然而中山为赵所灭后,前中山公子魏牟性情大变,转而迁怒于自己一度崇信的赵人公孙龙。魏牟失国后流落天下,“身处江海之上,心存魏阙之下”,向庄子本人或庄门弟子詹何求学问道。魏牟还曾西游秦国,做过出任秦相、主张“远交近攻”的魏人范雎(前267~前255任秦相,封应侯)的门客。
前256年邯郸围解后,当时在秦的魏牟,预知范雎因掣肘白起导致秦围邯郸失败,即将失去秦昭王信任,于是辞别范雎,行前忠告范雎:“夫贵不与富期,而富至;富不与粱肉期,而粱肉至;粱肉不与骄奢期,而骄奢至;骄奢不与死亡期,而死亡至。”(见《战国策·赵策三》)。稍后齐人蔡泽游秦,也规劝范雎急流勇退,于是范雎主动向秦昭王辞去相位,免除了后患(见《史记·范雎蔡泽列传》)。魏牟随后转往赵国见平原君,并见到了平原君供养了近半个世纪的著名门客、魏牟年轻时的偶像公孙龙。但此时的魏牟已非当年崇拜公孙龙的“万乘之公子”,亡国丧家后业已转为庄学信徒,于是对公孙龙大加嘲讽,斥其为“用管窥天,用锥指地”的井底之蛙,赞扬“内七篇”是“极妙之言”,说公孙龙“欲观于庄子之言,是犹使蚊负山”。
根据撰者自书其名的著书惯例,《秋水》的作者很可能就是魏牟。
十一、庄子著书,支离其言
除了郭象的增删篡改和系统曲注对理解“内七篇”造成重大障碍以外,阅读《庄子》的另一大障碍是:庄子故意写得极其隐晦,无比难懂。
庄子死后,一位弟子(极有可能是蔺且)为“内七篇”撰序一篇,就是《杂篇·寓言》,其中提到“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因以蔓衍,所以穷年”。又为“内七篇”撰跋一篇,就是《杂篇·天下》,其中提到“以卮言为蔓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并且点题曰:“以天下为沉浊,不可与庄语。”奥义是:庄学是专制天敌,一旦直言,专制庙堂必将剿灭《庄子》,就像剿灭杨朱之书一样。
“重言”牵涉甚繁,暂且略过不提。
“寓言”二字人人能懂:寓有深意的故事。“寓言”一词,正是这位庄子弟子发明——必得自庄子真传。
“卮言”二字也非常难懂,至少有三义。
一、“卮”借为“至”,卮言就是至言。言之四境是:无言→小言→大言→至言。卮言是最重要的至言,但其奥义极其隐晦。
二、“卮”为酒器,满则倾,空则仰。喻庄子借用寓言、卮言述道,其意述满后,又自己倾空之。读者亦当如此,借助庄子卮言,理解庄子寓言;理解以后,还须忘掉。这就是庄学奥秘“得意忘言”。
三、“卮”借为“支”,意为支离。寓言是圆的,人人理解不同。因此西方寓言家伊索、拉封丹讲完寓言,必点明寓意。但庄子不能讲完寓言就点明寓意,只能“卮言日出”:让点明寓意的卮言,天女散花地“蔓衍”各处,与寓言“支离”分开。“支离”二字,“内七篇”六见,如“支离其形”、“支离其德”,还有寓言人名“支离疏”、“闉跂支离无唇”等。“外杂篇”二见,均为寓言人名。
“内七篇”的内容核心是卮言,形式特点是支离其言。若不明白“卮言”的隐晦暗示,就无法理解“寓言”的深刻寓意。
《寓言》如此形容“内七篇”:“非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孰得其久?”奥义是:倘若吾师庄周不是东一榔头西一棒地支离其言,其书必被专制庙堂剿灭,怎能传之久远?
《天下》如此形容“内七篇”:“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其辞虽参差,而諔诡可观。”奥义是:庄子寓言极有趣,但庄子卮言极难懂。
十二、朝三暮四,千古哑谜
《齐物论》有一则著名寓言:“狙公赋芧,曰:‘朝三而暮四。’众狙皆怒。曰:‘然则朝四而暮三?’众狙皆悦。”
寓言有趣至极,然而寓意不明,因为庄子在打哑谜。猜破哑谜的人并非没有,只不过道破谜底的方式,依然只能打哑谜。
晋人张湛,在其伪造的古书《列子》中,改编了庄子哑谜:
宋有狙公者,爱狙,养之成群,能解狙之意,狙亦得公之心。损其家口,充狙之欲。俄而匮焉,将限其食,恐众狙之不驯于己也,先诳之曰:“与若芧,朝三而暮四,足乎?”众狙皆起而怒。俄而曰:“与若芧,朝四而暮三,足乎?”众狙皆伏而喜。(按:张湛知道庄子是宋人,也知道其与宋康王的关系,故加“宋”字。)
张湛猜出了庄子的谜底:狙公与众狙,隐喻君王与臣民。张湛认为:庄子站在狙公即君王一边,拥护专制。
张湛歪曲了庄学奥义:狙公深爱众狙,养育天下众狙。狙公不惜让家人过苦日子,也要满足众狙的贪欲。但众狙生养日多,狙公粮仓将空,不得不限制众狙口粮:早饭三颗橡子,晚饭四颗橡子。贪心不足的众狙发怒了。爱狙如子的狙公,就顺天应人地改口说:早饭四颗,晚饭三颗。众狙高兴了,伏在地上三拜九叩,山呼万岁。
明人刘基,在其寓言专著《郁离子》中,也改编了庄子哑谜:
楚有养狙以为生者,楚人谓之狙公,旦日必部分群狙于庭,使老狙率以之山中求草木之实,赋什一以自奉。或不给,则加鞭箠焉。群狙皆畏苦之,弗敢违也。一日有小狙谓众狙曰:“山之果,公所树欤?”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