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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人知道你死了,谁去大海洒你骨灰呢?我问。
她至今没给我回答。
她走起路来,可说健步如飞,说起话来,声音响亮,一件一件金属雕塑,都是她双手琢磨出来的,一件一件惊人的作品,不声不响地展示出来,现在,她已六十七了,仍然说她要短命,仍然不断创造奇妙的艺术。
我家三代,不论任何星座,她都待如家人,称呼我们“我的家人”。我们每个人的喜忧,也是她的喜忧。外孙女Anthea的男朋友,一个又一个,她都要看看。外孙Christoph叫她干妈,一年年长大,一年年给他的礼物,从婴儿的小拨浪鼓,逐渐变化到知识性的礼物,他进大学那年,她送给他克林顿总统自传,后来,礼物没法升格了,干脆塞给他一个红包。
她和我一家人悲喜与共。1987年圣诞节前,蓝蓝和李欧梵结婚。他们在法院公证后,我们在家招待两家至亲好友,我特别请了一个厨子,在我家后园雪地搭起大锅大火炒菜,壁炉里的火光欢喜地跳跃,香槟酒一瓶一瓶啪啪喷出,外交官的德国女婿Klaus炫耀他的中文,讲到Paul时,问欧梵怎么说“Father-in-law”,大教授李欧梵醉醺醺地告诉他:丈母爷!一向沉静的华桐笑得前仰后合,将酒一饮而尽,郑愁予醉得要亲吻每个人,满屋喜气洋洋,三岁的Christoph在大人中躜来躜去,大声说:我要结婚!满场大笑。Paul说:你去敲钟,对客人宣布吃饭吧!那沉重的铜钟挂在壁炉台上,小家伙不知道如何敲打,Paul抱起他牵着他的小手拿起铜锤,小人敲钟说:吃饭吧!朱晶嬉不住地说:美极了!美极了!她淌了一脸眼泪。
Paul在机场突然倒下,她哭着为他办丧事。追悼会那天,她要我在头发上戴一朵白花,我说:他不在了,看不到了,不必戴花了,她将花插在我衣襟上,突然哭出声来,我已麻木无泪,墓地,墓碑,都是她和我母女三人一同奔走选择的。
Paul每年的生日,和他生前一样,她必做一个他喜欢吃的意大利蛋糕,手捧一束鲜花,和我一同到墓园去,我带着他喜欢的秋海棠,和一大杯威士忌,我们一同清洗墓碑,将花摆在墓前,我将威士忌一滴一滴洒在墓上,一面对Paul说话,就和他生前一样,告诉他家中每个人的情况,朱晶嬉接着对他说话,告诉他我很健康,生活很好,要他放心,我最近出版的书,她坚持烧一本给他。《三生三世》那本厚书,我和她一页一页地烧,烧了好一阵子。
Paul和派克(Gregory Peck)在60年代同时应约翰逊总统之邀参加美国第一届国家艺术委员会,两人都是美国上一代的古典人物,六年相处,共同讨论如何促进美国文学和艺术,成了好友。派克应邀来爱荷华演讲,Paul已故去,他一下飞机就问我是否仍在爱荷华,我们匆匆见了一面,派克说Paul是他所认识的最诙谐的人。他夫妇俩临走前在小城闲逛,突然有人迎面向他大叫:Paul Engle是我美国爸爸!原来是朱晶嬉,他们就在街上谈起Paul。派克说他很怀念Paul。
她喜欢音乐,奏鸣曲,室内乐,歌剧,协奏曲,她全喜欢。她说音乐引诱她创作,引诱她开拓创新。她的作品是纯美和内涵的结合。她早期的丝绸蜡染色彩富丽,艳光逼人,后期的作品是各种不同金属雕塑,多半是银白雕塑,寥寥的线条所表现的优美形式,隐含心灵的神悟,音乐的谐美,流水的荡漾,女性的孤傲透着性感,你痴痴看着,庆幸你有那份纯美的享受。
朱晶嬉从不谈她的艺术成就。美国大都会博物馆,美国现代艺术博物馆,芝加哥艺术博物馆,史密森(Smithsonian)博物馆,法国卢浮宫博物馆,以及丹麦、英国、德国的博物馆,都收藏她的作品。她主持爱荷华大学艺术学院的金属艺术创作坊,三十多年来,用她创造的特有的金属艺术制作方式,教导出许多出众的学生,在当代美国艺术界已露头角,得到重要的艺术奖。
朱晶嬉那个人,就是个“情”字,她对艺术,亲人,至友,都是死而后已地奉献她的情。
2005年岁末
风雪漫天,鹿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