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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断精确,近来谈清代掌故诸著作中,实称上品,未可以人废言也。”——明明白白地交代了此诗的本意。而此跋随诗都已被收录入《陈寅恪诗存》,倘若稍有留意,当不会看朱成碧。其实此诗直抒胸臆,并无晦涩难解之处。首联先是提及黄秋岳“骤被独柳之祸”后遭处决,之后则说读完《花随人圣庵摭忆》又深赏其才华。颔联惋惜黄氏大好才华奈何做贼,所幸残帙遗文还能流传于后。颈联则感叹黄秋岳写杏花诗时的“前游”不在,空留下一联断句牵动后人哀思。至于尾联,发的则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的喟叹。全诗起承转合间法度井然,大致上并无多少可以合理“误读”的空间。本来诗无达诂,硬要说陈先生是借他人杯酒感慨时事,是表达“陈寅恪在大变动的那种六神无主和悲哀”也并无不可,但引用此诗时不提原作者亲手所写的短跋未免太过粗疏了。
此外,《花随人圣庵摭忆》也不算僻书。上海古籍出版社于1983年曾加以整理影印,台湾联经出版社也曾出版过此书。世纪出版集团在2000年曾出版过一套《民国史料笔记丛刊》,其中也收录了这本《花随人圣庵摭忆》,大概算是最新的一个版本了吧。
从与李泽厚的聚谈说开去
? 刘绪源
去年盛夏,移居美国的李泽厚先生曾回国小住,中间也曾到上海讲学。乘讲学间隙,我们陪他看望了因眼疾住院的王元化先生,后又同他进行了一场小范围的聚谈。李先生快人快语,风度不减当年,针砭时弊,月旦人物,真称得上口无遮拦。我们同他谈到周作人与张爱玲。和过去一样,这两个人,李先生都“不喜欢”。尤其对周作人,他说,他的一些重要文章,有的还是艺术上属上乘的至文,都写于敌伪时期,这让我觉得不可理解,甚至不可谅解。对张爱玲的不喜欢,很大程度上恐怕也是出于同一原因。我不很同意他的观点,便举知堂那篇广受诟病的《野草的俗名》为例。此文按文末标注,完稿时是“廿六年八月七日在北平”。文章虽只三千余字,但写得十分结实,引文极多极杂,文字的行进相当缓慢,看来并非一二日所能完成的。而“廿六年八月七日”,即1937年8月7日,也就是“七七事变”后整一个月,当时北平城中之紧张混乱可想而知。周作人在这样的时候埋头写这样的文章,当然容易为人所不能理解。但真的想一想,他是否就是心安理得,甚至心境愉快地在写这样的文字?只要把他早年所写的、题材与之相类似的《故乡的野菜》拿来一比,前者的轻盈平和与后者的沉滞苦涩,是一眼就能看得出来的。《野草的俗名》最后写道:“中国方言亟待调查,声韵转变的研究固然是重要,名物训诂方面也不可闲却,这样才与民俗学有关系,只怕少有人感兴趣。不单是在这时候没有工夫来理会这些事也。”这也曲折地透露了写作时不寻常的外界气氛。我觉得,那些日子,他与普通北平市民一样,也是处于惶惑与焦虑中的,只是他以自己多年形成的方式,强使自己沉入到学问与研究中去,让心灵逃遁喧嚣的尘世,获得一种暂时的宁静。他这种内心苦涩,藏得很深,一般人难以读解出来,而冲锋陷阵的将士更是不屑于顾及其间的微意。这正如鲁迅在谈到《知堂五十自寿诗》时所言:“至于周作人之诗,其实还是藏些对于现状的不平的,但太隐晦,已为一般者所不憭……”(《致杨霁云信》)李泽厚先生听后,沉吟片刻,说:“我不喜欢还是不喜欢,没办法。我也曾找了一些他的书来看,但看后还是不喜欢。艺术上的喜好与否,有时就是一种偏爱,说不出多少道理。要承认这种偏爱。”作为一位资深的美学家,我想他说得是有道理的。
在上海期间,李先生讲得比较多的,还是他近十几年来所集中思考的“历史本体论”和“乐感文化”等。在他离去后,我重新捧读他的《实用理性和乐感文化》,却有了一点异样的发现。此书中多次写到,海德格尔的“未知死,焉知生”与孔老夫子的“未知生,焉知死”,正可形成一个对照——
依据Heidegger,只有排除“活在世上”“与他人共在”而专注于“前行到那无可避免的死亡”而敞开的多种可能性中的自觉选择和自我决断,才有真正的在……面向死亡的个体情感是独一无二、无可替代的……这种“未知死焉知生”的死亡哲学,给予人的并不是怯懦、消极或悲观,而是勇敢、悲情、奋发、冲力……Heidegger的“未知死焉知生”的反理性哲学,正是以极度抽象的理性凝聚鄙弃日常生活和生存以制造激情的崇高,从而也使这种感情可以引向某种深沉的狂热。
……恰好相反,“未知生焉知死”强调的是,以普通日常生活为本根实在,以细致、丰富、多样的人世冷暖为“本真本己”,以“活在世上”的个体与他人的你、我、他(她)的“共在”关系,来代替个体与Being(刘注:在,存在)或上帝的单向却孤独的“圣洁”关系。“未知生焉知死”将“神圣”建立在这个平凡、世俗、具体的现实生活之中。这就是“道在伦常日用之中”,就是“布帛菽粟之中,自有许多滋味,咀嚼不尽”(明张岱书信),就在此平凡世俗中去窥探生存的本体、存在的奥秘……我曾一再征引纳兰性德“当时只道是寻常”:你的日常世俗生活中的种种滋味,其实并不寻常。一部《红楼梦》之所以为中国人百读不厌,也就因为它让你在那些极端琐细的衣食住行和人情世故中,在种种交往活动、人际关系、人情冷暖中,去感受那人生的哀痛、悲伤和爱恋,去领略、享受和理解人生,它可以是一点也不寻常。
我之所以抄引这么多,一是因为这些话确实说得好,将孔子与海德格尔的哲学作这种旗帜鲜明的对比,至少在我真是茅塞顿开;第二则是因为由此想到了周作人。周作人曾经说过,他不喜欢一切激动的形态,并认为人在激动时,那表情也是丑陋的。“我的理想只是那么平常而真实的人生,凡是热狂的与虚华的,无论善或是恶,皆为我所不喜欢……”(《书房一角》原序)他所信奉的人生哲学,与海德格尔的相去甚远,这是不言而喻的。然而他,还有张爱玲,与“不知生焉知死”的哲学,却又离得那样近,仿佛日常的一举一动,都早已融合在这哲学里了。而李泽厚先生所说的“乐感文化”,正是以这样一种“乐生”的哲学为内核的。于是我想到,如要进一步论述中国人的“乐感文化”,尤其是这一文化在精英层的体现,那么,为李先生所不喜的周作人和张爱玲,也许恰恰可以成为最好的例证。
在说“乐感文化”时,李先生很喜欢举的一个例子,是“一人得道,鸡犬飞升”。得道的人在上天之际,所能想到的未来的神仙生活,还是离不开自家的鸡和犬,可见俗世的日常岁月,在他心目中几乎占据了永不可动摇的位置。张爱玲和周作人也是这样的,不管他们的文章如何雅,却总也离不开一种与生俱来的俗世情怀。明乎此,我们才有可能把握这两位颇具天才的作家的艺术风格和趣味特征,也才能真正读懂他们的一些看似清浅平实,其实内涵丰饶的文章。
先来说张爱玲。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张爱玲曾悄悄来到台湾,住了一段时间。当时接待她的年轻作家王祯和在二十五年后追忆过这段往事。他们在台北国际戏院对面的餐厅用饭时,张爱玲对隔开几桌的七八个妇女很感兴趣,轻轻地对王祯和说:她们大概是小学老师。王顿觉她的推断有理,因她们穿着朴素却又相当活泼。他带她游花莲市,她对街上陋巷酒家里的各色人物都充满兴趣。在风化区后面花莲最古老的城隍庙,她望着四根庙柱上的对联看了半天,然后很欢喜地说:“我知道,我知道意思了。”在花冈山看阿美族丰年祭,她看得顶认真。有舞蹈家上来递名片、谈天,说这些舞不好,如果给他编的话,可以更好。张爱玲私底下对王祯和说:“山地舞,要他来编干什么?”去花莲旅行时,王祯和奉白先勇之命带了一套完整的《现代文学》杂志送她,张爱玲说自己行李多,她沿途看完了就还他。于是,在他那开杂货店的家里,张爱玲捧着木瓜,一边用小汤匙挖着吃,一边看《现代文学》,那悠闲自在的样子,二十多年来,一直为王祯和所清晰记得……
我觉得这些回忆真切极了。只要认真读过张的作品,就不难想像,她对俗世的一切,会有怎样浓厚的兴趣。对此,王安忆的分析也许更进一步。她在《世俗的张爱玲》一文中写道:“她对日常生活,并且是现时日常生活的细节,怀着一股热切的喜好。在《公寓生活记趣》里,她说:‘我喜欢听市声。’城市中,挤挨着的人和事,她都非常留意。开电梯的工人,在后天井生个小炉烧东西吃;听壁脚的仆人,将人家电话里的对话译成西文传给小东家听;谁家煨牛肉汤的气味。这样热气腾腾的人气,她是喜欢的。”然而,她对现实生活的爱好,却正是出于对人生的恐惧。就在这篇散文里,张爱玲在饶有兴味地描述了一系列日常景致后,忽然总括了一句:“长的是磨难,短的是人生。”王安忆随后的总结相当精辟:“于是,这短促的人生,不如将它安在短视的快乐里,掐头去尾,因为头尾两段是与‘长的磨难’接在一起的。只看着鼻子底下的一点享受,做人才有了信心。”她认为,张爱玲是“如此贪婪地抓住生活中的可触可感。她在千古之遥、尸骨无存的长生殿里,都要找寻出人间的触手可及的温凉。”“她不喜欢小提琴,因为太抽象,而胡琴的声音却贴实得多,‘远兜远转,依然回到人间’。”
其实,张爱玲和周作人所处的时代,是真正意义上的乱世。他们在作品中对俗世细节的津津乐道,往往正是借自己对于日常生活的这种浓烈兴趣,以寄托自己难以平复的情怀。李泽厚所说的“鸡犬飞升”,是在得道时,在得意成仙的当儿,犹不能舍弃日常的世俗的种种,李先生即以此阐释国人远不同于海德格尔的“乐感文化”;那么,现在,张爱玲和周作人,则是在亟须求得一个心灵的避难所时,同样(甚至更其)离不开他们的俗世的兴味。这不是很有趣的现象么?
再来说说周作人。上述的《野草的俗名》,就是一个在板荡的乱世中,希图凭借自己对方言、俚谚、民俗、古籍、植物的兴趣,通过对它们的整理和研究,以求得自己暂时的内心平静的知识分子的写照。这和张爱玲“贪婪地抓住生活中的可触可感”,是颇有几分相像的,虽然他们是那么不同的两个人。
1927年国民党“清党”以后,周作人由悲愤进入到极度的失望。至1928年,国民党军队开进北平,在一片白色恐怖中,他写了那篇著名的《闭户读书论》,提出:“不满和不平积在你的心里……总有一天会断送你的性命。”“苟全性命于乱世是第一要紧,所以最好是从头就不烦闷……其次是有了烦闷去用方法消遣。”而对于一般“寒士”来说,最好的方法莫过于闭户读书了:“宜趁现在不甚宜于说话做事的时候,关起门来努力读书,翻开故纸,与活人对照,死书就变成活书,可以得道,可以养生,岂不懿欤?”可见,读书并不是死读,还得与当下的人生相照应才有意味。此后的1929年,他几乎没怎么写文章,一直到1932年,他才将这几年的新作合编成一本薄薄的《看云集》?熏总共才十万字。对他来说,这真是一个很突出的低产期。查查《看云集》的篇目也是一件有意思的事,那里除了写于1929年的那三篇重要的杂文《娼女礼赞》、《哑巴礼赞》、《麻醉礼赞》外,主要就是两类文章,一类是谈书的,其中序跋占了大半;另一类就是关涉普通世俗人生的,诸如:《中年》、《体罚》、《吃菜》、《论居丧》、《村里的戏班子》、《关于征兵》和《草木虫鱼》等。其中《草木虫鱼》最有代表性,在其“小引”中,他一下笔就引用了明代李日华的话:“世间无一可食,亦无一可言。”后又说,“现在姑且择定了草木虫鱼,为什么呢?第一,这是我所喜欢,第二,它们也是生物,与我们很有关系,但又到底是异类,由得我们说话”。这里既有对国民党的不准说话的抗议,却也透露了“这是我所喜欢”和“与我们很有关系”这两层重要意思。此文除小引外,余下的七节分别是:“金鱼”、“虱子”、“两珠树”、“苋菜梗”、“水里的东西”、“案山子”、“关于蝙蝠”。不妨对照一下他七年后所写的《野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