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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着,她从自己精巧的手提包夹层里,掏出一张照片,递给我。
我看到了一个女孩。扁扁头,肿眼泡儿,塌鼻子,瘪嘴巴,稀疏的头发……天啊,几乎所有女孩子长相上的忌讳,这小姑娘都犯全了。
这是……我迟疑着没敢把话说完整。
是的,这是我的女儿。这就是基因的故事。我和我丈夫的基因都那么卓越,可是组合在一起,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我恨这种男女结合,它是一种魔鬼的戏法。它能把优秀化成腐朽,它耍弄人,它把一种灾难,一种命运的不可知性强加给我,它让我一看到这个孩子,就对性的活动产生了强烈的憎恶感。它是蛇蝎出没的烂泥潭,给你片刻的欢愉,然后是无尽的恐怖和烦恼。直到你沉没了,它却若无其事地站在一旁冷笑。它把瞬间的事情,化成严酷的绵延的后果。把无尽的灾难留给那对无辜的男女,留给那对男女的天真孩子……所以,我要反抗它。我要禁绝它对我的再一次迫害。我用冰雪修建篱笆,严丝合缝,它再也休想钻入。我以所有的力量抵御它的诱惑,我不能承受当我第一次看到这个孩子的丑陋容貌时,所遭受的惨痛的挫败,那一刻,我是世上最绝望的母亲……
我忙插入说,不好意思打断一下,你对女儿怎样?
在这一刻,我真的非常关切那位让母亲大失所望的女儿。
还好。因为我知道这不是她的过错。我不该恨她。要说恨,该恨的是我,是她的父亲,是我和丈夫的这种结合,是制造生命的过程。茵说完紧紧咬着嘴唇。
谈到这里,真相大白了。这位母亲,因为无法接受女儿的容貌,追本溯源,她认为是性的活动导致了男女双方基因的重组,她就在潜意识里抵制夫妻间的性生活。用自己的推理,堆积成一座冰山,把自己冷冻成了“罗斯”。
我说,生命的诞生的确是一个非常复杂的过程。显性遗传隐性遗传,还有许许多多人类无法破解的题目。基因是无罪的,夫妻间的性生活是无罪的,你的女儿也是无罪的。况且,一个人的先天相貌和他后天的发展,也没有完全必然的关系。你的冷漠,归根结底,来源一种不合理的期望的破灭。你希望有一个美轮美奂的孩子,这可以理解,却不能把它当成百分百的真实。一旦达不到理想,你就把愤怒透射到了夫妻生活。
茵看着我,若有所思的样子。久久,喃喃地说,喔喔,原来,是这样啊。其实,有了现代的避孕工具,悲剧就不会重演。再说,基因的组合,也是人类无法控制的概率……
我欣喜地看着她,知道冰雪已渐渐消融。
第一章
谁是你的钢索?
那天我回到家中,面对着先生拿出一张白纸。然后我对他说,在纸的上面,请写下——“我的支持系统”这几个字。在纸的左面,请写下“人物的称谓或姓名”,在纸的右面,请写下“与我的关系”。好了,开始吧,尽快。不假思索。你要知道,所有的心理测验都烦再三斟酌。
他笑眯眯地看着我说,你今天又学习到了什么新知识,想在我这里做个试验?
我说,你猜得很准嘛。好吧,听我慢慢说个分明。
我们每个人都有一个支持系统,就像一个好汉三个帮,一个篱笆三个桩。比如说,柱子是宫殿的支持系统,双脚是身体的支持系统,绿叶是花朵的支持系统,桥墩是高架桥的支持系统……一个人,在世界上行走,没有好的支持系统是不能持久的。它是我们闯荡江湖的根据地,它是我们长途跋涉的兵站。当我们疲倦的时候,可以在那里的草丛栖息。当我们忧郁的时候,可以在那里的小屋倾诉。当我们受到委屈的时候,可以在那里的谅解中洒下一串泪珠,当我们快乐的时候,可以在那里的相知中聊发少年之狂……
这种精神的疗养生息之地,你有多少储备?
先生是个缜密的人,他说,既然你已做完了这道测验,不妨把你的讲来听听。
我说,好啊。我告诉你。
我最先写下了我的母亲……
于是忆起那天的课堂。
静寂。这是心理测验常常出现的情形。人们在想。片刻之后,有人就刷刷地动起笔来。这种事情,一旦有人开了头,谁都顾不了谁了。同学们埋头去写,然后分成小组,描述自己的支持系统。基本上包括这样几类——家人、亲属、同学、师长……
有同学说:我飞快地检视了自己业已走过的人生,我为自己多年来储备下的丰厚资源,而欣慰和思考。我对自己的今后更有了把握和信心。我的支持系统,从我幼年的朋友到最新的职业同事,他们涵盖了我的历程。好似风暴过后海滩上遗下的贝壳,那是经历了考验的生命的礼品。
有一位同学的支持系统是一片空白。他坦诚地说,我的支持系统就是没有一个人。我是自己支持自己,是思想支持着我。也许,这是因为文革中有人告密,使我不需要知心的人。
不管怎么说,我钦佩这位同学的坦率。还有的人在这种时候,不敢暴露自己,明明没有,但他随便填上几个名字,把自己凄凉的真实隐藏起来。但是,你要想一想,为什么自己的支持系统是空白呢?再有,如果有的同学全部填写的是家庭成员,那也是不够完备的。如果一个中学生,他的支持系统也都是同龄人,那么,很容易出现瞎子领瞎子的情况。要引起辅导员的高度注意。支持系统的性别单一化,也是不理想的。理想的支持系统应该是两性都有。
第一章
哑幸福
初逢一女子,憔悴如故纸。她无穷尽地向我抱怨着生活的不公,刚开始我还有点不以为然,很快就沉入她洪水般的哀伤之中了。你不得不承认,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人就是特别的倒霉,女人尤多。灾难好似一群鲨鱼,闻到某人伤口的血腥之后,就成群结队而来,肆意啄食他的血肉,直到将那人的灵魂嘬成一架白骨。
从刚开始,我就知道自己这辈子不会有好运气的。她说。
我惊讶地发现,在一片暗淡的叙述中,惟有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脸上显出生动甚至有一点得意的神色。
你如何得知的呢?我问。
我小时候,一个道士说过——这小姑娘面相不好,一辈子没好运的。我牢牢地记住了这句话。当我找对象的时候,一个很出色的小伙子,爱上了我。我想,我会有这么好的运气吗?没有的。就匆匆忙忙地嫁了一个酒鬼,他长得很丑,我以为,一个长相丑恶的人,应该多一些爱心,该对我好。但霉运从此开始。
我说,你为什么不相信自己会有好运气呢?
她固执地说,那个道士说过的……
我说,或许,不是厄运在追逐着你,是你在制造着它。当幸福向你伸出银指的时候,你把自己的手掌,藏在背后了。你不敢和幸福击掌。但是,厄运向你一眨眼,你就迫不及待地迎了上去。看来,不是道士预言了你,而是你的不自信,引发了灾难。
她看着自己的手,摩挲着它,迟疑地说,我曾经有过幸福的机会吗?
我无言。有些人残酷地拒绝了幸福,还忿忿地抱怨着,认为祥云从未卷过他的天空。
幸福很矜持。遭逢的时候,它不会夸张地和我们提前打招呼。离开的时候,也不会为自己说明和申辩。
第一章
从6岁开始
和北京一所中学的女生座谈。席间,一位女孩子很神秘地问,您是作家,能告诉我们“强暴”究竟是怎样一回事吗?
她说完这话,眼巴巴地看着我。她的同学,另外五六位花季少女,同样眼巴巴地看着我。说,我们没来之前,在教室里就悄悄商量好了,我们想问问您,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微笑着反问她们,你们为什么想知道这个词的意思?
女孩子们七嘴八舌地说,随着我们的年纪渐渐长大,家长啊老师啊,都不停地说,你们要小心啊,要保护好自己的身体,千万不要出什么意外。在电影里小说里,也常常有这样的故事,一个女孩子被人强暴了,然后她就不想活下去了,非常痛苦。总之,“强暴”,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但是,没有人把这件事同我们说清楚。我们很想知道,我们又不好意思问。今天,我们一起来,就是想问问您这件事。请您不要把我们当成坏女孩。
我说,谢谢你们对我的信任。我绝不会把你们当成坏女孩。正相反,我觉得你们是好女孩,不但是好女孩,还是聪明的女孩。因为这样一个和你们休戚相关的问题,你们不明白,就要把它问清楚,这就是使科学的态度。如果不问,稀里糊涂的,尽管有很多人告诫你们要注意,可是你根本就不知道那是怎样一回事的时候,从何谈起注意的事项呢?好吧,在我谈出自己对“强暴”这个词的解释之前,我想知道你们对它的了解到底有多少?
女孩子们互相看了看,彼此用眼神鼓励着,说起来。
一个说,它肯定是在夜里发生的事。
第二个说,发生的时候周围一定很黑。
第三个说,很可能是在胡同的拐角处发生。
第四个说,有一个男人,很凶的样子,可是脸是看不清的。
第五个说,他会用暴力,把我打晕……
说到这里,大家安静下来,或者更准确地说,一种隐隐的恐怖笼罩了我们。我说,还有什么呢?
女孩子们齐声说,都晕过去了,还有什么呢?没有了。所有的小说和电影到了这里,就没有了。
我说,好吧,就算你晕过去了,可是只要你没有死掉,你就会活过来。那时,又会怎样?
女孩子们说,等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在医院里了,有洁白的床单,有医生和护士,还有嘀嘀嗒嗒的吊瓶。
我说,就这些了?
女孩子们说,就这些了。这就是我们对于“强暴”一词的所有理解。
我说,我还想再问一下,对那个看不清面目的男人,你们还有什么想法?
女孩子们说,他是一个民工的模样。穿的破破烂烂的,很脏,年纪三十多岁。
我说,孩子们,我要说,你们对这个词的理解,还远不够全面。发生强暴的地点,不仅仅是在胡同的拐弯处,有可能在任何地方。比如公园,比如郊外。甚至可以在学校甚至你邻居的家,最可怕的,是可能在你自己的家里。强暴者,不单可能是一个青年或是中年的陌生人,比如民工,也有可能是你的熟人亲戚甚至师长,在最极端的情况下,也可能是你亲人。“强暴”的本身含义,是有人违反你的意志,用暴力强迫你同他发生性的关系,这是非常危险的事件。强暴发生之时和之后,你并非一定会晕过去,你可能很清醒,你要尽最大的能力把他对你的伤害减少,保全生命,你还要在尽可能的情况下,记住罪犯的特征……
女孩子们听得聚精会神,把我可紧张得够呛。因为题目猝不及防,我对自己的回答毫无把握。我不知道自己解释的对不对,分寸感好不好,心中忐忑不安。
后来,我同该中学的校长说,我很希望校方能请一位这方面的专家,同女孩子们好好谈一谈,不是讲课,那样太呆板了。要用生动活泼的形式,教给女孩子们必要的知识。使她们既不人人自危草木皆兵,也不是稀里糊涂一片懵懂。
我记得校长很认真地听取了我的意见,然后,不动声色地看了我半天。闹得我有点发毛,怀疑自己是不是说的很愚蠢或有越俎代庖的嫌疑。
停顿了一会儿之后,校长一字一句地说,您以为我们不想找到这样的老师吗?我们想,太想了。可是,我们找不到。因为这个题目很难讲,特别是讲得分寸适当,更是难上加难。如果毕老师能够接受我们的邀请,为我们的孩子们讲这样的一课,我这个当校长的就太高兴太感谢了。
我慌得两只手一起摇晃着说,不行不行。我讲不了!
后来,这件事就不了了之。
在美国纽约访问。走进华尔街一座豪华的建筑,机构名称叫做“女孩”。身穿美丽的粉红色中国丝绸的珍斯坦夫人,接待了我们。她的脖子上围着一条同样美丽的“扎染”头巾。她说,我们这个机构,是专门为女孩子的教育而设立的。因为据我们的研究报告证实,在女孩子中间自卑的比例,是百分之百。
我说,百分之百?这个数字真令人震惊。都自卑?连一个例外都没有吗?
珍斯坦夫人说,是的,是这样的。这不是她们的过错,是社会文化和舆论造成的。所以,我们要向女孩子们进行教育,让她们意识到自己的价值。
在简单的介绍之后,她很快步入正题,晃着金色的头发说,对女孩子的性教育,要从6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