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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 2005年第11期-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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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中篇小说)
■ 岳恒寿
  一
  
  工兵连住在山沟里。到汽车站得走三里地。去县城少说也有七十里。很不便的。
  都说蹲山沟打山洞太枯燥,太苦闷。最受不住的是那些城市兵。在都市“现代”惯了,一下子关进这几乎与世隔绝的“瓮罐”里,外面的世界看不见,电话只有一条军线,没有装地方线。纵然有手机、小灵通,因为该工程保密的需要,规定不准使用。全连仅有一台电视机,电视也不能想看就看,都有规定的时间,到时整队入场,正襟危坐。而且还老没有信号,往往看到半拉,屏幕就被冰雪覆盖。那八小时的施工、操训很紧张,谁也顾不上想苦闷。苦在闲下来的八小时之外,实在不好打发。尤其是周末、星期、过节和放长假,虽然可以请假去县城逛一逛,但全连一次外出人数不得超过百分之五。出不去的就用打扑克、下象棋、听收音机来消磨时间,寂寞极了。
  上等兵袁根却觉得无所谓,像一个人过惯了日子似的平静寡欲。
  袁根平时很爱笑。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很小。兵们只要见他笑,也都笑。有多少烦恼都能笑掉。有多少过不去的事都能化消。偶尔也会恼起来。恼起来的时候眼睛很大。而且恼得出格。有多少好话都劝不住。有多少笑都碰得粉碎。由此,兵们就最喜欢他笑。最喜欢他眼睛小。最害怕他恼。最害怕他的大眼睛。
  “寂寞想家。”工兵连的战士们最深切地体会到此言是绝对真理。每到下午收工之后,兵们就像饿急了的羊羔,一下子拥到连部找通信员,看有没有自己的家信。而袁根却从来不。他既没找过通信员,通信员也没找过他,他没有家信。
  袁根是爆破班的爆破手,他与列兵罗光辉睡上下铺。袁根是老兵住在“楼下”,罗光辉是新兵住在“楼上”。袁根喜欢罗光辉心直口快,脑瓜机灵,比自己有文化;罗光辉觉得袁根老实厚道,为人诚恳,不耍心眼儿。因此,两个成为一对好朋友。罗光辉早就发现袁根与信无缘的怪异,心想这其中肯定有深刻的原因,曾好几次约袁根在野外席地而坐,就着他母亲寄来的果脯,诱发袁根把家里的情况讲出来,好帮他参谋和开导。但袁根却守口如瓶,谈到最后仅淡淡地一笑,说:“天各一方,相安无事就行了。”
  今天是五月的第二个星期天,恰逢是个“母亲节”。全连集合在会议室里收看母亲的节目。电视屏幕上播映着部队歌手阎维文演唱《母亲》的镜头。士兵们沉浸在母爱的情感里,有的轻轻打着拍子,有的随声哼起来,有的热泪盈眶,似乎乘着歌声之翼飞向了母亲的怀抱。可是,当唱到“不管你走多远/无论你在干啥/到什么时候也离不开咱的妈”时,屏幕突然下起密集的雨丝,继而结成浮动的雪粒,阎维文的身影在雨雪中扭曲,最后就看不见身影,听不见歌声,只有一片空白的欷泣声……
  “你身在(那)他乡住有人在牵挂/你回到(那)家里边有人沏热茶/你躺在(那)病床上有人掉眼泪/你露出(那)笑容时有人乐开花/啊/不管你多富有/无论你官多大/到什么时候也不能忘咱的妈”——这后半截是士兵们唱出来的。他们用这种无奈的延续,等待电视重归旧好。可是,根据以往的经验,每当出现这种情况,便没有什么希望了。因此,室内一片嘘叹,一片遗憾,都骂这鬼电视。
  气归气。骂归骂。信号没有了。电视看不成了。但“母亲节”还得过。
  大灯开亮后,连长宣布解散,改为以班为单位活动,主题仍然是怀想母亲。要求每个兵给自己的母亲写一封信。怕大家没听清,又强调说:
  “各班长要抓紧。各人要自觉。不能放任自流。指导员在外面上学,本连长没有那么多眼睛去盯着你们每个人!”
  爆破班班长觉得这布置未免太刻板。家信嘛,就是不要求写,兵们自己也要写。他忽然灵感大发,想出一个富有创意性的方式,改动笔为动口,让全班坐成一个圈,叫每个兵讲一个母亲的故事。
  兵们也觉得这是个互相间加深了解的好举措。于是都争着举手,都想先讲。班长说反正十个人,一个一个来,轮着讲。
  士兵来自五湖四海。士兵的母亲也各不相同。有的是工人。有的是教师。有的是机关干部。有的是企业经理。有的是个体老板。每一个母亲的事业都是光辉的事业。每一个母亲的故事都生动感人。每一个母亲都伟大可敬。士兵们讲得很激动,很幸福。仿佛见到母亲似的,只嫌时间不够用。列兵罗光辉讲到动情处,含着热泪把他母亲寄来的两斤葡萄干拿出来与大家共享。
  九个兵讲了九个母亲的故事。
  最后一个轮到上等兵袁根了。九双目光都落在袁根的脸上。尤其是罗光辉,急不可耐地伸着脖子,像等待糖豆豆蹦出来似的望着袁根的嘴,希望吐出他猜诱不出的谜底。
  没想,袁根嗫嚅了半天,仅憋出两句话:
  “我母亲五十三岁,种地的。”
  “讲完啦?”班长问。
  “是完啦。”袁根说。
  “你也太简单啦。讲个具体的故事!”
  袁根说:“我母亲没有那么多故事。很平凡。很平常。”
  班长再想问,见他的眼睛已经瞪大了,脸通红。再问下去怕逼恼了他,弄得全班不愉快。于是就此收场。
  十个母亲。九个故事。是不圆满。
  也罢。班长想:这就叫“十个指头不一般齐”。
  “母亲节”很快从日历上翻过去了,谁也没有再说什么。然而没想到,几天之后,袁根还是被惹恼了。而且是大打出手,轰动了全连。
  
  二
  
  这是一个突发性事件。
  在母亲节给大家吃葡萄干的列兵罗光辉,搞不清是在哪一次购物时,别人找给他一张伍拾块钱假币,他发现后已经无补,心里非常窝火。于是也以牙还牙,报复社会。他来到县城人流滚滚的太平桥头,用这张假币在一个瞎老婆婆手里“买”了一串儿钥匙链。回来后像出了一口气似的,十分得意地当“胜利”给他的好朋友袁根讲。没料还没讲完,袁根的眼睛已瞪大了,充血了,一把揪住罗光辉劈胸就是两拳头。罗光辉羞怒难当。两个便反目为仇,扭打在一起。兵们谁也拉不开。还是连长赶来,连吼带骂,才分而“治”之。
  连长说:“有出息呀!你俩是摔交还是散打?爆破班开了拳击场啦!为什么打架?你们哪个先说?”
  袁根说:“让他讲吧!”
  事已至此,罗光辉没有隐瞒,也瞒不过去,只好实话实说,以假币“买”钥匙链的由因公开在大家面前。连长甩下一句痛心话,让他俩听候发落。
  罗光辉伤很重,缝了好几针。但处分不重,只令其找到卖主,补还真币,赔礼道歉,并写出书面检讨,受队前点名批评。
  袁根伤很轻,处分却很重。公开检讨打架斗殴,先手伤人,记行政警告一次,装入档案。
  袁根划不来。但心里很舒服。
  罗光辉也不划算。挨了打不说,做人的品行也失去了不少亮色。
  袁根实际也仅仅是出手的时候怒不可挡。打过之后还是有说有笑。很随和的。
  但这事并没有完。
  头上扎着绷带的罗光辉,去县城找那婆婆,转遍桥头都没有找见。后来又坐在桥头等。等到下午也没等着。这结果自然交不了差。班长批评说:
  “咋会找不着呢?那婆婆眼睛看不见,不会有多大流动性。你没有记准她的特征吧?”
  罗光辉说:“我记得很清。那婆婆六十岁左右,四方脸,花白头发梳成辫平盘在头顶,左眼角的深皱纹里有核桃大一块棕色老年斑,胸前吊着个灰色大布兜。”
  
  班长说:“反正还是你工夫不到家。犯错误在一念之间。改错误得有点耐心。明天再去!”
  “明天还去?我的妈呀!”罗光辉苦叫了一声,自认倒霉。
  这番话让在旁的袁根听在了耳里。
  罗光辉次日又去找了一天,仍然无功而返。
  第三天班长还让去。罗光辉头痛发高烧,打起了吊针。
  罗光辉发烧是被袁根发现的。从挨了拳头后的两个晚上,罗光辉就翻来覆去睡不着,把铁床弄得吱吱响。开始袁根以为是对他的一种报复,故意要弄出一些响声来,叫他也别想睡安生。可他觉得架已打了,处分也背了,不想再生枝节,于是他强忍着床的震动,没有理他。可是,昨晚却不一样,响声不仅大,而且频率高,把床架弄得直摇晃。他问了一句:“你是咋的?有意见也不能跟床过不去!”罗光辉的回答却不着边际:“森林失火啦,快救火呀……”袁根觉得不妙,爬起来去摸他的头,才知道他在燃烧中挣扎。于是赶紧把他背到工地卫生所。
  罗光辉安然无恙。袁根却心事重重。
  马上是个星期天。袁根请假去县城给他母亲寄钱。每月寄一次。这是他的惯例。当他在邮局办完之后,无心去逛街购物,却直奔太平桥头。桥头上行人熙熙攘攘,一个挨一个卖野药、藏刀、牛头骨之类的摊贩把本来狭窄的桥面占得只剩下一个甬道。袁根在桥头细瞅,见桥桩前站着一个四十多岁的胖女人,手执一根“干”字形木架,上面的横杆上挂满了钥匙链。袁根明知道不是,但又不想走开。迟疑许久,上前问道:
  “大嫂,请问:以往经常在这卖链子的有个双目失明的老妈妈,我想找她,你可知道?”
  大嫂梗了一下,随即和气地说:“你找她有什么事?”
  “是这样:几天前,我在她手上买了一串儿钥匙链,因为钱大找不开,今儿个特意给她送钱的。”
  大嫂问:“她多大年纪?”
  “六十岁左右。”
  大嫂“啊”地一笑:“那一定是胡婆。她是个孤寡老人,这些天腰腿疼没上桥。”
  “在哪呢?”
  “在她家门前的胡同口。下了桥往东照直走,左边第二个路口,她就站在那儿。”
  袁根谢过大嫂,很快来到胡同口。果然有一个瞎婆婆站在路边,手扶链架,等待顾客。他没有认错,婆婆的头顶盘着花白的发辫,左眼角的深皱纹里果然有核桃大一块老年斑,一只手紧紧压在胸前的灰布兜上。袁根热血沸腾,高声喊道:
  “老人家,我终于找到你啦!”
  “你是谁?”婆婆惊然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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