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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多年来,经济大潮汹涌,正常合理的人性需求获得尊重得到复苏,但人性中的贪婪也随着魔瓶的被打开而一同涌出,迅速膨胀。在欲望的眼光中,大自然只是一个可以提供种种物质财富、满足人的无穷奢求的客体。于是,在发展经济的口号下,大自然被蚕食鲸吞,污染无所不在,田园牧歌的情调早已变成了神话。大量田地被改造为住宅、别墅、开发区,那些尚未遭到严重毁损的地方则每每被辟为旅游地,目的仍然是赚取利润。要找一片尚未被人类活动侵扰、可供沉思默想的地方,实在很难。
但在本书作者笔下,经济价值只是大自然价值中的一种。而且,获得这种价值也绝不是毫无限制的、可以为所欲为的,而是有必须遵循的原则,这种原则归根到底是一种道德原则。作者提出了“公正的环境商业”的概念,将道德评判引入到了经济行为中。不管发展的理由如何充足,也“不能夺走明天的自然基础”,不能留给子孙一个糟糕透顶的环境。在此统领性的原则下,作者的思索深入细致,触及诸多实践层面,像他提出的重复消费准则、不打折扣准则、“毒物威胁为王”准则、接受经济中的非增长产业等思路,都是着眼于对自然生态的良好保护,是为了奠定可持续发展的坚实的环境基础。
如果说,对于大自然的经济价值我们丝毫不感陌生的话,那么作者谈到的其他多种价值,却是很少闻听,更遑论进行深入的思考了。相对于前者是一种容易理解的、可见可触的“常规资源”,后面提到的诸多价值该是属于一种“超常规资源”。前者化作物质形态的器物、财富等,后者则是为灵魂的居所增添库藏。它们是以一种暗示的、潜移默化的方式诉诸我们的感受,作用于我们的精神世界,影响着每一个个体乃至整个人类的生命。让我们跟随作者的阐述,列举数种。
辩证的(矛盾斗争的)价值。作者清晰地表达了一种辩证的思想:环境的“阻力”同时也是“助力”,生命之河是在这助力与阻力的交织中向前流淌的。一个绝对平和的环境,会使生命停滞。美洲狮锋利的牙齿使鹿的视力变得敏锐,鹿的快腿又使狮子变得更为敏捷。最好地成全了你的,恰恰正是你的敌人。开发北美大陆的拓荒者、清教徒、探险家和移居者都热爱边疆,因为边疆生活给他们以挑战和训练,正是这种挑战与训练造就了美国精神。作者推导了这样的结论:“如果我们把自然对我们的伤害看作客观的恶,那也必须愿意把自然给我们的助益看作客观的善。”
宗教象征价值。当我们凝视着大海的怒涛,或午夜的星空,我们会俗念尽消,获得一种灵魂的净化,对外在于我们的巨大存在产生敬畏与谦卑之感。帕斯卡尔“这无垠天空的无限的寂静让我战栗”的警句,和康德的“天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的著名陈述,就都产生于这样的凝视。于是得出这样的结论便是顺理成章了:自然不仅是科学的源泉,也是诗、哲学与宗教的源泉。人类作为自然界的成员,先验地获得了某种规定性,“自然在我们生命里编入了程序”。人类几千年来心智的演化过程,是与自然紧密相连的,正是通过与自然的互动来发现和创造用以理解世界的符号。面包、水、酒、道路、山峰、河流等,这些自然界中的现象,都成为意义丰富的宗教象征,是有充分的道理的。
艺术或审美价值。这点似乎最容易理解,连小学生作文的一大主题都是赞美自然风光的美丽动人。但作者的论述显然是在更高、更本质的层面上展开的。翱翔的鹰、蜿蜒滑行的蛇、蕨草的复杂结构都具有独特的美。一块普通岩石的断面在微观上都是一幅绝佳的晶体镶嵌图。这些,都会让人联想到那个“美是形式”的命题。在具备了这种审美能力的人看来,最平常的地方,都有一种普通人无法想像的协调性、完整性与自主性。这样看来,大自然就是一个巨大的艺术作品。
文化象征价值。“我们想要保留一些荒野,因为它体现着叠加在它上面的文化价值,使我们对它有了一种归属感和认同感。”精神或者文化常常需要借助于自然中的事物而获得一种象征化的表现,虽然在不同的民族,这种意义的负载物可以很不同。作者以秃鹰为例,指出它象征着美国民族的自我形象及其所向往的自由、强大和美。同样,大角羊是科罗拉多州的标志,白头翁花是南达科他州的州花,短吻鳄作为佛罗里达州的象征,都有着各自的寓意。我们的思绪暂时离开这本书,飞临其余的国度,会联想到白桦林之于俄罗斯人,仙人掌之于墨西哥人,也都有独特的价值意蕴。在我国广袤的西部,藏羚羊是某种藏地精神的象征,而新疆南疆沙漠中的骆驼,以及连绵的胡杨林,则把西域的魅力发挥到了极致。
人格塑造价值。这一点,也可以理解为前面提到的矛盾对立价值在每一个体身上的具体化。荒野经历能挑战一个人的能力,使他对自己在荒野中需要具备的技能进行反思。荒野还能让人感觉到世界的广袤巨大,学会谦卑,打消灵魂中某些虚妄的理念。这样的经验一旦被整合到一个人的性格中去,会使他变得健康强壮。我们可以联想到文学名著中的例子。不论是美国小说家杰克·伦敦小说中的阿拉斯加冰原上的淘金汉,还是挪威作家汉姆生笔下的北欧荒野中的农夫,都是粗犷、坚韧、顽强,充满大无畏的英雄气概。
(二)
观念当然是重要的,但得出结论的方式同样具有重要的意义。它涉及价值判断的真伪,涉及认识所达到的深度,以及会在什么样的程度上让人信服。让我们结合具体的例子,了解一番作者的思考是如何展开的,是通过什么样的路径抵达答案的。
相对于《自然中的价值》一文中冷静的理性剖析,书中的第四部分《体验自然》是一个感性洋溢的文本,收入的数篇文章都带有更浓郁的诗的特质。由于工作关系,作者深入到湖泊、森林等人迹罕至的荒野深处,和大自然有过最深切的接触,从而真切地触摸到了大自然的脉搏。
在他看来,荒野是进行真正的精神生活的必要处所,是哲学与宗教的一种“场”。心灵在荒野中的沉浸不仅是消遣,也是一种再创造的体验。从这种体验中,人感觉到自然的广大,意识到自己在自然中的位置,产生了对自然的认同。这种认同的极致,便是一种物我交融、相忘的境界。这是一个名叫索利图德的湖带给他的思索:“湖的表面静静的,像镜子一样影射着天空,也映射着夜晚和星星。人在宁静的沉思中时,不也能像镜子一样映射出天地间的事物吗?人们也只有在宁静的时候,心灵的深度才能显现出来。湖提供了一个场所,让他能独自进入一种迷狂,或者说让他从平凡的事务中站出来。”(《索利图德湖:荒野中的个人》)
这种迷狂,指的是一种精神的深度的沉醉,类似人本主义心理学家马斯洛所谓的“高峰体验”。他揭示了一种充满了辩证法的关系:抽身,正是为了进入。这样一种神启般的体验,不可能在灯红酒绿、人声喧哗的热闹场所产生,而只能孕育于孤独寂寞的地方。孤独使精神超越琐碎凡庸,关注重要的事物,关注其本质和内涵。从蒙田到尼采、梭罗、克尔凯郭尔等,多少伟大的人物都强调过孤独对于精神文化创造的不可或缺的作用。大自然中的亲历,也使得本书作者对此坚信不疑,反复强调。“有一种相对的孤独,是个体人格保持完整所必需的。作为一种社会性很强的动物,人同时又有一种奇异的能力,能使自己的价值个人化;要实现这种个人化,与社会有一定的距离至关重要”。而荒野无疑最能够提供真正思考所需要的这种孤独。广袤的荒野让人的躯体显得渺小之极,但却因此而凸现了人作为“思想的芦苇”所具有的精神能量。
这样,在湖边的沉思就具有了一种特别的意义:“一个人除非可以来到这样一个湖边,让地理上的距离来松开社会加于他的羁绊,他的心灵中就不会有足够的空间与清醒,让他能建立和维持自我的边界。人们如果不是各自心灵中都有这样的空间,也就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共同生活,而只有同质的人融合在一起。我们不能独自成为人,但如果我们没有一些独自的空间,同样也不能成为人。”
正是出自对于这一点的深刻认知,作者表达了一个不无独特的观念:“自我是地盘性的。空间并不仅仅代表一种个性;它也是一个人灵魂的组成部分。”精神的存在,与大自然存在的方式具有某种同构性。作者进而提出:“荒野与大学有着同等的重要性。真正的生活都是在社会边界上的生活。”理解了作者思想的内在逻辑路径,我们就不会认为这是故作惊人之语了。
当然,孤独本身并不是目的,而是达到目的的手段。只有踏上这条小径,才能够最终接近那些储存了价值宝藏的洞穴。对作者而言,在荒野中他的收获无比丰盈。《白头翁花》一文便是一个堪称完整自足的文本,它把这种感悟的过程及结果真实、具体而生动地展现了出来。
在春分刚过后不久,作家徒步游览落基山下面的水草地,看到了数千朵盛开的白头翁花。这种早春时节顶着严寒和肆虐的暴风雪、最先绽放的花儿引起他极大的兴趣,他试图探讨其中的形而上的意蕴。他这样揭示这种现象的内涵:花朵本身就是对死亡的反抗,是生命繁盛的象征。这种认识也许并不十分独特,但其论证、联系的途径也即思考的方式,却具有一种综合的、开放的特点。首先,白头翁花以其特有的美在早春开放,象征着生命历尽苦难而存活。正是通过严酷的斗争,生命的美、生命的神圣才得到昭显。在洪水或严冬之后,大地便会进入一个繁花似锦的季节,这一点让人深入地领悟到生命的复苏,理解自然终极的意义。其次,还可以通过瞩目凌寒怒放的白头翁花,体验到苦难对于生命的塑造、增益作用。它一方面是与冬天为敌,另一方面也是被冬天促成的,它们相辅相成,缺一不可,“没有死亡的行进也就没有生命的进化”。他进而联想到人类的进化。“现代人是冰河时代产生出来的。人类的基因库被暴露于冰川的压力下,这压力在间冰期又会有所放松,冰川期与间冰期就像冬与夏一样地交替,给人类造成了进化的压力,使我们成了现代人……自然给我们的逆境与支撑,一个是经,一个是纬;人类的生命正是由这经与纬编织成的。”第三,生命都是互相启发的,“开花”也会让人联系到我们的价值,象征着生命在心理、理智、文化、甚至精神层次的一切朝向某种目标的努力。总之,透过花朵的开放,作者发现了一个关于所有生命的隐喻。生物学的原理同社会人生的规律,获得了交融和互证。
作者还从植物学的角度,解释了白头翁花何以具有十分亮丽的色彩。因为要在残冬开花,需要有一些特殊的适应性的机制,如必须要有足够大的花瓣的萼片等等。这些让作者“看到了在关于生命如何求生存的科学之上,还有一种艺术的技巧”。这些归根结底又与自然进化中的选汰规律有关。把同样的目光投向人类社会时,作者发现,凡生活在有白头翁花的地方的人,寒冷促使他们的祖先学会了缝制衣物和取火,从而“艺术之美被叠加在生存的科学之上”。这样,作者的视野就进一步延伸到了艺术、美学的疆域,其思维触及到了广义的文化起源的命题。
然而,这里尚不是作者思维的最后边界。他的想像在更广阔的空间驰骋往复。通过考察宗教的、历史的文献,并对白头翁花的俗名进行词源学的分析,作者追溯到古英语、法语、希腊语,最终到希伯来语,他发现了它与基督教的复活节和犹太教的逾越节的联系,这两个节日在各自的教义中分别代表了摆脱奴役、与死亡擦身而过,以及获得自由和开始新生活。白头翁花不畏严寒,在复活节前后率先绽放,其生命力的顽强,被一代代的人们从生物学、心理学乃至神学的意义上给予解读,赋予象征意义。这些联系并非不着边际的虚构,而是都有着文献学的充分依据。这样,从原本隶属于生物学范畴的现象中,他却收获了深刻的宗教感悟:“自然之道就是十字架之道。”
阅读这部作品,我们会得出这样的一个十分清晰明确的结论:荒野,或者说作为生态系统的原初状态的大自然,是一个呈现着美丽、完整与稳定性的生命共同体。正是因为大自然具有这样丰富的精神价值,我们才要走出人类中心主义,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