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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常反问自己:“到底应该怎样看待五七指示、五七干校和五七道路呢?公正、历史的评说,您在哪里?”
那次李城外来,我也以同样的问题向他发问,他说:“你们所有的谈话记录我都忠实无误地整理出来,以《向阳湖文化人采风》为题陆续见诸报端,谅你阅过。诸位一致认为这是一座‘文化金矿’,大有挖掘之必要。”
据《宋任穷回忆录》载,三中全会刚刚结束,胡耀邦就代表中央宣布宋任穷任中央组织部部长。宋任穷上任后收缴了原中央专案组的大量案卷一万七千三百四十九卷、三十九万一千三百六十三件,涉及受审查人员六百六十九人,定为“问题性质严重或敌我矛盾”的三百二十人,先后关押和监护的一千一百二十四人,被隔离在单位、干校和外地的不计其数,受株连(有的深受牢狱之苦)的数以万计,其中包括“五一六”联合专案办公室被迫移交的大量莫须有的冤案案卷。“四人帮”制造冤案的手法可以归纳为六条:一、突击审讯,搞车轮战。二、指供诱供,逼取假证。三、颠倒黑白,混淆是非。四、捕风捉影,无限上纲。五、无中生有,造谣中伤。六、捉刀代笔,强迫签字。七、断章取义,拼凑“罪行”。宋任穷回忆说:“林彪、‘四人帮’、康生、谢富治大搞逼、供、信,对老干部进行迫害,鼓吹什么‘办案的过程就是不断反右的过程’,‘办案要立足于有,着眼于是’,‘一人供听,二人供信,三人供定’的‘棒子底下出材料,后半夜里出成果’等谬论,要求办案组的人员‘无限仇恨’。”以上所列举的种种魔鬼般的行径,在我们的向阳湖干校几乎无一遗漏,行刑逼供,精神蹂躏,花样之多,手段之毒,当推文场之最。
每当我被带到用车轮战术审讯“五一六反革命分子”的暗室时,周身的热血直冲脑门,“这不是进了《红岩》里的中美合作所吗?”
长期以来,我纳闷,知识青年关于上山下乡写了很多,讨论也异常热烈,可是“五七战士”对“五七干校”几乎默不作声。干校揪斗“五一六反革命分子”的斗争何其毒也!作家协会(5连)的情况我在《笑比哭好》和《想起郭小川》里略述一二,干校各个连队的情况大致相同。人民文学出版社(14连)揪斗“五一六”就很典型,什么“车轮战”、“黎明出成果”、“相面法”、“狗咬狗”,最后咬到30多人,还不过瘾,说这个数字“右倾”。体罚、打人无所不至,头颅被乱撞,脸上用点燃的烟头随便烫触,用烟斗击头,用皮靴踢人,罚站最长的达三十多小时,其狠无比。干校里抓“五一六”是个天大的冤案也是一笔糊涂账。到底有没有这个反革命组织?毛泽东主席早就说过:杨、余、傅已经解放了,“五一六”不要再搞了!但是,我们连部仍然圈住不放,甚至大抓“五一六”新动向,竟然以“深挖五一六先进单位”之名,在连队食堂连日召开现场会,群众发牢骚,偷偷骂娘:“把我们可怜的几个鸭蛋全让外调人员调进肚皮了!”1974年7月,中共中央发出通知,正式为杨成武、余立金、傅崇碧三人平反,“五一六”案终成笑柄。而我,苦苦等到的结论却是这样一句话:“没有发现阎纲同志‘五一六’问题。”连当时宣读这一结论的(后任)支部书记严文井也耸了耸肩,表示无可奈何。宋任穷回忆说:四人帮一被粉碎,胡耀邦同志心急如焚,说:“劫去‘五七干校’劳动尚未分配工作的干部,全国就以几十万计!”总得有个说法吧?可是,我不知道到哪里去找结论?
咸宁五七干校是横扫文化人、文化人斯文扫地之后对中国文化的处罚与禁锢。早在反右后期就有精神传达下来:
他们(指作家们)要是不下去,派几个团把他们押解下去!你不下去我就不开饭!办五七干校美其名曰“毛主席派来的人,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可是你骗不了贫下中农,当地民谣说得好:“麻秆腿、五七宝,穿得破,吃得好,手上戴块罗马表;五七宝、抡大镐,种得多,收得少,想回北京回不了。”知识分子文化上的愚昧成全了疯狂的文化大革命,这个经验何其深刻!至于文革和干校还有没有什么收获,我想,天地万物,祸兮福所倚,总会找出些有用的东西来的。记得1956年底作家协会的一次肃反总结会上,刘白羽同志的总结报告刚一结束,陈企霞就要求发言,他的这句话我记得很清楚:“一定要说还有多少收获的话,那么,一座宫殿烧毁之后,还能收获一大堆木炭吧!”如今想来,一切被烧毁的历史,总还可以在它的余烬里拨弄出数量不少的金银财宝出来,也许会在余烬中发现搏斗者的一息尚存的身躯和战斗者目眦尽裂的尸体,进而发掘出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当当的精神金矿和文化金矿,正像咸宁朋友现在正在做的那样。贵在精神。不说整个咸宁五七干校出了多少硬骨头,也不论人民文学出版社(14连)在大会上反对打骂“五一六分子”的韦君宜,单就作家协会(5连)来说,真正的战士如敢于犯颜为“五一六分子”请命的郭小川们全身都是宝。我非常赞同资深的批评家洁泯在接受李城外访谈时所说的话:“向阳湖的主流是它的悲剧性”,“整个干校是一场灾难。要尽量把群众的心里话道出来,而不能单表劳动的欢乐、丰收的喜悦。”
灾难的内涵是财富,但灾难就是灾难,一点不能含糊;还历史真面目,不可违心地享用苦难,也一点不能含糊。物极必反,多难兴邦,历史的灾难将为历史的幸运所补偿(恩格斯语意)。
1999年12月4日为《中国作家协会在五·七干校》一书而作
我家的彩虹
聂华苓
聂华苓1925年生于湖北应山县。1949年去台湾,开始发表作品。1964年赴美定居,后与丈夫安格尔共同创办爱荷华大学“国际写作计划”。已出版短篇小说集《翡翠猫》、《一朵小白花》、《台湾轶事》及长篇小说《失去的金铃子》、《桑青与桃红》、《千山外,水长流》等。
朱晶嬉说:我一进你家,就要大叫。
我说:你一进我家,就有了色彩。
她是我家的彩虹。
1971年秋天,我和Paul在家有个鸡尾酒会,欢迎国际写作计划抵达爱荷华的各国作家。Paul说有位韩裔艺术家朱晶嬉(Chunghi Choo),在爱荷华大学艺术学院教金属艺术。我们也邀请了她。
她一抹黑亮的长发,见面深深鞠躬,简直就是一位娴淑的高丽女子。但她那一身彩幻如云的长衫,既东方,也西方,也很现代。那就是朱晶嬉,也就是她的艺术。
她那个人的色彩,她艺术的色彩,丰富我家的生活,有三十几年了。
她不是平静地有条有理讲故事的那种人,对于人和事,她只有感性。她的身世,我也只是零零星星听她讲起而拼凑起来的。
她祖父非常富有,父亲那一代逐渐衰落,但仍然是殷实之家。小时上学有汽车接送,但她老远就下车步行到校,不愿同学看到她家境特殊。父亲喜爱音乐,从小就浸润在音乐中。她幼年丧母,继母对她姐弟三人很冷漠,父亲又不愿干预。她在韩国梨花女子大学读东方艺术,并修中国书法,毕业后来到美国,身无分文,父亲寄她一大笔钱,她退还给他。凭她艺术才华读完美国著名的格兰布露克艺术学院(Cranbrook A…cademy of Art),1968年来爱荷华大学艺术学院教学至今。
认识她这么久了,她每有一位男友,就带到我们家,介绍给我和Paul。她有过不少男友,可能同时和几个人交往,她笑说:荷尔蒙太多了,每次和男友有问题,就到我们家来诉苦。甚至深夜,她可能打电话来说:我要马上来和你们谈谈,但她很少听取意见,故态复萌,反反复复,碰上男人,她就迷了窍。我和Paul认为不配她的男人,她也爱得死去活来,一个风姿妁妁的女子就这样浪费了青春,她的结论是:这是命。
她很迷信,相信前生和来世。见人就问:你是什么星座?她会讲出你的性格,你的未来,宛如一个星象家。
她说:华苓,你这水瓶座,有理想,喜欢人,也喜欢孤独,创造艺术形式,我这双子座和水瓶座很投合。
你和Paul那个天秤座呢?我问。
他是座大山,爱人,爱美,帮助人,有魅力,重道义。我们也很投合。
我笑说:Paul,我不在了,你就娶朱晶嬉吧!
我们三人在一起,总是很快活的。毫无顾忌,毫无遮掩。
她跑到我们卧房,大叫:这么小的床,两个人怎么睡呀?
Paul笑说:我们不需要大床。
不行!不行!睡觉一定要舒服!走!我和你们一道去买张国王号的大床!
我们终于折衷,买了张王后号的中型床。
她仍不满足,买绸子,找裁缝,为我们做了绸床单,还帮我们铺在床上,好像往日福寿双全的人为新娘布置新房。绸子滑来溜去,我们不习惯,偷偷换回原来的布床单。二十几年了,她那白绸床单至今藏在我衣橱里。她也从来没过问。
她想造一栋自己的房子。我和Paul要给她一块地,在我家山坡上。但她在郊外另外看中了一块地,向东的山坡,对着不断变色的满谷绿叶,可看日出,可看新月,可看行云。她说尤其重要的,那地风水好。她要我和Paul去看看。我们当然叫好,于是她自己设计了一栋小巧的房子,走进去突然开阔明亮起来,进门只见一片缕花纤云白纱屏帘,隐隐约约显出另一边乳白客厅,转身进去,长长一幅丝绸蜡染云彩迎面扑来,云彩映着一片阳光灿烂的玻璃长窗,四面圆溜溜的乳白咖啡几上,几枝素兰婷婷,独立在那一丛红叶似的花钵中,橱柜三层斜叠的玻璃门,映出你三重幻影。
朱晶嬉搬进新房子,大宴宾客。Paul穿了一件宽大的白绸衬衫,我在杭州买的云纹白绸,在香港给他做了一件衬衫,他欢欢喜喜穿上,走起来带风似的飘荡荡,Paul从白纱屏外走进明亮的客厅,朱晶嬉在满屋的客人中突然大叫:Paul,你很性感!叫得他神采飞扬。
她在我家吃饭,像乡下农民弓起两腿坐着,吃到喜欢的菜,故意啧啧出声,一面说:只有在你们家,我才敢这么放肆。
她自己设计服装,质料,色彩,式样,结合成现代派的作品,这儿突出,那儿缩小,佩戴着奇形怪状的大项圈,只有她才能那么打扮,才叫人惊艳。宴会上她永远是魅力耀眼的女人。你在校园或街上,有时突然听见有人对你大叫,乍看好像是街头的无业游民,原来是朱晶嬉,她蓬着一头乱发,穿着宽大的褪色旧毛衣,褪色的旧长裤,也许是旧货店的便宜货。
她说她上一代是中国人,见到她喜欢的中国男作家,就会说:我要嫁给他!痖弦、陈映真、蒋 、林怀民、郑愁予等等,一个又一个,她都要嫁!
她喜欢烹饪,法国菜、意大利菜、西班牙菜、韩国菜、中国菜、日本菜……她全会做,但她总会变些花样,结果,就是朱晶嬉菜,每个菜有不同的点缀,不同的设计,花草全用上了,每个座位必有琉璃小瓶插着新摘的小花,即令临时叫我去吃饭,座位面前也有鲜丽的小花,她的烹饪就是艺术,每一道菜,展示不同的色彩和形式。
她对外在世界没有兴趣,她看电视,只是看烹饪台,朋友在她家吃饭,谈论时事,她宁可在厨房摆弄菜盘上的装饰,然后,端着一大盘精心烹饪而又别出心裁装饰的菜出来,大叫一声:绿化的!没有盐!没有糖!
糖和盐都对健康有害,她一再警告我们,她的菜越来越“健康”,吃的人越来越安静。但是,我们都会对着她摆上桌的每一道菜大叫:美极了!简直就是艺术品!
她对时事毫无兴趣,常要我告诉她世界上发生了什么事,我大致讲一下,她佩服得很,大声对我叫:你聪明绝顶!
她对美国政治茫然无知,但她本能地,而且热诚地,每次必投票支持民主党,问她为什么,她说:民主党的人看起来叫人喜欢。
她对我谈到死亡无数遍了:我一定短命,基因不好,妈妈三十几岁就死了,我一定会得糖尿病,我死的时候,不要任何人看到我。不要任何人知道,不要任何仪式,遗嘱里都说明了,我就悄悄死去,骨灰洒在大海里。
没人知道你死了,谁去大海洒你骨灰呢?我问。
她至今没给我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