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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是红楼梦里人 作者:周汝昌-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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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天津是她的小说事业的发祥地,这已清楚不过,除了她“本体”性情外,受了父母的影响吗?如受过,是些什么?
  三,据传记,生母黄氏早离走异乡了,父亲张廷重为之撰《摩登红楼梦》的回目,是历史事实,而且廷重还是给她讲解《红楼梦》的启蒙老师,那么,她和父亲的“红学观”是一是二?如有异同,都是怎样的?
  四,张廷重已是“民国人”了,家学渊源,古学根柢甚厚,又任职为铁路局英文秘书,那么,他乃是当时的“新式”人物——这样,张爱玲自言受古文的毒太深,又日后精通英文,这不可证带有父亲的影响吗?
  大凡一个人的“精神组成”,是很复杂的,先天秉赋性灵,后天教养熏陶,亲友交往,社会环境……,这是个“化学分析”难列出“方程式”的课题。——我这篇话,是想妄揣:她十四五岁开笔创写《摩登红楼梦》,假设她父亲的回目的语义风味没有歪曲她的本质的话,则我以为这不代表她——或不全代表她的思想见解、性情感受;那里面至少有她父亲的“世界”在混杂、左右着。
  因为,从那六回书的回目看,看不出她虽然对高续不满,却也尚无多少高超、深刻的理解与理想——没离开一男一女的“爱情中心”思想模式,只加入了些当时当地(津、沪)“十里洋场”的某些社会现象,编织出这一本小小的书文。
  这样说,我绝无轻薄、贬低这位天才少女作家的意思——而且这也只是我大胆的推测。我的重要一句话是:她自己与父亲的“红学观”不尽相同,她对《红楼梦》原著八十回或以后的“部分”,本能地觉察、感受到了一种异样的“不对劲儿”!
  她自云:从十二三岁时看《红楼梦》,看到八十回以下,只觉得“天日无光,百般无味”!
  真真令我震惊,不禁暗自叫绝,数十年来,第一次目中映出这么样的八个大字!
  诗曰:
  石破天惊古来稀,芳龄少小语声奇。
  忽然天日昏云掩,无味难堪岂有“师”?  
  
  第三篇 第六官
  
  “天日无光,百般无味”,八个字给高氏伪续“后四十回”断了案,定了谳。
  有光无光,是视觉的事。有味无味,是“舌头”的事。如此说“理”,文学艺术就太容易学、容易讲、容易评议、容易教授。
  佛家讲“六根”“六尘”,还有“受、想、行、识”多个层次,一般“凡人”听不懂。只说中华本土传统,也讲“五官”:口、耳、鼻、舌、心。心是“思之官”,思偏重理智思维,然而又包括性情感受。所以我们有“文心”一词。这个“心”属“文”,用时又多偏重于笔法、构思、章法、熔铸等等。可是轮到赏音、观画、听戏……,你就无法只说是“文”之“心”在活动、在作用了。因此,有一个说法,意谓艺术的事,不再是“五官”之能事了,另外还有一个“第六官”专司。
  这个存在我是承认的。
  它是什么“官”?能叫做“审美官”吗?当不当,妥不妥?不妥不当,可以另拟名称。
  总之是超五官的事情。
  十二三岁的小女孩,从《红楼梦》一百二十回“全本”中竟然一下子感到了“光”也不对了,“味”也不对了!这“光”这“味”显然不是眼、舌间的事。
  ——哎呀,这到底是指什么呢?又由哪一处“器官”而感知的?
  这个“第六官”,重要无比。它一点儿也不“玄虚”。古时音乐佳话,“高山流水”、“手挥目送”,就是指这个。比如“对牛弹琴”是个笑柄,因为牛没有这个“第六官”(牛的事,留待专家去研定吧)。
  麻烦的是,也有人不承认另有此“官”。很多实例表明,相当数量的人辨不出原著八十回与伪续四十回有什么差别,他们公开称言,前后一百二十回是个“整体”,赞之为“天衣无缝”。也有的说大体“一致”,个别细末或有不及,云云。
  这就不是“口舌”之争了,也不是“考证”的什么理据之分歧。“笔墨官司”是打不了这种案情的。
  所以,至今仍有人称一百二十回是“原著”。
  持这类观点的,不少是文艺专家、名流,声名赫奕。他们的知识广阔,理论渊博,讲起来头头是道,而且不时发出为高氏伪续颇为不平的声音。
  但是,他们无法——也不屑去认真考虑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学生的惊诧与震动,更无意去解释那是一种什么现象——“各说各的话”,成了永恒的针锋相对的并驾齐驱的“双体真理”。
  这样,科学否?
  张爱玲这种感受,毕生未变,而且用词愈来愈严厉,不留情面,没有调和的余地。
  要讲张爱玲的红学观,必须由这儿开始。
  诗曰:
  五官之上六官尊,倘缺斯官白日昏。
  不管阳春与下里,却云识辨是“邪门”。
  附记:有一次拜访钱钟书先生,谈及“神韵”,他说:有人不承认神韵,说不存在,不等于真不存在。我的servant是文盲,不懂诗,和他谈神韵,能得出真理吗?
  
  第四篇 “百般无味”
  
  我们假设,应该乐观,随着时代前进,人们文化水平提高,自会愈来愈多的人具有了这个重要而“无形”的第六官,那就会把原著八十回与伪续四十回分得更清了。但愿如此。
  然而,张爱玲所说的那“光”那“味”,又毕竟是指什么?艺术?思想?情怀?哲理?或是更有其它的方面?作者的气质、气味?他的精神境界?他的文采风流,才华丰韵?他的“已通”的“灵性”?
  你可说得清?说不清就永远让它万古千秋糊涂下去,或纠缠无休?……
  无计其数的问题都来了。
  张爱玲只管摆出看法说法,她不管讲解理由——这就是我说她只说“半截话”的意思。
  我相信她不是讲解的能力口才不足。她是认为这根本无须乎费话。聪慧者不言自明,愚笨者讲也无济。还是她秉性洒脱,不喜唠唠叨叨,多言不如少语?
  不是古人也说过吗:“味在酸咸之外。”所谓“味外味”,“弦外音”,恐怕先贤往哲早都用“第六官”领略得到了高度境界了。
  《红楼梦》作者自己提出了一个“其中味”。读者张爱玲又提出了一个“百般无味”。字则一也,旨又不同。
  有人以为,张女士不过是说后四十回的情节故事不再让她感到趣味了,有甚深义可言?
  若如此,她又何必仿作(或补作)出六回书,而其中又怎样胜过高先生的妙文“掉包计”呢?“掉包计”不是大有“趣味”,而“焚稿”、“哭灵”不是更“震撼心灵”“催人泪下”吗?怎么就落到一个“无光”“无味”之委屈万分的评鉴了呢?
  假使理路是这样的,张爱玲不值一谈,本拙著更不值一笑,可真是“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呜呼。
  张爱玲不凡,超迈等伦,正在于她仅仅十岁刚过,就忍受不了既无光又无味的假货色了。其差异之巨,虽万言也不过限于有迹可循、有例可举的地方罢了;光和味都不是可以具体实物为比的美学、文化学的要义,古人赞文,也说“光景常新”。八十回真文即是如此。百读不厌,读一回有一回新的感受,新的发现,新的光华韵味。
  这儿有个“质”。伪续后四十回没了这个“质”,好比珍珠有光有韵,十分可爱。忽然换上了死鱼眼睛,冒充珍珠串在一条丝绦上。张爱玲眼见不是一回事,无光无味,区别甚大。可是你硬说这儿没有两种质,其“光”其“味”全然一致,甚者有教授宣称死鱼眼睛才是真珍珠,可贵可贵……
  张爱玲一字不提这些。无意“争执”。
  这是她的高超处。
  “问余何事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
  也许,在她看来,那笑也是浪费而多余吧。
  诗曰:
  不是口舌之争,亦非考证之理。
  通灵本自女娲生,不通不灵休强比。
  
  第五篇 《金瓶梅》的旁证
  
  我本来一直想着,至少《金瓶梅》是完整的。也是1989年前后听见专研究中国小说的汉学家屈克?韩南(Hanan)说第五十三至五十七回是两个不相干的人写的。我非常震动。回想起来,也立刻记起当时看书的时候有那么一块灰色的一截,枯燥乏味而不大清楚——其实那就是驴头不对马嘴的地方使人迷惑。游东京,送歌童,送十五岁的歌女楚云,结果都没有戏,使人毫无印象,心里想:“怎么回事?这书怎么了?”正纳闷,另一回开始了,忽然眼前一亮,像钻出了隧道。
  张爱玲的“第六官能”是否古今无二,世界唯一?不能这么说话。但若在十二三岁的女孩中找几个一眼能感到《红楼》原著与伪续的极大区畛的实例,恐怕也不会“俯拾即是”。她的天赋是高层次的,“官能”是个直感性的,是重要的“本领”,从事文学艺术,没有这本领,是不会有什么创造或研究上的业绩的。张爱玲以作家的身份名扬寰宇,但她在直感官能上的优胜条件之外,更有思想家与治学者的特长。人才的难能可贵,大抵是以“多材(俗用‘才’字)多艺”、“不拘一格”的兼美者为最不易逢。
  张爱玲从“直感”始,却以“治学”终——我是说她的“红学观”却是晚期的学术性很强的著述,即《红楼梦魇》。
  她重直感,但也重学术研究,不像那种浅薄的无识者不知考证为何事而开口讥贬之,反对之。比如,她对直感也仍以研究为佐助,这个例子就正是她为“天日无光”寻找佐证,她说,在读《金瓶梅》时,读到某几回,忽觉是进入了一条黑胡同;过了这几回,忽又眼前一亮,从黑胡同里出来了!——后来见到专治中国小说学的名家韩南(Hanan),早已指出,从第五十三回到第五十七回,这几回书不是《金瓶梅》作者的手笔,是另一人的补作!
  这例子,像“故事”,有趣得很,却也意义重大,可以给某些狂妄的下士(《老子》语)敲一下警钟:你读《金瓶梅》到这几回,有那个感觉和疑问吗?如无,“病痛”是在你身上?还是在张爱玲那边?
  所以,我佩服这位女作家,实异凡品说出几句话,入木三分,针针见血——但又不掰瓜露籽,“大嚼无复馀味”。
  顺便几句题外话:
  我不喜欢《金瓶梅》,也曾慕名而觅此“珍秘”,“话本”“足本”都借到过。我几次“开读”,怎么也读不下去。我不是小说研究专家,是普通读者,我只觉书中所写之人之事,我不感兴趣,索然无味。
  这是我与张爱玲不同之处。在《红楼梦》问题上,说实在话,寻觅能如她那样说出我心坎里要讲而不讲的第二人,至今尚未觅见。
  如照她的话来推理,无庸讳言,至今(以至将来),仍有很多人,包括名流,停留在那“黑胡同”里,而一点儿也觉察不出那条死胡同之黑——即“天日无光”之“味”,令人难堪难忍。
  我接触了少数高校俊才学生,他们当中,也分两“类”:一类眼亮,一类歌颂“黑胡同”。此一现象,令人深思而不知当以何法试为解决匡救。
  诗曰:
  身居昏巷日无晨,巷外衖中味不分。
  惆怅人间人各味,鵷雏自小上凌云。  
  
  第六篇 定是红楼梦里人
  
  (贾璉当上铁道局长,凤姐置酒庆贺)自己做了主席,又望着平儿笑道:“你今天也来快活快活,别拘礼了,坐到一块儿来乐一乐罢!”……三人传杯递盏……贾璉道:“这两年不知闹了多少饥荒,如今可好了。”凤姐瞅了他一眼道:“钱留在手里要咬手的,快去多讨几个小老婆罢!”贾璉哈哈大笑道:“奶奶放心,有了你和平儿这两个美人胎子,我还讨什么小老婆呢?”凤姐冷笑道:“二爷过奖了!你自有你的心心念念睡里梦里都不忘记的心上人放在沁园村小公寓里,还装什么假惺惺呢?大家心里都是透亮的了”……平儿见他俩话又岔到斜里去了,连忙打了个岔混过去了。
  诗曰:
  流落天涯一怆神,三生夙慧铸前因。
  十龄早辨石头记,定是红楼梦里人。
  张爱玲的传记,行世者已不少了,据载,她于七八岁时,已然写出两篇小说。那想必是孩子式的,短篇的。依年龄而推,那时她正家住天津。
  天津何也?乾隆时诗人已有“十里鱼盐新泽国,二分明月小扬州”之题咏。扬州代表富盛繁华之名地,“所谓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成了唐代大诗人的“狂想”,神驰意往。这“扬州”是个孕育文学艺术家的土壤,京戏、鼓书名角多从这儿成长享名;而小说家也多与此地渊源深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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