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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阵北口市的刑事案件高发、频发,尤其是吉水县。前几年,吉水发现了一处钼矿,国营大型采矿企业已经开进,邻近几个乡镇也陆续办起了矿业公司争取下了开采权,但那些私营小矿主仍像鬣狗一样蜂拥而上,都想在这块肥美的猎物身上撕掳下一块精肉。他们想方设法从乡镇矿业公司手里承包,一条条巷道从四面八方向主矿区掘进,在中途遭遇后,难免就是一场短兵相接的恶战。先是互甩矿石,接着耍刀棍,后来干脆就动了枪械。钼矿是稀有矿,钢铁产业离不开,钼砂的价格与日攀升,据说一吨卖出二十万已属平常。在高利润的刺激下,承包者们不惜找打手,购刀枪,闹出事来再用票子摆平。今天午后,高局长就接到一封匿名来信,称前几日矿区井下又发生械斗,两名矿工死于枪击,承包矿主正在忙于花票子私下摆平。高局长当即拉上我直奔矿区,但还是晚了,死者尸体已送火葬场火化,给我们看的只是两只骨灰盒。这种取证的事一分一秒也耽搁不得。人身倒地魂归黄泉之后,为利益纷争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闹事双方后台都怕落入警方手里难逃罪责,竟立即蹿入同一战壕结成联盟,先遣人残忍地照着死者身上的致命伤口砸下巨石,再派人急送附近医院,只称是井下落石伤身请求抢救。白衣天使见人已断气,又知玩人性命的后台老板都是杀人不眨眼的人间恶魔,或者说有些医生事先早得了一些人的暗示或好处,哪个还敢梗着脖子认死理,留给他们的任务便是开具死亡证明。那家属们虽悲痛欲绝舍不得死的,但冷静下来却不能不顾活的,只好接下亲人的卖命钱,再不敢追问亡者的死因。至于那些身临现场的当事人,除了受雇于人的亡命之徒,便都是靠血汗糊口的弱势群体,面对高压与利诱,他们只好保持沉默。纵有良心不忍者,也只能以匿名的方式给警方透透信息,真若问到头上,只要案情尚未彻底暴露,他们是绝对不敢去老虎嘴上揪须的。只听辘辘响,不知井在哪儿,即使人民警察是孙悟空转世,掌握不到第一手的人证物证,也只能是抓耳挠腮、枉自嘘叹呀!
三十五分钟后,我和高局长到了市中心医院。在院长室门外,高局长摆摆手,示意我停步,自己敲门进了屋,却有意将房门留下一道缝隙。从那道缝里,我看到屋里沙发上坐着市委书记赵延龙,坐在他旁边的是市委常委、宣传部长,在电视里常见的,但没见院长在里面。我猜不到此时此刻,又是在这种地点,宣传部长驾临是为了什么,是他管下的宣传干部贵体欠安来和市委书记一起探视?那又为什么急慌慌地召来公安局长?
高局长和两位领导握手,说:“我去跑现场,正巧刑侦大队长蔡斌和我在一起,他也来了。如果是案子上的事,是不是叫他也进来听一听?”
赵书记说:“你先把门关好。”
高局转身关严了门,屋里的声音便彻底隔绝了。看来不是案子,或者说是案情重大,我的级别不够,那就远点闪着,小心给人一个隔门听声的印象。我退到走廊尽头,摸出烟,刚要点燃,见一个护士走过来,狠狠地瞪了一眼,便只把烟叼在嘴上,让那淡淡的焦香聊解心头的瘙痒。
过了两棵烟的时辰,院长室的门开了,赵书记和宣传部长走出来,高局长跟在后面,几人都是一脸的严肃。院长听到声音,也急从隔壁的房间赶出来,和高局长一起送两位领导到了楼梯口。高局长这才对我招手,说:“饿就饿着吧,有个现场勘察,马上去。”
我问:“是不是需要叫上谁?”
高局长说:“不用,就是你和我。注意,到地方身边若有别人,你只叫我老王就行了,张王李赵遍地刘,省得惹麻烦。”
“能不能告诉我是个什么案子?”
“吉水县代县长吕忠谦被人打了,据说伤得不轻,是在头部。”
我心里吃了一惊,怪不得市委一号首长亲自出面。我问:“要不要先去看看吕县长?”
“他已被送到急救室,回来再说。还是抓紧去现场,时间不等人。”
这就奇了。一个市的公安局长和刑侦大队长亲自勘察现场,还要隐姓埋名瞒天过海,这是个什么案子呢?
2
我开着警车跟在车牌尾号为0435的出租车后面,一路急向案发现场而去。在车上,高局长简略地向我介绍了案子的情况和市领导的指示。一个多小时前,吉水县代县长吕忠谦在街上散步,突然遭人袭击,头部重伤,倒地昏迷。有一过路女子发现,急唤出租车将吕县长送进市中心医院。医护人员问伤者姓名及身份,出租车司机不知,便只好在伤者衣袋里翻,从翻出的工作证看,方知此人级别虽不很高,却担着重要职责,便急向院长报告,院长又迅即电话报告市委值班室。一县之长在一个城市里堪比一路诸侯,县长被袭,极可能引发当地的不稳定因素。赵书记接到市委办的电话后,立即赶到医院,先看望了仍在昏迷中的吕县长,又急招来宣传部长。他刚才下达的指示有四点:一、市公安局长亲自挂帅,务必尽快侦破此案,缉拿凶手,但侦破过程不可大张旗鼓,影响面越小越好,知情者也越少越好,一切要从稳定吉水县的大局出发;二、宣传部要严格把住媒体关,在案情未白之前,吕忠谦同志受到伤害的事坚决保密,不许在新闻媒体上透露一字;三、医院眼下要在保密前提下全力救治,待吕忠谦伤情稳定之后,尽快转移休养;四、通知吉水县委县政府,只称吕忠谦同志外出考察,县政府的工作暂由县委书记代理主持,这个工作由市委办公室负责,其他部门只作不知。为了保密,眼下暂不通知家属,护理工作统由医院负责。
总而言之一句话,案要快破,事要保密,所有知情者切切不可掉以轻心。
出租车司机是个粗壮的中年人,他很快将我们引到了出事的牡丹江街。这是一条相对僻静的城市街道,昏黄的街灯隐在街道两旁的树木枝叶里。虽已深秋,尚未经霜的枝叶仍很繁密,将路灯的光亮在柏油路面上筛出一片斑驳。这里距武警部队的营房很近,只隔两条街,步行十来分钟的时间。时已夜深,路上已基本没有行人,以我对北口市的了解,就是入夜时分,这条街上的行人和车辆也不是很多,只是清晨和傍晚时,才有大批的学生从这里经过,因为牡丹江街的北头通着市十六中学的大门。
警车和出租车相对而停,都把车前大灯打开,眼前的情景尽在一片雪亮之中。路面上有斑斑血迹,旁边丢着一块半大的砖头,还有大大小小的散乱砖碴。我拍过照,再将砖头砖碴装进塑料袋里,问站在旁边的司机:
“你当时还看到了什么?”
“我当时就看一个人躺在这里,头上脸上血渍糊啦的,哪还顾得看别的什么,就把人抱上车送医院去了。”
中心医院的医护人员挺有经验,在接诊的同时就记下了出租车的号码,还询问了司机的手机号码和姓名,他们估计这种情景,警方要做进一步的调查。看起来这位司机师傅也是个挺仗义的人,一听电话找,立刻停下手里的活计来配合了。
我问:“齐师傅,在你之前,是不是还有别的人或出租车经过这里?”
司机摇头:“这我可说不好了。南面路口就是解放路,当时我正在解放路上开车,就见一个女人拦车,说这边有人受伤了,让我赶快送医院,我就把车开过来了。”
一直沉默不言的高局长问:“这个女人什么模样,你能详细说说吗?”
齐师傅说:“中等个儿,不高也不矮;稍微有点胖,但挺受看。穿着深色的风衣,头上扎着丝围巾,看样子挺有身份的。”
我问:“深色是什么颜色?到底是黑色,还是蓝色?”
齐师傅说:“当时黑灯瞎火的,心又急,我可没看清楚。”
高局长再问:“此人多大年纪?”
“那可说不好。说三十多行,说四十多也行,人家会扎鼓的,五十多的也能青春永驻。现在的女人都多会活呀。再说当时我又忙着救人,哪顾得仔细看。哟,对了,这女的还戴着变色镜,我就更难辨眉眼年龄了。”
我问:“她没跟你去医院吗?”
司机摇头:“她说她也是路过,看路上躺着人,满头满脸的血,才急着找出租车救人的。帮我把那个受伤的人弄上汽车后,她给了我五十元钱,说中心医院水平高,叫我直接送过去,又说她家里还有急事,就自个儿走了。我当时不接她的钱,她说车是她叫的,总不能让我搭了工夫再搭油,看样子也是挺讲究、挺热心肠的一个人。”
我问:“啥样的票子?”
“没错,就一张。我当时还说,用不了这么多。可那女的说,咱就别计较多少了,你赶快把人送到医院要紧。”
“那张票子还在你手里吗?”
齐师傅从衣袋里摸了一叠零碎票子,却都是二十元十元和五元一元的,偏偏没有五十元的。他想了想,又拍脑袋:“我想起来了,刚才拉客人,下车时他给了一张一百元的,我就把那张五十元的找出去了。哎哟,那个女的也是救人行善,你们还怀疑她呀?”
高局长拍拍齐师傅的肩:“随便问问嘛,哪里就是怀疑。”
“那是那是,”爱说话的齐师傅点点头,又问,“看样子你这位老兄比我年龄还大呢,总该熬个领导当当了,咋还深更半夜的跟年轻人一块出来跑案子呢?”
高局长哈哈一笑:“人比人,总得活着,还能都当领导啊?”高局长的这一点,真是让人服气,出了现场,他不想让人辨出身份,便立刻变换角色,还能表演得很本色。
齐师傅也笑:“你这话我爱听。我下岗开出租,不是也活得挺乐和吗,是不?知足者常乐。”
我和高局长对望了一眼,勘察和询问暂告一段落。和齐师傅分手告别时,我们表示感谢,并说明日后可能还要麻烦到他。
我和高局长再返医院。吕忠谦经过紧急处置,已被安排在了传染病区的隔离病房,挺隐蔽,有护士值班。我们都套上了医院里的白大褂,头上还戴了白帽子,因有院长亲自相陪,护士便主动向我们介绍病人出了很多血,颅骨有损伤,头上缝了九针,但已没有生命危险,眼下只是嗜睡,可能是受了严重脑震荡吧。一般情况下,这种睡对病人恢复健康有好处,一般的脑震荡患者闹恶心,想睡还睡不着呢;但也不排除嗜睡是因为脑组织受到了较为严重的损害,那得等病人醒来后再做脑CT检查。
吕忠谦北人南相,一副书生面孔,淡眉,细长眼,额部宽阔,颧骨偏高,身材细高偏瘦,出语简洁,常做沉思状。两月前我去吉水县办案时,和他有过简短的交谈。此刻,他头部密密地缠裹着绷带,正躺在那里沉沉入睡着,竟还发出了酣甜的鼾声。床头的输液一滴又一滴,似在诉说着一个滴水不露的故事。
高局长转身往外走,轻声问院长:“什么时候给他换药?”
“应该是后天。”
“可我们需要观察他的伤口。”
“那就明天上午,医生接换班以后,九点左右吧。”
高局长说:“好,换药前我和蔡斌都到。”
3
在吕忠谦来当代县长前,吉水县在四年内已倒了两位县太爷,还有一位是换届时因为不作为被人大代表投了不信任票,调到市里的一个部门任了闲职。此外,还有三位负有分管之责的副县长和五位主管局长先后被投进了监狱。足有两位数倒台官员的罪名竟是惊人的一致,受贿或有巨额财产不能说明来源,多者五百余万,少的也达三四十万。吉水县已成了北口市的政坛百慕大,不管大船小舟,开进来就可能倾覆沉没。
刚刚起步建设的矿区已被破坏得千疮百孔了。沟壑间,大大小小的巷口就像马蜂巢,已开出了数百个,大的可驾小矿车隆隆开出驶进,小的则隐在树木荒草间,由人工背驮,将矿石交到候在巷口的大车小辆上。盗采者打的都是承包的幌子,知道那钼砂可比黑色的金子,市场上供不应求,也知道不定哪一天这条财路就将被彻底堵死,于是就疯狂,就野蛮,夜以继日,不择手段。更让人触目惊心的是遍地开花的选矿场。钼的选矿工艺并不复杂,将矿石球磨粉碎后,在浮选槽里淋进松节油和煤油,再用清水浮选。可这一来,昔日远近闻名的吉水就变成了祸水,那清凌凌的山间小溪变得黑黄恶臭,人不能喝,畜不能饮,连附近的庄稼都蔫蔫萎萎一副活不起的样子。尤其让人害怕的是山区人的恶性肿瘤患病率,近几年成倍增长。山里人先是成群结队地进州赶府,请愿上访,但苦于一方土地只打雷不下雨,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