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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代末一直到八十年代末,“文化大革命”一直是西方的中国形象的最重要的主题。它开始于七十年代后期西方对左翼思潮的反思与中国打倒“四人帮”后对“文化大革命”的控诉,结束于1989年。“文化大革命”似乎被另一个更“骇人听闻的事件”取代了。
1980年,三位曾经在“文化大革命”期间两度来到中国参观、工作,并且热情赞美过“文化大革命”的法国知识分子,联合出版了他们的著作《重返中国》〔7〕。在这部书里,他们想检讨第一次旅行是如何被“中国幻象”与法国的左翼思潮“蒙蔽”的,揭示“文化大革命”中的“中国真相”。中国并不像西方想象的那样是一个自由平等的民主社会,工人、农民在矿井田头、广场公园可以广泛地讨论国家大事,他们选举自己的领导人,组织监督自己的政府……实际上这都不是真的。就像西方人经常看到的照片上中国人民脸上洋溢的幸福与自信的表情不是真的一样。
布洛耶尔(Claudie Broyelle、Jacques Broyelle)他们的看法与伦敦夫妇相同,认为中国事物,眼见并不为实。真实的中国,令你震惊、困惑。三位法国人找到了中国社会最独特、最基本的组织单元——单位。一个红色帝国分成无数个单位,由一条红线串起,形成了一个有效的组织体系。单位不仅组织人民的工作,更重要的是控制人民的生活。它为员工提供住房甚至家具,决定每一个人的食品供应、婚姻与迁移。没有“单位”的同意,你不能旅行,不能迁居,也不能定居,不能结婚,结婚之后不能生孩子,生孩子也不能使孩子受教育……三位法国人描述的“真实的中国”,令人想起陀斯妥耶夫斯基与卡夫卡笔下可怕怪诞的世界。“真实”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时刻,它显得竟是像虚构一样!
在西方人看来,“文化大革命”是人类历史上最大的灾难之一。近十亿人在疯狂的个人崇拜鼓动下爆发了一阵持久的歇斯底里式的破坏症,千年文明遗产毁于一炬,千百万人生命碾作泥泞,革命过后,偌大的国家在物质与精神上都荒芜一片。英国电视系列专题片《龙心》(The
Heart of Dragon)系统地介绍了中国“文革”的“破坏”行为,在西方广为流传。现代传媒的影像冲击力是巨大的,而且同类节目远不止此一部,电影《末代皇帝》最后的镜头结束在可怕的“文革”场景,给人留下深远的想象空间。另外,还有历史学家、汉学家的研究,新闻报道与文学艺术作品,如罗杰·嘉赛德(Roger
Garside)的《复活:毛后的中国》、郑念的《上海生与死》、梁恒夫妇的《革命之子》,都有广泛的影响。
对于西方人来说,发生过“文化大革命”的中国与正在改革开放的中国是同一个中国,是同一个地方同一些人的事,无法分别开来。麦克拉斯在总结八十年代西方的中国形象时指出,尽管总体来说是肯定的,但“文革”的阴影始终无法摆脱〔8〕。实际上麦克拉斯过分乐观地估计了八十年代西方的中国形象。“文化大革命”对西方的中国形象的恶劣影响是滞后的,主要发生在七十年代末与八十年代。八十年代西方有关中国最畅销的书、最流行的故事,不是正在进行的改革开放,而是刚过去的“文革”。他们关注与想象的中国,是“文革”与后“文革”的中国。即使是正面形象,也多以对经历过“文革”巨大苦难的中国的同情为背景。
中国开放了,“长城”与“竹帘”似乎都被拆除,1986年,英国著名的游记作家考林·萨布伦(Colin
Thubron)开始了他从北到南、从西到东的中国行。他说:“五年前,要进入这个国家还几乎是不可能的。而今天,几乎整个国家都可以让旅行者自行深入其中。超过两百五十个城市和地区突然开放,穿梭其间的火车、轮船和汽车,为你提供了各种消失于这片未开化的土地上的方式……”〔9〕萨布伦所说的“未开化”具有多重含义,包括未被发现的、半野蛮的神秘丑陋的内容等。他的游记《大墙之内》出版于1987年,成为一时的畅销书,BBC广播电台曾经连播过整部游记。这是又一部从书名到内容都无甚新奇的畅销书。再者,格莱姆·佩克(Graham
Peck)写过《穿过中国的大墙》(Through China's Wall; 1940),斯塔奇的那部游记就叫《大墙之内的国土》。此外西方以大墙(长城)为名写中国的书,就笔者所知,至少还有十种之多,《大墙之内》的内容,也并无新奇之处,至多只是在写作风格上更富于文学色彩。《大墙之内》之所以畅销,完全是因为它代表着并满足于西方当时大众对中国的想象,一个试图挣脱“文化大革命”的阴影但又陷入新的混乱,一个不断变革但又永远无法摆脱其噩梦般历史与种族宿命的国家。
如果我们还记得像波伏娃的《长征》、麦克兰妮的《无远而不可及》或莱斯的《中国阴影》等著作一开始对自己的中国想象背景的追述,我们就知道萨布伦的“创造”恰在于他无所创造地熟练运用了某种游记的写作惯例。他说自己孩童时代的中国想象就是“充满矛盾和扭曲的”。一方面是充满朦胧芳香与秀色的异国情调,另一面是可怕的中国暴行。但不管怎样,“中国人毕竟是些发育迟缓、皮肤焦黄、彼此相像的民族。众多的人口使得他们每一个人都麻木无个性。他们甚至不能是完全的人”。如果这只是萨布伦在来中国之前从西方获得的关于中国的离奇并充满蔑视与恶意的想象,尚可以理解,那么不可理解的是,萨布伦在中国现实中旅行的见闻,恰恰不是在否定或修改他的想象,而且进一步证明他的想象,开放的中国使他可以进入中国各个地方,接触各种人,这是当年抱怨竹帘或铁幕的西方旅行者所难以期望的。他走访了北京、上海、广州这类城市,到过胡同、饭馆、澡堂、商店,接触过男女老少各类人等。对他来说,中国人不是毫无个性的洪水般浓雾般的肉团一样的人群,就是丑陋刻板、面无表情或面有饥色、体格疲弱扭曲的个人:他们穿着白衬衣、黑裤子来来往往。所有的人都长得同一个模样,拥有一个身份和一种意志。
萨布伦看到的中国的人群,依旧是吉兰看到的蓝蚂蚁与美国大兵在朝鲜战场看到的黄色大潮。他的旅行不是去发现中国的新内容,而是重复证明西方关于中国的旧想象。中国人或者是可能酿成“黄祸”的麻木冷漠、毫无个性的千人一面的人群,所谓“十亿不可理喻的人民”,或者就是面黄肌瘦、形容丑陋的个人。
萨布伦说中国人带着历史的宿命生活,而萨布伦自己,则带着历史的成见旅行。他1986年在中国的所有见闻,似乎都在努力证实1786年、1886年英国人乃至整个西方人对于中国的想象。那是一个未开化的、残忍的、混乱的国家,一个没有个性甚至没有多少人性的冷漠麻木、堕落贪婪的民族。那里随时随地都发生着可怕而离奇的事。到北京,他便想到帝国的权威、神秘与恐怖,到上海,他又感到某种对大英帝国昔日辉煌的怀恋之情和朦胧的负疚感。广州也是一个西方人熟悉的城市。当年十三行的洋人们在西方散布的种种关于“中国佬”的陋习怪俗,牢牢地刻在萨布伦的记忆中,选择并组织他在广州的“见闻”。他津津有味地描述广州人吞蛇食鼠,烹猫炖狗。他说:“在广州城的美食中,凡是可食的东西,没有一样是神圣不可侵犯的。这反映了古老的中华民族,在对待其周围环境时冷酷无情。每种动物身体的每个部分——猪肠猪肚,山猫的乳房,整只的竹鼠及蝾螈——皆被当作佳肴美味送进嘴里……在这里,几乎每种动物都处于被吃的危险之中。”
《大墙之内》之所以成为畅销书,得力于它满足了西方传统中关于中国的各种想象,从十八世纪的专制帝国,十九世纪的可笑的中国佬与“黄祸”到二十世纪的“红祸”、“文化大革命”,也得力于萨布伦出色的文学才华。他在“文化大革命”结束整整十年之后来到中国,最大的希望是搜寻这“十亿不可理喻的人民”对人类历史上惊人的苦难——“文化大革命”的记忆。所以他每到一处,每遇到一个人,谈话的内容都是“文化大革命”。但令他失望的是,许多人已经淡忘,或者态度超然;有些人表现激愤,却因为缺乏必要的反思而显得浅薄狂躁。而最令他不可思议和失望的是,经历了这么多动荡与苦难之后,1986年的中国竟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改革开放,在萨布伦的眼里,不是将中国引向现代化,而是推回传统。二十世纪末在中国旅行的萨布伦感觉自己就像在二十世纪初,他又回到那个肮脏混乱残忍堕落的中国人群中。夜晚,萨布伦在广州公园里昏黄的灯光下,听艺人说书,在剧场里看演古装戏,当身边坐的老太太将剥落的花生壳丢在他膝盖上时,他感觉到,在中国,“任何东西都没有改变!”
从“文化大革命”到历代皇朝,萨布伦只在现实中寻找过去,因为在他旅行的视野中,中国是一个永远没有进步、永远生活在过去的停滞的帝国。
三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现实是中国在走出“文化大革命”,八十年代西方的中国形象,却走入“文化大革命”。改革开放、经济建设,使中国进入历史中的新时期,而萨布伦却在“新时期”里发现“旧中国”。当然,并非所有的西方旅行者都像他那样,被东方主义想象中的历史冤魂追逐着。还有人在关注中国的改革开放,因为改革开放似乎复活了他们的另一种旧梦:市场化神话与基督教民主化神话。
首先是中国的经济改革复活了古老的“中国市场”神话,十亿中国人都喝可口可乐,抽万宝路,那将是一种什么样的经济奇迹!法国的一则香烟广告设计得很有意思。一大片穿着清一色毛式服装的中国人,正朝一个方向挥舞着手上的法国香烟盒,看上去像是“小红书”(毛主席语录)。这则广告幽默典型地表现了西方想象中中国形象的改变。笔者九十年代后期在英国电视上看到一则创意基本一样的电视广告,同样是一片中国人,以同样的姿势挥舞着方便面盒,画面配音是“中国革命”。随着中西贸易的增加,西方企业进入中国,有关中国经济改革的正面报道,在西方也逐渐增多。其次是中国的改革复活了普世民主政治与普世基督教的神话。西方许多报道都乐观地估计,中国正在“走资本主义路线”,很快将变成一个资本主义国家,一个最终抛弃共产主义盟友的国家,认为,冷战将以中国对社会主义阵营的致命一击而结束。这时候,传统的基督教与现代的民主政治的“传教士”又借着教英语、传播科技、慈善事业这类四个世纪以前耶稣会士已经使用过的方法,到中国传播西方文化。而西方人也的确欣喜但也不无怀疑与忧虑地期望中国变成一个民主与基督教国家。再次是邓小平两度(1979,1986)成为《时代》杂志的年度新闻人物,上了该杂志的封面。该刊专题报道中说:“被毛泽东的灾难性的‘文化大革命’搞得经济崩溃、精神荒芜的中国,如今正希望到2000年将中国建成一个相对现代化的,有一定世界经济与军事实力的国家……中美关系正常化,不仅开通了可能的潜在的贸易道路,也铺展了世界政治的视野……邓和他的支持者们已经走上了一条似乎有可能是的资本主义道路。”〔10〕
令许多中国人感到困惑的是,中国的改革开放,并没有在西方赢得期望中的那么多好感,甚至不如六十年代、七十代初在西欧北美的中国形象美好。一个封闭的中国在西方的中国形象,可能极好也可能极坏,因为想象与猜测的因素太多了,容易极端化。开放的中国在西方视野中的形象,可能过于复杂,但未必就没有想象虚构与极端化的可能。八十年代西方的中国形象,是个摇摆过渡的时代,一方面它笼罩在“文化大革命”的阴影中,另一方面又显现出某种在西方人看来的“资本主义的曙色”。麦克拉斯在写于九十年代末的《西方的中国形象》中就说:“八十年代尽管绝对反面的中国形象还在,但已不占主要地位,公众意见大多支持肯定的中国形象。”〔11〕
在西方视野中,八十年代的中国形象黑暗将退未退,光明若有若无;“文化大革命”是一个确定的、压迫人的阴霾,而“资本主义的曙色”却若有若无,令人将信将疑。我们注意到,《时代》杂志的专题文章代表着一种典型的态度,文章的标题为《一个新中国的展望》。该文讲到“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