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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根渐渐平静了。就像是儿子守在母亲床前一样,一手抚住婆婆的手,一手给婆婆整理衣服,整理头发。再然后,就打开收录机,放出部队歌手阎维文唱的那首《母亲》的歌。
运灵柩的车子来了。袁根帮着把婆婆的遗体抬到车上,与民政局的官员和胖大嫂一起,护送婆婆到火葬场。一路上,袁根雕塑般坐在婆婆身边。收录机反复播放着那首《母亲》的歌……当婆婆的遗体推进炉子的那一刻,袁根突然大叫一声:
“妈妈,你走好!”
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声去掉“老”字的唤。
这一声“妈妈”,婆婆未必听得见。
可是,一个士兵听见了——他就是罗光辉。
八
罗光辉是被连长派来的。
当连长得知袁根自己搭便车去了医院后,心里十分不安,担心他万一再晕倒在什么地方,于是派罗光辉随后赶来。
罗光辉赶到医院的时候,从住院登记上查到了袁根住的科室。而当他来到病房的时候,连科室的护士长也正在四处找他。幸好有人提供了他去泌尿外科的信息,罗光辉便找到泌外医生办公室打问。医生先说了一句:
“你找的这个兵是来过。可现在,他已经去了火葬场。”
“什么?火葬场?!……”罗光辉惊出一身冷汗。
善言的医生转而一笑,向他从头至尾讲述了从胖大嫂口里听来的、加上自己亲眼所见的一系列故事。
精灵般的罗光辉这时才恍然大悟。他心里明白:这故事的起因原本不是由“钱大找不开”开始,而是因自己蒙骗婆婆使袁根进入角色。袁根的所做所为是为自己补过,包括那超量的血也是为自己补过而流。而他罗光辉至今还蒙在鼓里!
一种被蒙蔽、被屏弃、被小看的耻辱感冲上心头。
一种高尚的、温厚的、至诚的崇敬感涌上眼端。
他没有向医生纠正这个故事的开头,甚至没有说一声“谢谢”,便疯也似的向火葬场跑去,一边跑,一边咽咽呜呜地吼着:
“老妈妈,假币是我给你的,是我的错误,向你赔情补过的该是我。我,也是你的儿子,我才是真的,他是假的,他假冒我当儿子……”
然而,晚了。袁根这时已经送走婆婆返回了医院。两个在门口撞见,罗光辉眼都气出了血,他把没有向婆婆当面补过的遗憾,以及被屏瞒的屈辱全撒在袁根身上。袁根还没问出话来,他便重重地给了他一拳:
“你狗日的代我还了钱,补了过,还替我认了个妈,却又不告诉我一声,你,为什么这样瞧不起我?!”
袁根没有还手,反而异常平静。说:“你现在明白了就好。”
“可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懒得告诉你。”
“可你害得我多苦!揍我的时候拳头那么狠,你以为我真是良心坏到家的骗子吗?要真是,我骗了人干吗要讲出来呢?或者我没还了钱完全可以告诉人还了,谁去查呢?可我没有那么做,没有!我也是父母养的,也是有血有肉的男儿,也是交给国家的军人。这伍拾块钱的债,一直压在我的心里。你却看不见我的痛苦,一直让我压着,直到今天!你,你到底为什么这么做?!”
“不为什么。就是真为什么也不告诉你。”
“不告诉我,我就告诉连长!”
“告诉连长对你有什么好处?”
“那你还背着处分呢!”
“处分且背着也好。”
九
不久,工兵连碰上一个史无前例大开眼界的好机遇——奉军委命令:参加联合国维和部队行动,到柬埔寨去排雷修公路。
上级考虑到许多实际问题,在出国前短暂的准备时间里,决定以“邀请战士家长来部队观光”为名,让每个士兵的母亲来部队话别。要求就在这五天之内。五天后部队出发。
军车把兵们拉到县城电信局。发电报。打电话。
袁根也拍了电报。而且兵们看见,他挤在最前面,第一个填写电报单。他比谁都高兴。笑得比谁都开怀。他家在本省一个边远的山村。乡里有邮电所。有汽车。他估计,最迟三天,他母亲就来了。
然而,三天后,都到了。只他母亲没到。
再等。明天是第四天。
第四天还没到。
再等。这是第五天。这是最后一天。
连长派了一辆东风大卡车,把袁根带着,到县城火车站接。火车有次数,有点数。几趟过去没见来就没有来。返回来。不回去。又停在山沟外的汽车站等。或许老人家坐长途汽车来了呢。
可是,等到天黑,车都过尽,还是没有来。
该来的都来了。全连百多个兵,都换上一色新的国际维和服,很神气地与自己的亲人合影。继而一家一堆,各诉衷肠。珍叮重嘱,千言万语。最后,连里开了个大宴会。母亲们与儿子们济济一堂。共同话别。热泪盈眶。
袁根没有参加。这晚正好该他们班站岗。一班岗站两小时。罗光辉是第一班岗。而宴会也是两小时结束。袁根主动提出与罗光辉换岗。他用这种办法有意避开这个场面,不然的话,甭说全连,他们班十个兵,来了九个母亲,都是一家一堆,热热闹闹,他不避开扮演什么角色?当然,这仅仅是从个人角度考虑,袁根换岗的动机还有其二:这么多的儿子和母亲们在部队团聚一次不容易。既然自己的母亲没有来,那么,把这个团圆的黄金般的分分秒秒让给战友;把这种甜蜜的幸福让给母亲和儿子们尽情地享受,是他的统衡兼顾的最佳选择。于是,他端着冲锋枪,笔直地走上了哨位。
今夜好月色。山影沉如壁。袁根望着天上圆大的月亮,听着宴会上传来的欢声笑语,心里像火燎一般灼痛。因为这不是一次平常的话别。维和任务是有风险的,毕竟是出国,而且是排雷,更不说“恐怖”的威胁。这次出去能不能再见到母亲?袁根泪流满面了,禁不住怀想起两年前他与母亲惜别的情景。
那是一个初冬的早晨,他穿着刚换上的一套很显肥大的新军装,背着背包,胸前戴着一朵大红花。母亲送他出了村口。他让母亲回,母亲仍跟着走。他又让母亲回,母亲还是跟着他走。这时,村长赶来一辆马车送他,虽然连驾辕带拉只有一匹老马,但这是村里集体的最大财富。村长让袁根坐到车上,村长既是驭手又是送他的村官和村民的代表。袁根坐上这个单匹马车就显得比闺女出嫁还有隆重感。老马低头拉着,村长绕着鞭子,但不甩不吼。母亲在车后仍跟着走。袁根摆手让母亲回去,母亲还跟着走。村长示意母亲回去,母亲站住了,望着马车,望着马车上远去的儿子,陡然地,母亲朝马车疯跑而来,抓住了马车的护挡。村长“唷”了一声,老马停了步,母亲上了车。村长无奈而认可地摇摇头,用鞭杆头敲了一下老马的屁股,车轮转动了。于是,一辆马车,村长赶着,拉着他娘儿俩,在山间土路上前行。母子俩一句话也没说,村长也没说话,整个送行场景只有画面,没有声音。不,有声音,声音是不知哪里传来的民歌,还有一首五十年代劝慰母亲送子参军的歌:“妈妈放宽心/妈妈别担忧/光荣服兵役不过三五秋/门前栽棵小桃树转眼过墙头/桃树结了桃回来把桃收……”袁根觉得这首老歌表达了他对母亲的全部安慰。但母亲根本不在意什么歌,她的手把着儿子的手,她的眼只看着儿子,他的心只有儿子,那目光慈祥里包含着刀割般心痛。但母亲没有眼泪。袁根知道母亲的泪在心里头,她不愿流淌在儿子面前,不愿意用眼泪送别他,他从母亲咬紧的牙巴骨就知道母亲的痛苦。母亲就这样把他送到了县城武装部,袁根就乘坐汽车、火车奔向了西北——这个遥远的山沟的军营。可如今,想他疼他的母亲为什么没有来?是没有收到电报?是生病来不了?到底为什么呀?妈妈,你告诉我……
荡悠悠的军号声响起。宴会已经结束。部队进入了就寝。袁根擦掉脸上的泪痕。这时,哨位前走来罗光辉的身影。两个互相敬礼。
罗光辉感奋地问:“哨兵同志,当班情况?”
袁根响亮回答:“一切正常,请接岗!”
“是!”
两个互换位置,转身敬礼。
当袁根走回寝室时,士兵们都安然地进入了梦乡。他看见,他的铺面上放着好几袋香喷喷的东西。他知道,这是战友们,不,是母亲们送给他的南北风味的家乡食品。
十
第六个黎明很紧张。
都在整装。脚步匆匆。言语匆匆。呼吸匆匆。
号响集合。整队上车。
袁根有些迟钝。眼睛瞪得牛大:“连长,我拍了电报的。我母亲会来的。一定会来的!”
连长惋惜地看看手腕。说:“可是,时间不等人。军令如山倒。任务重千斤。”
袁根急得捶胸。乱蹦。仍是说:“我母亲会来的。一定会来的!”
连长又看了一下手腕。好像故意拖延时间似的。拖了一秒。又拖了一秒。已经不能再拖。无奈地说:“你说怎么办?”
袁根跺一下脚:“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汗辣辣的头直直地别向一边。
连长苦涩地眨了一下眼,使劲地咬了一下牙,终于不得不狠下心,又像是骂自己似的吼道:
“在征战的使命面前,容不得婆婆妈妈、儿女情长。我们是军人,军人!懂吗?上车!”
“上——车——!”袁根几乎是疯一般喊着扑上汽车。又疯一般挤在车厢的前面。大张口喘着粗气。两眼冒着泪花。光一照变成火花。
军车徐徐启动。
即刻就什么花也没有。紧咬着牙巴骨。寂然地,痴痴不动。蔫然地,望着前方。
兵们看见他恼成这样,急成这样,很理解他,同情他。在理解与同情中,又一次对他的脑子发生了怀疑:他发电报时写清楚没有?莫不是一时又犯“不正常”写错地址什么了。
而此时的罗光辉坚决认为袁根是全连最精明的一个。他觉得,袁根一直不把连长赠送他母亲的收录机寄给他母亲,却送给一个干妈做了随葬品,说明他母亲一定是“后娘”,他对母亲没有感情。由此进一步断定:即便他娘接到电报,也不会来的。
班长茫然地东张西望,渴烈地寻觅着第十个母亲的故事的神秘悬念。
军车开出山沟。驶过公路交叉口。在一条如倒插的“人”字的右线上飞速前进。
忽然,站在第一辆车上最前面的袁根咚咚地擂打驾驶楼顶:
“连长。停车!停车!”
“什么事?”连长在车门里探出头问。
“我妈妈来啦!”
军车明显减速。但没停。
“是吗?”连长又问了一句。
“是的。我妈妈来啦!”仍咚咚打着车顶。
车停了。
后面的两辆车也跟着停了。
连长跨出车门。站在车踏板上。问:“在哪?”
“左边那条公路上。那个穿灰布褂子急走的老娘。那就是我妈妈!是的。那衣裳是我妈妈的衣裳。那走势更是我妈妈!”
连长看见了。一个北方农村的老娘,搭前挎后背着几个大小不等的布袋。她老人家显然是刚下了公共汽车。她的背直不起来。头却像拐杖的托,直直地朝大山翘望着。走得不顾一切。
“你快喊呀!”连长焦急地催他。
兵们也看见了。也都催他喊。
袁根却不喊。望着他母亲。光哭。
连长已经无法忍受,火了:“你是怎么啦你?!快喊呀!”
兵们的心也急得跳出来。也都轰他:“快喊呀!”
他却把眼闭上,把脸捂住了。手缝中,与泪水一起串出一句话:
“我妈,是哑巴。”
连长眉峰猛地撅了一下。又急急地揉一下眼。手离时,眼变红了。泪滚出来。完全抑制不住。似乎并不知道她老人家是哑巴、聋子、听不见。他放开喉咙猛喊:
“妈——妈——!”
士兵们噙着泪。也都喊:
“妈——妈——!”
喊声震天动地。山鸣谷应。都是“妈妈”的交响。
可是,妈妈听不见。她仍然执著地向前走。向着山里。向着军营。向着儿子疾奔。
连长喊毕就举起右手。向着远远的母亲行军礼。
车上的士兵都举起右手。齐齐地向遥远的母亲行军礼。
只有袁根没有喊。也没有行礼。他在哭。捶着驾驶楼哭。望着他母亲哭。哭得很痛。在他痛痛哭过几声之后,猛然感觉到出征的重任与时间的紧迫,而部队却为自己一个人的事呆在路上。他的心立刻被这种沉重压住了。他仿佛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秒表,响着急促的嘀嗒声。于是他更重地擂着车顶,给连长下命令:
“连长。开车!”
连长没有动。
车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