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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谁又受刑了。现在又兴唱样板戏了,我一听耳朵就响起 那些惨叫。”
丙:“他们叫电工把220V电压改成24V,怕人受不住自杀。灯泡外边全装上防爆罩, 屋里任什么东西都没有。可是人要是真想死总能想出办法来,有个解放前在东沽跑船卖小鱼 的,说他是海匪,整他整得很惨。他居然在地上捡到根大铁钉子,用垫床腿的砖头,把钉子 砸进自己的脑袋里。”
丁:“还有位工程师,七十多岁,给弄到外边冻了一天一夜病倒,昏迷不醒。看守们穿 上白大褂定进他的屋于,说自己是被请来的医生。两个人把他举起来在空中飞快旋转,说是 请他‘坐飞机’,问他‘美不美?’。再把他扔在地上‘做按摩’就是用脚乱踩… 有一 次,看守叫那些被整的人斗他,这叫‘老黑斗老黑’。我亲眼瞅着他一条胳膊啷当着,像假 的,样子很怪。这人后来神尽有点不正常,屋里有屎有尿,极臭。看守叫我给他洗个操,满 身全是黑泥痂!我这才发现,他那条胳膊原来是脱臼了。也没人给他治,一直到死胳膊都是 啷当着… 。”
甲:“63号对外是绝对封锁消息的。从那里边出来的人都被打怕了,谁敢说?说了就 会再抓回去加倍挨整。在外边的人,路过63号都远远躲着走。有个人蹲在附近系鞋带,犯 了嫌疑,就被抓进去好打一顿。在我们这个二千人的大工厂中,63号是个可怕的谜,神秘 的地狱,吃人的魔窟。”
甲:“63号关人关得最多的时候,放不下了,他们在厂里又找到一个小仓库,准备搞 个分号。叫来瓦工把这仓库也断成一个个小间牢房,都是双人床大小。一面六间,一面八 间,后来他们发现瓦工们一边干活一边窃窃私语,他们怕事情闹得过大,建好后一直没有使 用。”
63号整死人的消息陆续传到北京,七0年六月二十四日陈伯达和市革委会主任来到这 个厂,说是视察“抓革命,促生产”各项工作。他们一定,63号开始悄悄放人。随后将这 座历时两年残害无数无辜的魔窟,以清除旧厂房的名义拆除,夷为平地。魔窟除掉,魔影犹 存。整人的凶手们长期通遥法外,做官的做官,升官的升官,这不过是变相的销赃灭迹罢 了。63号的铁栏杆化为无形,更深地禁锢着人们的心。直到文革结束,受难者平反昭雪, 63号的主谋才被逮捕法办。但是法律只能惩罚罪恶,却不能医治受害的心灵。
笔者这一判断,是从采写这两个女人的自述经历后的感受得来的。可惜文字是无声的, 无法传递出她们诉说这段往事时,那令人凄楚含血含泪的心音。但究竟什么样的遭遇,过了 二十年再回述时,依然如此激荡不平,有如控诉一般?
她俩,一个是死难者的妻子,一个是从63号逃生出来的经受过残暴的本人。
生死两茫茫
1968年48岁女K市K区无职业妇女
你别担心,我能说,那么凶的事情都经受过了,说一遍总能受得住。听说你来,昨天我 把怎么说都缕好了,想了一夜,可现在又全乱了,可能会东一句西一句… 我又有点犯心跳 了。
我爷爷是郑孝胥,溥仪的老师,这你在《末代皇帝》里都看到了。我爷爷他一直跟着皇 上,对家里的事很糊涂。我们这种家,有什么事是不跟孩子们说的,所以“文革”时追问我 祖父祖母的事时,我怎么也说不清。
我丈夫老刘是机械工程师。从北洋大学机械系毕业后始终做技术工作,可是他出身也不 好,他父亲是北洋海军总长刘冠雄,旧官僚,这就注定我们是挨整重点。
“四清”时老刘就被关起来,后来说“洗澡下楼”没事了,紧接着“文革”就来了。来 得太猛太凶,完全没有准备。突然一天,老刘厂里的工人红卫兵闯进我家,好多人拿着大洋 镐,把屋里的花砖地、门外的台阶连屋顶全刨了。还拿刀把沙发全捅破,说找武器。我家床 板上有两个洞,是家里的旧床,从来没想过这两个洞哪来的,他们说是子弹打的枪眼儿,向 我要枪,要子弹,真吓死人了。不知老刘犯了什么事,晚上老刘回来了,满屋子乱七八糟。 他安慰我说:“很多人家都抄了,别怕。”我的心才定下来。我一辈子没做过事。我们两家 是世交,从小青梅竹马,二十二岁时嫁给他;一直跟着他;只有他在身边,我心里才稳当。
第二天他们又来了,又抄。我家住在“新村”,住的大多是厂里的工程师们,他们就把 我们召集起来,弄去游街批斗。叫我们脖子上挂个簸箕或小锅小盆,拿棍敲,一边说:“我 是牛鬼蛇神!”还把党委书记弄来,糊个大红纸伞,上边贴着我们的名字,叫他举着。意思 是我们是他大红伞下保护的牛鬼蛇神。突如其来的,人全懵了,也没面子可讲了,就这么难 看地在大街上走。
我家一连给抄了五次,整个抽屉的东西,多少年存的好东西,还有老刘的书,技术材 料,日记,全给弄走了。老刘喜欢照像,照片特别多。所以抄完之后,满地都是碎照片。那 些没抄家的子女都围在外边往里看。我的脑袋木了,一听声音就害怕。随后我们就给赶出 “新村”。来辆马车,叫我们带上吃饭必需用的锅饭瓢盆和被褥桌椅上了车。镜子不许拿, 说是“照妖镜”,被赶到一片水中间的简易房子前,可是那里的街道代表出来说,他们不要 牛鬼蛇神,嫌我们脏。但他们把我们又拉下来批斗一番,再赶上马车,最后塞进一所破楼, 名叫“垃圾大楼”,住在一间十来平方米小屋里。厂里每天都来人审讯。他们真有办法,居 然在T市老刘哥哥家翻出一套他父亲做海军总长时穿的旧制服,还有旧军官照片,说老刘 “企图变天”。都是什么年头了,老刘就是想变天,也不能穿这套清朝衣服上台呀。他们还 逼我给溥仪写信,找他要旧照片,好拿这照片说明我们想恢复旧王朝,多亏溥仪回信说他没 有这种旧片了,要不我们更倒霉了。他们就这么搞,想什么样儿就要搞成什么样儿。糊里糊 涂的,觉得没活路了。可搞了一阵子,正提心吊胆的时候,又说问题搞完了。老刘的手表也 发还给他。刚轻松几天,又反过来说老刘组织“裴多菲俱乐部”。
我不知道裴多菲是谁,我说裴多菲是外国名字,我家没见过这个人呀。后来才知道这是 指反革命组织,搞政变。一下子心又提到嗓子眼儿上。
我和老刘是解放前到这厂子来的。那时这里很荒凉。我们这种技术人工资很高,没处 花,经常凑一起玩玩。老刘好客,爱照像,滑冰,打网球,是个玩将;我爱唱戏,我俩又没 有孩子,房子宽敞,那些工程师们差不多都住在“新村”常常到我家聚会,多少年一直这 样,直到“四清”以前。“四清”一开始,大家就没心气儿玩了。可“新村”有个人参加过 国民党三青团,“文革”一来他怕极了,就写张大字报说我们搞“裴多菲俱乐部”。这可是 个不得了的大问题,从头整。
老刘害怕了,他这人胆子很小,总哭,哭得青光眼发作了。我一直拿他当“定心丸”, 看他这样儿,我想我应该做他的“定心丸”了,就说:
“咱就像牲口,打倒了,还会再站起来。咱们不就在一块玩玩吗,又没做坏事儿,怕什 么。”
其实我更怕,怕极了。总觉得比开始抄家那次可怕得多。那次是拿大棒子胡打,碰巧打 上谁,谁死;碰不上没事儿,这—次是看准谁非弄死不可。我巴望这时最好有一个人闯进 屋,一枪把我们痛痛快快全打死多好。
七月三日晚上,那天特别热,我和老刘乘凉刚回屋,一大堆人进来命令我俩坐到街对面 去,互相不准说话。只听他们在屋里又抄又砸,,声音吓人极了,然后叫老刘跟他们走。
老刘忽然拉着我的手哇地哭起来,哭得特别难过,眼泪把我的手都弄湿了。哭着哭着他 又怕我难过,就对我说:
“你放心,我们没什么事,弄清楚就回来,你要相信政策。”
我手里有把折扇,上边是我用毛笔写的毛主席的词《咏梅》。他说:
“你就把它给我吧!”
奇怪,怎么这会儿又来要我写的折扇?其实他当时心里有数,他明白自己是不可能回来 了。我给他折扇时,他握了握我的手,握得好使劲——这是他用心握的。谁想到这次握手, 竞成了永久的诀别!
他走了,我发征,发傻。那些人问我,
“你到哪儿去?”“我不知道我怎么办。”我说。
“你就跟我们去吧,可以给他拆拆洗洗,还可以听点他的消息。”他们说。
我想这样还可以在老刘身边,知道他的情况,满心以为这是他们的好意。谁知这是他们 的圈套,就是也想把我弄去,好从我身上挤东西整老刘。我坐在车后边进了他们的厂,又进 了一座大厂房——这就是63号。进去后被推进一间很小的屋,“哐当”门被关上,我一看 地上一堆睡觉用的破被子和稻草,心想坏了,坐牢了。当天半夜就审讯我。叫我把反革命罪 证拿出来,我哪里会有,这就拉出屋去整。前后整整两年半,打呀,要命呀,头发被他们大 把大把揪掉。我把头发偷偷塞进被子里,心想早晚一天出来后非要告他们不可。粉碎“四人 帮”后,叫我上台控诉他们,一个大领导叫我放开讲,我一讲一个多钟头,心跳得厉害呀!
开头他们叫我承认,说我家制造发报机,开黑会,还读反动誓词。他们在我身边摆着三 瓶尿,一桶屎,不承认就拿屎尿灌我。他们还编了一套一套的,说我家开黑会时接国民党的 党旗,叫我写,我不写就打呀骂呀,那些脏话,我从小到大就从来没听过那么下流的话,难 听极了。
每天十二点后通知我才准睡觉,五点钟就喊我起床。天天想什么时审就把我拉去。真打 得要命呀!有一次三个壮男人把我推倒,围着踢我。浑身上下不分地方使足劲踢,鼻子哗哗 流血,他们就用我抄写的毛主席的“最新指示”堵鼻血,嘴肿得多少天没法吃东西,每次我 都以为这回要把我打死了。
他们整人的法子可多了。有时叫我手棒着一大堆铁链子围着椅子跑,不许停,一直昏倒 下来。有两个小青年最凶,他俩把我举起来,一个抓住头,一个抓住脚,像拧洗过的床单那 样拧,全身骨节都要折了那么疼,疼得我一喊,他们就打开留声机放唱片,把声音放得特别 大,好压过我的喊声。
我当然不能承认,我认了,他们就会拿这东西去逼老刘,老刘非死不可了。我想,我宁 愿自己叫他们整死,也不能叫他们把老刘整死。
他们还有个办法,就是经常饿我,有几次一天多不给我一口东西吃,饿得我把草垫子的 稻草抽出来塞在嘴里嚼,硬咽下去,成牲口了。后来我吃饭时常常剩下半个窝头藏在稻草 里,预备挨饿时吃,可有时用上它时已经长绿毛了,吃得拉肚子。
往后我也学精了,不硬顶,干脆胡说。
他们问:“你在俱乐部跟谁打过牌?”我就说:“跟蒋介石和宋美龄。”
他们问:“你们留着那套旧军装干什么用?”我就说:“每天穿一会儿,纪念国民 党。”
当他们知道我存心胡说,整我整得更凶。一天,他们对我说:“你升级了,今天枪毙 你!”就拿棉袄盖上我的头,押上一辆吉普车,跑了一个多钟头,其实就在工厂后边盐滩上 来回乱转。然后拽下车推进一间破屋。一排排人,全是官,还有穿军装的人。他们的问话很 横:
“你的发报机呢?”我说:“扔进河里了。”
他们又问:“电报机的图纸哪儿来的?”我说:“在新华书店买的。”
他们听我胡说,上来三个人用木棍狠抽我,还用刀背剁我。有个人过去一直没打过我, 我还认为他向着我,这回他也打,而且更凶。—完事回来又把我吊起来打。
转天一个打手溜进我屋来,对我说:“发报机既然没有,早晚会弄清的。看你的腿肿成 这样儿,我学过医,绘你治治,你可别让他们知道。”
我还以为他良心发现,不知该怎么说感激的话。可是哪想到他借给我看腿伤,侮辱我。 我呼救无人。拼命跟他对抗……这时我真想自杀了。活下去,只能一天比一天惨。守夜的一 个女工劝我,我又想起老刘来。我要是死了,老刘放出来后怎么活;可我哪知道。他进来三 个月受不住,拿垫床腿的砖头砸碎自己的脑袋,自杀了……我记得我进来不久的一天,扒门 缝看见过他一次背影,给两个人推着。我还一直以为他活着。我俩都在63号,他既不知道 我也在里边,我更不知道他人早完了。我要是知道他不在人世,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