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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兰河传 -作者:萧红-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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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等乡下人,糊里糊涂的,要表现的,无法表现,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把东西递过去就算了事。

至于那受了东西的,也是不会说什么,连声道谢也不说,就收下了。也有的稍微推辞了一下,也就收下了。

“留着你自己用吧!”

当然那送礼物的是加以拒绝。一拒绝,也就收下了。

每个回娘家看戏的姑娘,都零零碎碎的带来一大批东西。

送父母的,送兄嫂的,送姪女的,送三亲六故的。带了东西最多的,是凡见了长辈或晚辈都多少有点东西拿得出来,那就是谁的人情最周到。

这一类的事情,等野台子唱完,拆了台子的时候,家家户户才慢慢的传诵。

每个从婆家回娘家的姑娘,也都带着很丰富的东西,这些都是人家送给她的礼品。

东西丰富得很,不但有用的,也有吃的,母亲亲手装的咸肉,姐姐亲手晒的干鱼,哥哥上山打猎打了一只雁来腌上,至今还有一只雁大腿,这个也给看戏小姑娘带回去,带回去给公公去喝酒吧。

于是乌三八四的,离走的前一天晚上,真是忙了个不休,就要分散的姊妹们连说个话儿的工夫都没有了。大包小包一大堆。

再说在这看戏的时间,除了看亲戚,会朋友,还成了许多好事,那就是谁家的女儿和谁家公子订婚了,说是明年二月,或是三月就要娶亲。订婚酒,已经吃过了,眼前就要过“小礼”的,所谓“小礼”就是在法律上的订婚形式,一经过了这番手续,东家的女儿,终归就要成了西家的媳妇了。

也有男女两家都是外乡赶来看戏的,男家的公子也并不在,女家的小姐也并不在。

只是两家的双亲有媒人从中媾通着,就把亲事给定了。也有的喝酒作乐的随便的把自己的女儿许给了人家。也有的男女两家的公子、小姐都还没有生出来,就给定下亲了。这叫做“指腹为亲”。这指腹为亲的,多半都是相当有点资财的人家才有这样的事。

两家都很有钱,一家是本地的烧锅掌柜的,一家是白旗屯的大窝堡,两家是一家种高粱,是一家开烧锅。开烧锅的需要高粱,种高粱的需要烧锅买他的高粱,烧锅非高粱不可,高粱非烧锅不行。恰巧又赶上这两家的妇人,都要将近生产,所以就“指腹为亲”

了。

无管是谁家生了男孩子,谁家生了女孩子,只要是一男一女就规定他们是夫妇。假若两家都生了男孩,都就不能勉强规定了。两家都生了女孩也是不能够规定的。

但是这指腹为亲,好处不太多,坏处是很多的。半路上当中的一家穷了,不开烧锅了,或者没有窝堡了,其余的一家,就不愿意娶他家的姑娘,或是把女儿嫁给一家穷人。

假若女家穷了,那还好办,若实在不娶,他也没有什么办法。若是男家穷了,男家就一定要娶,若一定不让娶,那姑娘的名誉就很坏,说她把谁家谁给“妨”穷了,又不嫁了。

“妨”字在迷信上说就是因为她命硬,因为她某家某家穷了。以后她就不大容易找婆家,会给她起一个名叫做“望门妨”。无法,只得嫁过去,嫁过去之后,妯娌之间又要说她嫌贫爱富,百般地侮辱她。丈夫因此也不喜欢她了,公公婆婆也虐待她,她一个年轻的未出过家门的女子,受不住这许多攻击,回到娘家去,娘家也无甚办法,就是那当年指腹为亲的母亲说:“这都是你的命(命运),你好好地耐着吧!”

年轻的女子,莫名其妙的,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有这样的命,于是往往演出悲剧来,跳井的跳井,上吊的上吊。

古语说,“女子上不了战场。”

其实不对的,这井多么深,平白地你问一个男子,问他这井敢跳不敢跳,怕他也不敢的。而一个年轻的女子竟敢了,上战场不一定死,也许回来闹个一官半职的。可是跳井就很难不死,一跳就多半跳死了。

那么节妇坊上为什么没写着赞美女子跳井跳得勇敢的赞词?那是修节妇坊的人故意给删去的。因为修节妇坊的,多半是男人。他家里也有一个女人。他怕是写上了,将来他打他女人的时候,他的女人也去跳井。女人也跳下井,留下来一大群孩子可怎么办?

于是一律不写。只写,温文尔雅,孝顺公婆……

大戏还没有开台,就来了这许多事情。等大戏一开了台,那戏台下边,真是人山人海,拥挤不堪。搭戏台的人,也真是会搭,正选了一块平平坦坦的大沙滩,又光滑,又干净,使人就是倒在上边,也不会把衣裳沾一丝儿的土星。这沙滩有半里路长。

人们笑语连天,哪里是在看戏,闹得比锣鼓好像更响,那戏台上出来一个穿红的,进去一个穿绿的,只看见摇摇摆摆地走出走进,别的什么也不知道了,不用说唱得好不好,就连听也听不到。离着近的还看得见不挂胡子的戏子在张嘴,离得远的就连戏台那个穿红衣裳的究竟是一个坤角,还是一个男角也都不大看得清楚。简直是还不如看木偶戏。

但是若有一个唱木偶戏的这时候来在台下,唱起来,问他们看不看,那他们一定不看的,哪怕就连戏台子的边也看不见了,哪怕是站在二里路之外,他们也不看那木偶戏的。因为在大戏台底下,哪怕就是睡了一觉回去,也总算是从大戏台子底下回来的,而不是从什么别的地方回来的。

一年没有什么别的好看,就这一场大戏还能够轻易地放过吗?所以无论看不看,戏台底下是不能不来。

所以一些乡下的人也都来了,赶着几套马的大车,赶着老牛车,赶着花轮子,赶着小车子,小车子上边驾着大骡子。

总之家里有什么车就驾了什么车来。也有的似乎他们家里并不养马,也不养别的牲口,就只用了一匹小毛驴,拉着一个花轮子也就来了。

来了之后,这些车马,就一齐停在沙滩上,马匹在草包上吃着草,骡子到河里去喝水。车子上都搭席棚,好像小看台似的,排列在戏台的远处。那车子带来了他们的全家,从祖母到孙子媳,老少三辈,他们离着戏台二三十丈远,听是什么也听不见的,看也很难看到什么,也不过是五红大绿的,在戏台上跑着圈子,头上戴着奇怪的帽子,身上穿着奇怪的衣裳。谁知道那些人都是干什么的,有的看了三天大戏子台,而连一场的戏名字也都叫不出来。回到乡下去,他也跟着人家说长道短的,偶尔人家问了他说的是哪出戏,他竟瞪了眼睛,说不出来了。

至于一些孩子们在戏台底下,就更什么也不知道了,只记住一个大胡子,一个花脸的,谁知道那些都是在做什么,比比划划,刀枪棍棒的乱闹一阵。

反正戏台底下有些卖凉粉的,有些卖糖球的,随便吃去好了。什么黏糕,油炸馒头,豆腐脑都有,这些东西吃了又不饱,吃了这样再去吃那样。卖西瓜的,卖香瓜的,戏台底下都有,招得苍蝇一大堆,嗡嗡地飞。

戏台下敲锣打鼓震天地响。

那唱戏的人,也似乎怕远处的人听不见,也在拼命地喊,喊破了喉咙也压不住台的。

那在台下的早已忘记了是在看戏,都在那里说长道短,男男女女的谈起家常来。还有些个远亲,平常一年也看不到,今天在这里看到了,哪能不打招呼。所以三姨二婶子的,就在人多的地方大叫起来,假若是在看台的凉棚里坐着,忽然有一个老太太站了起来,大叫着说:“他二舅母,你可多咱来的?”

于是那一方也就应声而起。原来坐在看台的楼座上的,离着戏比较近,听唱是听得到的,所以那看台上比较安静。姑娘媳妇都吃着瓜子,喝着茶。对这大嚷大叫的人,别人虽然讨厌,但也不敢去禁止,你若让她小一点声讲话,她会骂了出来:“这野台子戏,也不是你家的,你愿听戏,你请一台子到你家里去唱……”

另外的一个也说:“哟哟,我没见过,看起戏来,都六亲不认了,说个话儿也不让……”

这还是比较好的,还有更不客气的,一开口就说:“小养汉老婆……你奶奶,一辈子家里外头靡受过谁的大声小气,今天来到戏台底下受你的管教来啦,你娘的……”

被骂的人若是不搭言,过一回也就了事了,若一搭言,自然也没有好听的。于是两边就打了起来啦,西瓜皮之类就飞了过去。

这来在戏台下看戏的,不料自己竟演起戏来,于是人们一窝蜂似的,都聚在这个真打真骂的活戏的方面来了。也有一些流氓混子之类,故意地叫着好,惹得全场的人哄哄大笑。

假若打仗的还是个年轻的女子,那些讨厌的流氓们还会说着各样的俏皮话,使她火上加油越骂就越凶猛。

自然那老太太无理,她一开口就骂了人。但是一闹到后来,谁是谁非也就看不出来了。

幸而戏台上的戏子总算沉着,不为所动,还在那里阿拉阿拉地唱。过了一个时候,那打得热闹的也究竟平静了。

再说戏台下边也有一些个调情的,那都是南街豆腐房里的嫂嫂,或是碾磨房的碾官磨官的老婆。碾官的老婆看上了一个赶马车的车夫。或是豆腐匠看上了开粮米铺那家的小姑娘。有的是两方面都眉来眼去,有的是一方面殷勤,他一方面则表示要拒之千里之外。这样的多半是一边低,一边高,两方面的资财不对。

绅士之流,也有调情的,彼此都坐在看台之上,东张张,西望望。三亲六故,姐夫小姨之间,未免地就要多看几眼,何况又都打扮得漂亮,非常好看。

绅士们平常到别人家的客厅去拜访的时候,绝不能够看上了人家的小姐就不住地看,那该多么不绅士,那该多么不讲道德。那小姐若一告诉了她的父母,她的父母立刻就和这样的朋友绝交。绝交了,倒不要紧,要紧的是一传出去名誉该多坏。绅士是高雅的,哪能够不清不白的,哪能够不分长幼地去存心朋友的女儿,像那般下等人似的。

绅士彼此一拜访的时候,都是先让到客厅里去,端端庄庄地坐在那里,而后倒茶装烟。规矩礼法,彼此都尊为是上等人。朋友的妻子儿女,也都出来拜见,尊为长者。在这种时候,只能问问大少爷的书读了多少,或是又写了多少字了。

连朋友的太太也不可以过多的谈话,何况朋友的女儿呢?那就连头也不能够抬的,哪里还敢细看。

现在在戏台上看看怕不要紧,假设有人问道,就说是东看西看,瞧一瞧是否有朋友在别的看台上。何况这地方又人多眼杂,也许没有人留意。

三看两看的,朋友的小姐到没有看上,可看上了一个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见到过的一位妇人,那妇人拿着小小的鹅翎扇子,从扇子梢上往这边转着眼珠,虽说是一位妇人,可是又年轻,又漂亮。

这时候,这绅士就应该站起来打着口哨,好表示他是开心的,可是我们中国上一辈的老绅士不会这一套。他另外也有一套,就是他的眼睛似睁非睁的迷离恍惚的望了出去,表示他对她有无限的情意。可惜离得太远,怕不会看得清楚,也许是枉费了心思了。

也有的在戏台下边,不听父母之命,不听媒约之言,自己就结了终生不解之缘。这多半是表哥表妹等等,稍有点出身来历的公子小姐的行为。他们一言为定,终生合好。

间或也有被父母所阻拦,生出来许多波折。但那波折都是非常美丽的,使人一讲起来,真是比看《红楼梦》更有趣味。来年再唱大戏的时候,姊妹们一讲起这佳话来,真是增添了不少的回想……

赶着车进城来看戏的乡下人,他们就在河边沙滩上,扎了营了。夜里大戏散了,人们都回家了,只有这等连车带马的,他们就在沙滩上过夜。好像出征的军人似的,露天为营。

有的住了一夜,第二夜就回去了。有的住了三夜,一直到大戏唱完,才赶着车子回乡。不用说这沙滩上是很雄壮的,夜里,他们每家燃了火,煮茶的煮茶,谈天的谈天,但终归是人数太少,也不过二三十辆车子。所燃起来的火,也不会火光冲天,所以多少有一些凄凉之感。夜深了,住在河边上,被河水吸着又特别的凉,人家睡起觉来都觉得冷森森的。尤其是车夫马官之类,他们不能够睡觉,怕是有土匪来抢劫他们马匹,所以就坐以待旦。

于是在纸灯笼下边,三个两个的赌钱。赌到天色发白了,该牵着马到河边去饮水去了。在河上,遇到了捉蟹的蟹船。蟹船上的老头说:“昨天的《打渔杀家》唱得不错,听说今天有《汾河湾》。”

那牵着牲口饮水的人,是一点大戏常识也没有的。他只听到牲口喝水的声音呵呵的,其他的则不知所答了。



四月十八娘娘庙大会,这也是为着神鬼,而不是为着人的。

这庙会的土名叫做“逛庙”,也是无分男女老幼都来逛的,但其中以女子最多。

女子们早晨起来,吃了早饭,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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