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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完全消沉下来。我想,自己都三十 岁了,这么功不成名不就,干点什么呢?
七六年,地震时差点没给砸死。全校房子都倒了,大家都睡在一块儿。地震之后我反而 莫名其妙有点解脱感。我说这叫神鬼怕恶的啊。我说反正我一无所成,到处碰壁,也入不了 党了,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逮谁闹谁吧。结果这一下人们反倒害怕你了,横冲宣撞倒嘛事 没事了。可是每次闹了之后;自己思想里就特别空虚:这是干什么呢!我又觉得累得慌,特 别没劲。自己背地翻《聊斋》,反正都是文言,别人都看不懂,看来看去就看出鬼、狐、 神、怪,整天半人半鬼,不明白不糊涂,倒也不错。打倒了“四人帮”之后,我才第一次明 白这是特别巨大的受骗!没等清醒,又到了清查。清查呀,还是两派,一派整一派。原先那 一派打人凶手都没事,结果给我们来材料共有五条。又是一些捏造的假东西。清查本来是为 了安定考虑的,可是一拨人又利用这个整另一拨人。这个历史欠帐将来谁再来还。而且挨整 的这拨人都是我这个岁数的人,从三十五岁到四十五岁。当时红卫兵就是初中、高中、大学 这部分人呀。所以这几年哪我思想还是沉闷。有时我就想,地球那么大,天天你跟我斗,我 跟你斗,有什么劲呀!不累吗?可是我这个人天生精力特别旺盛,说老实话我觉得现在还没 给国家使出劲儿来呢。从近几年开始我另找一条路。我就想了,搞语法太枯燥,搞文学创作 自己又没有才华,可是我爱看小说,有文学底子,我懂语言,于是给自己定了一个五年计 划,一定要在修辞上打出一个局面来,在修辞界挤进去。这几年哪,我读了很多书,发表了 一些个语言方面的文章。但是写来写去呀感到苦恼,因为我底子太差就是。我特别感到我没 有受过完整的高等学校教育,可是还顶着大学毕业的牌子。现在修辞学开始向立体发展,得 需要社会学、语言学、心理学、美学,需要好多知识,而且向各个边缘科学发展。孤立的静 止的过去那种考据式的研究根本没有前途。有时我觉得有压力,这个压力就觉得国家养我这 么大了,我总得给国家干点什么。我不想飞黄腾达,只想我自己的位置呀。说起对于“文 革”中自己那一段呀,到现在为止我也不后悔。从政治上彻底否定这场“文革”,我没有任 何异义。但是做为一场运动不能简单地否定,不能简单地政治划线。我觉得中央呢,我是这 样理解的,说老实话,咱们中央现在也是够难的,难在哪儿呢?难在中国这封建主义基础太 深厚。我在农村呆了这么多年,深感到现在在农村就是封建社会主义。你不知道上上下下的 官儿们,都结成网。我不光说我那县,哪儿都是结成网。只要你撞上网,再也择不清楚啦。 你择网时,别人的枪已经过来了就是。所以我感到中央改革非常难。再说对“文革”的评价 呀,中央出于拨乱反正的考虑,从政治上彻底否定,这是必要的。因为政治这个东西应该这 么干,政治不能讲人情,政治斗争是没有诚实性可言的呢,这是需要。就好像一个屋里原来 住的这家走了,你进来好好收拾,但怎么看怎么也像过去,必须连好的带坏的都扯去。可是 我觉得不该否定的就是红卫兵。对红卫兵应该做历史的分析。我感到对红卫兵的历史分析不 用我们这一代人考虑了;说老实话,对一场伟大的斗争,或者对一场错误的斗争,不是一个 很近的距离就可以做出正确评价的。我对这点充满信心。就是现在,评价好“文革”也不可 能。说老实话,我现在看一些电视剧和电影,还有别的文艺作品,把红卫兵描写的像国民党 兵似的,这不公正。那些作家,如果他们没参加“文革”可以谅解;参加了“文革”,还要 那样描写,那纯粹是不讲作家的良心。有的电影,来了一辆刑车,一群红卫兵上去,把男的 拽出来了,女的眼泪刷刷就下来了,那孩子还追两步,也不知怎么一绊倒下了,妈呀,爸 呀,伴着音乐效果走去了,哪有那事?红卫兵哪有那事?红卫兵那阵也爱孩子着呢,是吧。 红卫兵运动是个历史悲剧,但有人拿它跟党卫军相比,太不公平了。红卫兵是自发运动,党 卫军直接受纳粹操纵,完全两码事呀!对于当红卫兵当然不能说我不感到惭愧,可我也不后 悔。然而有些东西可以忏悔。到了我这个岁数,反思得特别厉害。我觉得我们这拨人哪,也 可能是国家最稳定的因素。他们深知两种路线不同的苦。他们受过那种集中听党的话的教 育,而且在当前这种开放局面,这拨人一般都比较稳定。他们既不像老的那一代盲目地反 对,也不像年轻的一代准备全部接拿过来。毛泽东同志那阵子给我最大的是阶级感情,我到 现在为止,到什么时候不致于胡作非为,不堕落,困难时也不堕落。但我也恨,恨那时教我 们盲从,教我们单线思维,不会多项思维,不会逆向思维。实际上他老人家呢,还说过不少 这样的话:打倒奴隶主义,埋葬教条主义。但是他是一个叶公好龙的人,你一旦真这样干的 时候,他又不干了。我今后,我是这样想,我还可以给国家再干三十年。我只想规规矩矩地 把国家给我的工作认真搞好,活得不也好受点吗?就是。
***世上最大的悲剧,莫过于圣徒受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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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硬汉子
1966年18岁 男 T市某起重设备厂工人
清理阶级队伍时家里翻出“变天帐”——墙倒众人推进恶邻欺辱——到派出所有理也没 理——哥哥的小血块——都为了操他妈“文化大革命”——想当军属写血书——每月干四百 个小时也于事无补——硬汉子的丧气话
咱说实在的,这十年把我们家糟践得够惨。可是咱不是窝囊废,咱是硬汉子,要换平 时,咱能豁出去拼啦。可那时候不行,算你再硬的汉子,也得聋拉着脑袋。
人就一口气,不是?我是憋着这口气过这十年的。今儿找您也是撒这口气来的。
六六年我刚打中专毕业,分配到起重设备厂。那年十八岁。跟您说说家里边的情况,有 父亲、母亲;奶奶、哥哥、弟弟和妹妹,就缺个姐组。奶奶那年八十岁,和我岁数正倒个个 儿。父亲精神有点病,虽然算不上神经病,反正有点那个,那个是嘛呢,也不是傻,也不是 疯,缺根弦吧。哥哥原先是棒小伙子,一次工伤砸坏脑袋,他倒是真正的神经不正常。弟弟 妹妹还小。家里家外唯一能顶饿的人就我啦。我家这样儿,就算不“文化革命”也够劲了。 可“啪”一下子又来个“文化大革命”。
开始我心里就犯嘀咕,我家虽穷,可出身不算好。我父亲解放前当过一年交通警,他名 下又有房产,实际上是奶奶她父母的房产;奶奶没兄弟,由她继承,爷爷做代理人,爷爷去 世后就由我父亲代理。总共三十来间,五十年代房屋改造,交公十间。那么多年,房子早破 得不成样儿,就这么一个二十间破房的“代理的代理人”,四清时就查过一通,没划上资本 家,可也没定下成分来,一直接着,毕竟出身不是红五类。“文革”一开始乱抄乱斗那股 劲,哪有准,谁知撞上谁。我看见一家二十多口人,排成一排,胸前全挂着牌子,都剪了头 发,也分不清男女了,在一条大马路中间,叫红卫兵批斗,我犯嘀咕。赶紧把家里的“四 旧”——老瓶子老罐儿老东西呗,清理清理,该烧就烧,该砸就砸,别叫人“扫四旧”扫 上,找事儿,对吧。
起头还没嘛事,搞“清理阶级队伍”时,有天半夜突然砰排排砸门,一看是街道代表, 叫着要“查户口”,带进来一帮人,都是街道积极分子。直到后来才明白,“文革”一开始 横扫时很粗糙,有乱来的,也有漏的,到这次可就不一样了。“清理阶级队伍”是挨个儿 清,你有屁事也逮住不放。他们稀里哗啦地翻,忽然叫起来,说翻出我父亲的罪证。大叫是 “变天帐”!其实就是以前收房租的帐本和收据嘛的,这就不得了啦。也美死他们了,可逮 住事儿啦。当时把我父亲带到街道革委会,通知我父亲单位。我父亲单位用小吉普当晚把他 弄走。居然单位也说我父亲存“变天帐”,想变天,想复辟。就那点房租收据有嘛用,再说 我父亲那样,说话都哩哩噜噜,写检查都是我妹妹帮着写的,他有能耐变社会主义的天?毛 主席还说枪杆子出政权,给他个棍儿都拿不稳,更甭说枪杆子,往哪儿变天去?这就关进牛 棚,戴上伪警察和反动房产主的帽子,天天在各车间轮流批斗。
我家出了这种事,全家人坐在屋里,连门也不敢出,一连多少天没正经吃饭。我奶奶哪 经过这事,吓傻了,摔了一跤就再没起来,瘫在炕上一连数年,捱到七二年死了。我到我父 亲单位想说一说,那负责人好凶,我刚作自我介绍,说我是谁,他就冲我叫起来:“你来干 嘛,你想干嘛?”心想,我要再多说一句叫他逮住,甭说我得给打成“为历史反革命翻 案”,我父亲更得倒霉。只好连声也没吭,扭头回家,您说窝不窝气?
别嘛事都说是“四人帮”,社会上要是没那一群一群的,光是“四人帮”能造那么大的 孽!我们家这么一来,点儿就低了,一下子街道邻居全变样,好赛他们无形中点儿高了。以 前有点矛盾嘛的,都好办了,有怨报怨,有仇报仇吧,墙倒众人推,破鼓乱人捶了。
遭白眼,挨骂,有时吃着饭一块砖头飞进来,玻璃窗粉粉碎。我们也不敢言声,你能说 嘛?你能找谁说去?我母亲被同院一个小伙子拿拔火罐把脑袋砸得呼呼流血,我十四的小弟 弟叫同街一个小子拿砖头把后脑海砸破,缝了九针,当时满脸的血呀,看不清鼻子、眼睛、 嘴。我们是人呵,哪能受这侮辱,叫他们骑脖子拉屎,连头还不许抬抬。打到派出所,可你 家里有问题,你就没理,完事还得叫我们认错。挨打时反驳几句也算错,算挑事儿。我是二 十岁小伙子呀,好摔跤,也会点武术嘛的,正血气方刚。要不是那时候,我一个能让他们俩 仨,我是能把气往肚子咽的人吗?
有一次,我大哥犯病,夜里喊闹,被邻居一个农村来的亲戚,拿扁担打得满地滚儿,头 破了,流一地血。同院另一家看不落忍,拉着那农民叫着:“他是个精神病人,不能打 呀!”那家还有个亲戚,喊着:“我们打的是房产主,资本家的儿子!”我下夜班回来,已 经完事了,否则就会一场恶战。我真要发狂了。我看着地上的血,拿小铲铲起一块小血块, 豆腐脑赛的,放进笔记本里,我哭了。我很少哭,男子汉掉眼泪没出息,可我掉了,嗓子眼 直往外窜火,脖子上的筋崩崩直跳,我想豁命,但归齐还是把自个压下了。我不傻,我想这 一拼,准算“阶级报复”,我父亲,我全家就更完了。里里外外还得指着我哪!这口气比铁 疙瘩还难咽,可咱爷儿们咽了。现在我总想,我家没有对不住邻居的,我家又没恶人,以前 也没跟谁家作过死仇。再说,房前屋后还都处得挺热乎,为嘛人都变成这样,为嘛我们受这 个,我可说句粗话了——都为了操他妈的“文化大革命”。
我想了,要打算让家里处境改善得好一点,就得要求进步,好好干活,拿出真格的来, 把这口气挣回来。
我在厂里没白天没黑夜玩命的干啊。我是车工,我那车间是全厂最关键的车间,也是最 累的车间,最累的组,最累的活。组里二十多台车床,两班人。定额每人每月二百二十小 时,那时嘛奖也没有,我每月都干三百小时以上,甚至达到四百小时。除去喝水上茅房,一 站到机器旁边就一天不动地儿。在“文革”这些年里,我没迟到早退过一次,没请过一天事 假病假。热天里,我光膀子干活,车下来的铁屑落在地上直冒烟,一百度。车床的转数快, 进刀量大,铁屑乱蹦,有时蹦到膀子、脖子、脸上,粘在眼皮上,烫肿了,照样干。在二百 多人的车间里,咱干活把他们干服了。年年评“五好战士”、“大庆标兵”嘛的,都有咱 的。可是,我敢说,要拿我当时那表现搁到现在,全国劳模咱也能评上。
外边干着活,家里边不肃静。我哥哥的神经病总受刺激,愈闹愈凶,晚上吵得人睡不好 觉。送到医院,出身不好又不收,就这么死在家里了。我妹妹本来可以留在工矿企业,我家 论经济算“特困”,在学校评选票数又最多,凭票咱绝对该留城。可政审不台格,满完。送 到内蒙大草原,一去几千里,背着政治包袱,受那苦那罪,就甭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