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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世纪历史将以最沉重的笔墨,记载这人类的两大悲剧:法西斯暴行和“文革”浩 劫。凡是这两大劫难的亲身经历者,都在努力忘却它,又无法忘却它。文学家与史学家有各 自不同的记载方式:史学家偏重于灾难的史实;文学家偏重于受难者的心灵。本书作者试图 以一百个普通中国人在“文革”中心灵历程的真实记录,显现那场旷古未闻的劫难的真相。
在延绵不绝的历史时间里,十年不过是眨眼的一瞬。但对于一代中国人有如熬度整整一 个世纪。如今三十岁以上的人,几乎没有一个人的命运不受其恶性的支配。在这十年中,雄 厚的古老文明奇迹般地消失,人间演出原始蒙昧时代的互相残杀;善与美转入地下,丑与恶 肆意宣泄;千千万万家庭被轰毁,千千万万生命被吞噬。无论压在这狂浪下边的还是掀动这 狂浪的,都是它的牺牲品。哪怕最成熟的性格也要接受它强制性的重新塑造。坚强的化为怯 弱,诚实的化为诡诈,恬静的化为疯狂,豁朗的化为阴沉。人性、人道、人权、人的尊严、 人的价值,所有含有人的最高贵的成分,都是它公开践踏的内容。虽然这不是大动干戈的战 争,再惨烈的战争也难以达到如此残醋——灵魂的虐杀。如果说法西斯暴行留下的是难以数 计的血淋淋的尸体,“文革”浩劫留下的是难以数计的看不见的创伤累累的灵魂。
尽管灾难已经过去,谁对这些无辜的受难者负责?无论活人还是死者,对他们最好的偿 还方式,莫过于深究这场灾难的根由,铲除培植灾难的土壤。一代人付出如此惨重的代价, 理应换取不再重蹈复辙的真正保证。这保证首先来自透彻的认识。不管财代曾经陷入怎样地 荒唐狂乱,一旦清醒就是向前跨了一大步。每一代人都为下一代活着,也为下一代死。如果 后世之人因此警醒,永远再不重复我们这一代人的苦难,我们虽然大不幸也是活得最有价值 的一代。
我常常悲哀地感到,我们的民族过于健忘。“文革”不过十年,已经很少再见提及。那 些曾经笼罩人人脸上的阴影如今在哪里?也许由于上千年封建政治的高压,小百姓习惯用抹 掉记忆的方式对付苦难。但是,如此乐观未必是一个民族的优长,或许是种可爱的愚昧。历 史的过错原本是一宗难得的财富,丢掉这财富便会陷入新的盲目。
在本书写作中,我却获得新的发现。
这些向我诉说“文革”经历者,都与我素不相识。他们听决我要为他们记载“文革”经 历,急渴渴设法找到我。这急迫感不断给我以猛烈的撞击。我记载的要求只有一条,是肯于 向我袒露心中的秘密。我想要实现这想法并非易事。以我的人生经验,每人心中都有一块天 地绝对属于他自己的,永不示人;更深的痛苦只能埋藏得更深。可是当这些人倘着泪水向我 吐露压在心底的隐私时,我才知道,世上最沉重的还是人的心。但他们守不住痛苦,渴望拆 掉心的围栏,他们无法永远沉默,也不会永远沉默。这是为了寻求一种摆脱,一种慰藉,一 种发泄,一种报复,更是寻求真正的理解。在那场人间相互戕害而失去了相互信任之后,我 为得到这样无戒备无保留的信赖而深感欣慰。
为了保护这些人的隐私,也为了使他们不再受到可能的麻烦所纠缠,本书不得不隐去一 切有关的地名和人名。但对他们的口述照实记录,不做任何演染和虚构。我只想使读者知道 如今世上一些人曾经这样或那样度过“文革”走到今天;也想使后人知道,地球上曾经有一 些人这样难以置信地活过。他们不是小说家创造的人物,而是“文革”生活创造的一个个活 生生真实的人。
我时时想过,那场灾难过后,曾经作恶的人躲到哪里去了?在法西斯祸乱中的不少作恶 者,德国人或日本人,事过之后,由于抵抗不住发自心底的内疚去寻短见。难道“文革”中 的作恶者却能活得若无其事,没有复苏的良知折磨他们?我们民族的神经竟然这样强硬,以 致使我感到陈阵冰冷。但这一次,我有幸听到一些良心的不安,听到我期待已久的沉重的仟 悔。这是恶的坚冰化为善的春水流露的清音。我从中获知,推动“文革”悲剧的,不仅是遥 远的历史文化和直接的社会政治的原因。人性的弱点,妒嫉、怯弱、自我、虚荣,乃至人性 的优点,勇敢、忠实、虞诚,全部被调动出来,成为可怕的动力。它使我更加确认,政治一 旦离开人道精神,社会悲剧的重演则不可避免。
“文革”是我们政治、文化、民族疯疾的总爆发,要理清它绝非一朝一夕之事;而时代 不因某一事件的结束而割断,昨天与今天是非利害的经纬横竖纠缠,究明这一切依然需要勇 气,更需要时间,也许只有后人才能完成。因此本书不奢望绘读者任何聪明的结论,只想让 这些实实在在的事实说话,在重新回顾“文革”经历者心灵的画面时,引起更深的思索。没 有一层深于一层的不浅尝辄止的思索,就无法接近真理性的答案。没有答案的历史是永无平 静的。
尽管我力图以一百个人各不相同的经历,尽可能反映这一历经十年、全社会大劫难异常 复杂的全貌,实际上难以如愿;若要对这数亿人经验过的生活做出宏观的概括,任何个人都 方不能及。我努力做的,只能在我所能接触到的人中间,进行心灵体验上所具独特性的选 择。至于经历本身的独特,无需我去寻找。在无比强大的社会破坏力面前,各种命运的奇迹 都会呈现,再大胆的想象也会相形见细。但我不想收集各种苦难的奇观,只想寻求受难者心 灵的真实。我有意记录普通人的经历,因为只有底层小百姓的真实才是生活本质的真实。只 有爱惜每一根无名小草,每一颗碧绿的生命,才能紧紧拥抱住整个草原,才能深深感受到它 的精神气质,它惊人的忍受力,它求生的渴望,它对美好的不懈追求,它深沉的忧虑,以及 它对大地永无猜疑、近似于愚者的赤诚。
我相信“文革”的受难者们都能从本书感受到这种东西以使内心获得宁静;那些“文 革”的制造者们将从中受到人类良知的提醒而引起终生的不安。我永远感谢为这本书,向我 倾诉衷肠而再一次感受心灵苦痛的陌生朋友们。是他们和我一同完成这项神圣的工作:纪念 过去和启示未来。
写于1986年 亦凡书库扫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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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纸救夫
1978年 35岁 男 S省 E市驻军支左人员
1978年 31岁 男 S省 Y县某公社小学语文教师
一百零八将回梁山来了——为了一个没有出处的革命故事坐了八年牢——拾遍天下纸也 要救出丈夫——大火烧死这女人和孩子——从梁上掉下来奇迹才出现——谢觉哉写的《浏阳 遇险》——有板有眼地给我叩一个头
那时,我是驻扎×省×部队坦克师二团的一个搞宣传的干部。一九七三年接到上级命令 去到鲁西南地区一个县“支左”。这期间社会上的“文革”已经相对平稳,呼杀喊打声稀稀 落落,清队的狂潮也过去了。我们的任务大多是解决前五年动乱时期遗留的各种问题。
这个县地处当年水泊梁山的旧址,县招待所传说是宋江的乌龙院,还有一个残破的塔, 也是那时遗物。我们“支左”人员总共一百零八员,和梁山好汉一百零八将正好巧合。我们 笑了,说一百零八将回梁山来了。谁不想看看《水浒传》里的水泊梁山?出发时的心情相当 愉快。
可没想到,这八百年前草莽英豪奔突出没之地,至今依然十分荒僻。地处黄河边,一片 盐碱地。头年大水泛滥留下的淤泥,春天又旱得满地大碎泥片子,柳树芽子没蹿出叶儿就干 死在枝上了。真荒凉呀!地貌也不对,完全不是《水浒传》里所描写的崇山峻岭,不过一个 个小山包儿。可这里的人还是那股子劲儿,大襟在前头一挽,腰带一扎,怀里揣着狗肉和 酒,随便坐在哪儿就吃狗肉,豪饮,性子也很极蛮。有一家子打架,儿子拿铣一下削掉他老 爹半个脑袋——我就处理过这事。“文革”初期两派武斗便往死处干了。我们住在县城里, 为了工作便利,我作为军代表进了县革委领导班子,临时当一名常委。没过几天,大批含冤 告状的就找上门来。有的冤案叫你想都想不出来,过去不是有本《今古奇观》吗?我看有的 事完全可以续进去。
一天,我在宿舍里,一个挺瘦的人,戴一副圆眼镜,进门趴在地上就绘我即头。我问他 干什么?他说:“你要想给俺解决问题,俺就说;你要也想应付俺,就明说在先,俺扭头就 走,这个头就算白给你叩了。”
好一个有性格的人!我说:“每一件事我都会认真对待,怎么能应付你。”
他说:“我这事难办。”
我说:“我不怕难办,只要你说真话。”
他拿一双灰眼珠紧盯着瞅了瞅我,坐在凳上给我讲了一桩旷古罕闻的奇冤。我听罢就知 真冤。我必须先讲过这件事才能说为什么真冤——
这人姓李,在离县城三四十里路、紧挨着潘金莲老家的一个公社小学,当语文教师。此 人善讲故事;无论听来的还是从书上看来的故事,全能记住,装满一肚子。张口就来,很少 重样儿。他属于那种在课堂上随意发挥的老师,课讲得活,趣味横生,学生们都喜欢听他的 课。听他讲课时生怕听到下课铃。你知道,小孩子们上学都是最爱听到下课铃的。你想想这 人的故事多有魅力!
六五年搞社会主义教育运动。这也是“文革”的前身了,人们争着要表达对毛主席的忠 诚,便回过头来,翻箱倒柜,查找有哪些对毛主席不忠的人和事。反右派时各单位抓右派, 都是从上边下比例数的,按人员比例定右派。从那以后,一搞运动,不揪出人算没成绩,惭 渐发展得揪出的人愈多成绩愈大,于是学校里就一轰而起找起来,上上下下一同回忆。这位 李老师性情急躁,得罪过一些同事。有位教师提出,一次他听李老师讲过,毛主席当年在浏 阳被白军追得趴在水沟里藏身,这是赤裸裸诬蔑毛主席。伟大领袖怎么会被敌人追得趴在田 间水沟里藏身,故意歪曲毛主席的伟大形象!马上翻遍学生们的书本,查看听课记录,终于 在一个学生的语文课本里找到当时听这故事时记下的一行字:“毛主席藏身水沟,摆脱敌人 尾追的机警故事”。证据确凿,这就以“特大现行反革命案”上报县委。马上县公安局来人 把他捕走。他不服呀!他说:“我讲这个故事是为了说明毛主席胆略过人,机警智谋,我是 真心歌颂毛主席呀!再说这故事又不是我瞎编的,是从书上看来的。”公安局叫他说出是哪 本书,他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没有根据,就是他编的,这是抵赖和顽抗!很快,很简单, 判他八年刑,打入监狱。
他老婆是个乡下女人,跟他结婚一年多,有六个月的身孕,带着大肚子探监时,他跟这 乡下女人说:“八年的日子可不算短了,你要受不住,跟俺离了,俺也决不怨你。可是得实 话对你说,俺决没坑害你,那故事确确实适是俺从书本上看来的呀… ”这女人转身就跑到 县里喊冤叫屈。县领导说:“你去找,只要你找到这根据,我们就放人!”
乡下女人心实,把这话揣在肚子里,就四处找开了。这时,“文革”已经开始了,县城 的小书店里除去毛主席著作,别的书全没有;图书馆也封闭了。她找到图书馆员,求他。图 书馆员哪有胆量去揭封条,散布封资修呀。他是县城看书最多的人,可他也没读过这么一个 故事。这女人就到处去找书,找不到书就拾印字的纸,从纸上找。她不识字,拾到纸便请亲 友或小学生绘她念,听听有没有那故事。有时拾一块当时印的“文革”小报,也拿去请人 看。她一个生活在穷乡僻壤的妇女,没文化,哪知世界上究竟有多少书,文字里究竟都是些 什么。当人念到什么科技的、政治的、文化的那些古怪难懂的话,她一动不动站在一边傻 听,傻等,等那故事的出现。有人看烦了,草草扫一眼,就说:“没有了。”她也信,再去 找。有人劝她:“你靠拣纸,哪能拣到那故事,你又不认字,天底下那么多带字的纸,你哪 能都拾来?”可谁也说不动这女人,她依然天烫提个破篮子在街上拾。只要发现一块带宇的 纸,就如获至宝。别人手里有张带字的纸,求不到手,也要请人念给她纸上写着的是什么, 人家要是不肯,她就跪下来求人念给她。甚至连在茅房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