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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载修订了自己的理论之后,上门借钱的人明显少了。
十五天之后,我从横渠拘留所里被放出来了,刚刚呼吸到自由的空气,就听见街上议论纷纷,说张载修订了自己的理论。我心里别提多生气了:这小子可真够奸的,不行,这口气不能就这么忍了,我还得找张载踢场子去。
张载正给弟子们上课呢,一见我气哼哼地闯进来,马上一脸紧张,没等我开口呢,他先说话了:“不借钱啊,我的理论有修订了——”
我不客气地打断他:“我知道你修订了,可是我得问问你,你的这套所谓理论是怎么得出来的啊?人家多恩和你的观点一样,可人家的身份是牧师,人家是先承认了‘上帝创造宇宙’这个大前提,这才有的后边的‘丧钟为谁而鸣’的说法,你张载又不信上帝,凭什么就说‘乾坤父母,民胞物与’啊?你不能靠拍脑门儿说话啊,你得有依据,有论证啊。”
张载一愣:“要依据?要论证?!”
我说:“是啊!”
张载不服气:“柏拉图的理论不也是拍脑门儿想的么?”
我说:“人家柏拉图是古代人,那时候拍拍脑门儿想问题还说得过去,你现在都宋朝了,不能再拍脑门儿了!”
张载还给自己找辙:“我不管,我就是这么说,我们陕西人就是倔!”
这回轮到我愣了:“你怎么又成陕西人了?你们家不是一直都在开封么,你应该是河南人啊!”
张载一摇头:“我把家搬到陕西来了,所以我就是陕西人了,河南人现在老被挤兑,我还是跟张艺谋、顾长卫他们当老乡的好。”
“我倒——”
张载倒不依不饶了:“哼,不就是来踢我的场子么,我今天跟人家约好了去听豫剧,咱们另外约个时间,我张某人一定奉陪到底!”
“听豫剧?!陕西人不是听秦腔么,河南人才听豫剧!”我也不跟张载计较,说,“你定个时间吧。”
张载说:“十五天之后,还在这里见!”
我心里一哆嗦:“怎么又是十五天,你不会又要进屋打110吧?”
张载很不屑:“切,那是小人所为!你别多心,咱们就说定了,十五天之后再见!”
就这样,我在陕西凤翔横渠镇晃悠了半个月,每天都看见不少年轻人去张载那里听讲座,场面非常火爆,更有不少人一听完讲座就摇头晃脑念叨张载那著名的“横渠四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一个龌龊的想法在我脑海中油然而生:以张载的人气,应该可以用DV把他的讲座拍下来,然后刻成光盘去卖钱,还可以搞一个网站,叫“搜儒”,做成全球最大的儒家门户网站,肯定能发一大笔。可惜张载没这方面的头脑,以他这么高的人气,日子居然过得很寒酸。
没有什么比等待更加漫长,这十五天过得很是无聊,只是有时见到有风尘仆仆的江湖人物从小镇上经过,想来不是镖局走镖就是武术文工团路过。
终于到了约定的日子,我急不可耐地去找张载,一进大门,吓了一跳。只见院子里左右排开两排兵器架,十八般兵刃一应俱全,兵器架前是两排人,有坐着的,有站着的,看来都是师父带着徒弟。张载坐在正当中,见我到来,哈哈一笑,站起身一抱拳:“我来给你介绍介绍——”说着,伸手一指:“这位是昆仑派掌门何太冲,这位是青城山玄机道长,这位是香帅楚留香,这位大师是南少林的无花和尚,这个四条眉毛的不用我介绍你也认得出,呵呵,陆小凤陆大侠……”
我真是万分惊叹:“好强大的阵容啊!”
张载笑道:“为了对付你踢场子,这十五天来我广发英雄贴,可请来了不少助拳的朋友。”
我心里一凉:“原来他说的这个‘十五天’是给自己拉帮手去了。”
张载接着说:“嘿嘿,最重要的两位英雄我还没给你介绍呢!”
我不由得大惊失色:“难道还有比在座各位更牛的英雄吗?!”
张载笑得更加得意:“不错,这两位不但是高手中的高手,还是我张某人的亲戚。有道是,打虎亲兄弟——”张载把手一招,只见两名好汉同时起身,各摆POSE,异口同声应道:“上阵父子兵!”
这两位顺口答音,突然发觉不对,一人说:“张载,不对啊,你可不地道,你这是绕我们呢。”
另一人也道:“是啊,咱们是亲戚不假,可什么时候成了‘父子兵’了,你占我们便宜?!”
——这二位到底是谁呢,真有那么大的名头么?
说起这二位英雄,名头实在是太大了。这两人是亲兄弟,也是河南人,家在洛阳,论起来都得管张载叫表叔,但他们的名气比表叔可大多了。他们和张载同属儒家,但各自都是开宗立派的祖师。张载开创了关学,这兄弟俩开创了洛学,互有切磋,互相服膺。说到这里,这两兄弟究竟是谁,可能很多人都猜到了。不错,就是程颢和程颐,正是这两人奠定了理学的根基。
程颐也讲“道统”,认为圣人之学传到孟子就断了,可他不认为韩愈继承了孟子,而认为是自己的哥哥程颢才真正继承了孟子。这笔糊涂账我们不去管它,反正,程家二兄弟自认为是孟子的嫡系,这很重要。
现在,张载的院子里,两大学派的三位祖师爷并肩作战,我报过名姓之后,也捋胳膊、挽袖子,要踢场子了。
我对张载说:“半个月前我问你的问题你想好怎么回答了没有?”
张载一推程颐:“表侄,上!”
程颐站立当场,严肃地回答说:“熊兄弟,我听表叔说了,你的问题是,他那个《西铭》里的道理是怎么推论出来的?”
我说:“不错。”
程颐又说:“你还说过,《西铭》的思想和约翰?多恩如出一辙,可多恩是个牧师,他信上帝,所以能得出那个结论,可我表叔又不信上帝,不信是上帝创造了这个世界,所以你认为,没有上帝这个前提,他的《西铭》就站不住脚?”
我点点头:“不错。”
程颐说:“我表叔虽然不信上帝,可他相信存在着天理。在这点上我是很赞同他的,天下万物,古往今来,都只是一个天理。在我们的学说里,‘天理’这个概念基本就等于基督教的‘上帝’,不过呢,上帝是有人格的,赶走过亚当和夏娃,帮摩西逃出过埃及,还会给人做最后审判,决定哪些人该升天堂,哪些人该下地狱。而我们所说的‘天理’却是没有人格的,它不是神仙,而是宇宙的神秘规律,你知道,我们儒家的学说是属于无神论的。”
我说:“哦,可我还是不明白,你们凭什么就认为宇宙中当真存在着你们所谓的‘天理’呢?你能把‘天理’拿给我看吗?或者,你能把‘天理’证明给我看吗?”
程颐怔了一下。
我追问说:“我看你们说的那么玄忽,其实都是自己拍脑门儿拍出来的,一点儿根据都没有。”
程颐正要辩解,他哥哥程颢急了,抢上前来说:“你不懂,我们不是拍脑门儿拍的!”
“啊,”我问,“那是——?”
程颢斩钉截铁地说:“我们是感悟出来的!”
“我倒——”我没好气地说,“这和拍脑门儿有什么不同吗?!”
程颢说:“当然不同了!拍脑门儿是灵机一动,一会儿一个主意,而感悟却是认真体会、静心体验,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对了,这话不是我说的,是孟子说的。”
“嗯?!孟子说的?!我怎么不知道?”我疑惑地说,“我还给人家讲《孟子》呢,我都没听说,你别是拿孟子忽悠我吧?”
程颢不大高兴:“我什么身份的人,会忽悠你么!你现在不是正在讲孟子的‘浩然之气’吗?”
“对呀。”我说。
程颢接着说:“孟子讲的培养‘浩然之气’的方法,嗯,就是那个从具体的事情做起,在做的时候不要期待马上就有什么收效,心里要时刻有这根弦,但不能操之过急,不能揠苗助长什么的,孟子不是说得清清楚楚的么!”
我更糊涂了:“对呀,我是刚刚讲过这些,这确实是孟子说的,可这跟你们讲的‘天理’有什么关系啊?”
程颢说:“你真是冥顽不灵,榆木脑袋!孟子讲的这个培养‘浩然之气’的方法就是感悟‘天理’的方法啊!通过这个方法,你也能感悟到天理,感悟到我表叔说的万事万物都是一体的。”
程颐插嘴说:“你问我们表叔要证据,要他证明他的理论。可‘天理’和上帝一样是证明不了的,你只能用孟子的办法去慢慢感悟它。”
张载在旁边“嘿嘿”奸笑:“要证据没有,要逻辑也没有。”
“啊!”我惊呼,“你们就这么做学问啊,还讲不讲理啊!”
程颐说:“要论讲理,这世上没人比我们更讲理了,我们的学说,对了,还得加上表叔的,还有其他几个人的,虽然各成一派,却都讲这个‘天理’,所以我们的学说被统称为‘理学’。”
张载在旁边笑得更奸:“嘿嘿,我们都是理学宗师,在我们面前讲理,你真是关公面前耍大刀啊。”
我这才恍然大悟:“噢,早听说理学理学,原来理学是这么来的。”
我又问:“可我还是不明白,孟子人家明明讲的是‘浩然之气’,是说‘气’,怎么到你们这儿就变成‘理’了呢?”
程颢说:“气是气,理是理,截然不同——”
正在这个时候,突然脚下的大地重重地震了一下。“地震了?!”我吃了一惊,刚想跑,大地又震了一下,紧接着,震动越来越大,仿佛地震的震中会动,正向我们这边移来。
张载不慌不忙:“别害怕,不是地震。”
“那这是——”我还是害怕。
张载说:“这是真正的大人物来了。”
我一惊:“你们三位还不够大人物么?!”
张载说:“我们当然都是大人物,可现在过来的这位才是最大的人物——你从他这么有力的脚步声也能听出来了。”
就在这时,大约十里之外有声音传来:“闽学掌门朱熹来也——”说第一个“闽”字的时候,人还在十里之外,等“也”字说完,朱熹已经进了院子了。
程颐奇道:“我说朱熹,你不是南宋的人么,现在还没你呢!”
朱熹四下一抱拳:“各位前辈,不是我要来,我是身不由己啊,是陆九渊把我带来的。”
朱熹话音才落,院子里不知怎么突然多出了一个人,此人哈哈一笑:“在下陆九渊,给各位前辈见礼。”
张载也纳闷:“你不也是南宋人么,怎么来的?”
陆九渊说:“你们搞的是理学,我搞的是心学,我的学说认为:心和理是一体的,理充塞于宇宙之间,而我心就是宇宙,宇宙就是我心,所以呢,我心里一想你们,我就超越了时间和空间到这里看你们来了。”
程颢赞叹了一声:“这学问好生厉害!”
朱熹说:“我老远听见你们正讨论理和气的问题,我是理学的集大成者,这问题我研究得最有心得。”
我一看,高人越来越多,这倒不错,向朱熹一抱拳:“在下熊逸,还请朱老师赐教!”
朱熹说:“我们理学虽然按程颐的说法是孟子嫡传,可我们讲的这个气和孟子他老人家的浩然之气不大一样。天地之间充满着理,也充满着气,万事万物都是由气结合而成的,嗯,这个说法张载老师就提出来过。”
我问:“那这个气就像是基本粒子了?原子也好,夸克也好,反正是一种基本粒子,无论是桌子、椅子、老虎、大象还是人,都是由基本粒子组成的?”
张载大喜:“太对了,孺子可教,呵呵,孺子可教!”
我又问:“那凭什么这种基本粒子——哦,你们管它叫气——会组成老虎,组成大象呢?它们怎么就不能组合成六条腿的老虎和长翅膀的大象呢?”
“这个——”张载张口结舌,不知道怎么回答了。
“这个踢场子的人好厉害,”张载直咬牙,“各位英雄快快助拳!”
朱熹来了:“这问题你问得倒张载,可问不倒我朱熹。嗯,我先问问你,你看过外国哲学的书没有?”
我点点头:“看过一些。”
朱熹说:“柏拉图有一个著名的学说,叫‘理型说’,和我的观点非常相似。柏拉图认为,我们看到的各种各样的东西都是按照一种‘理型’创造出来的,这个‘理型’通俗地讲就是模子。我们做月饼都要用到模子,不同的模子刻着不同的花纹,往包好的月饼上一盖,然后这月饼就可以拿去烤了。你看,同一个模子做出来的月饼样子都是一样的,当然,它们之间会有一些细小的差异。我们的宇宙也有这种模子,不过是虚无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