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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好像下了什么决心一样,一字一顿地说。可能是那些药片的作用,我感到竹下先生的精神又好了起来。而我的脑子这时却已经乱成了一团麻。
“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你祖父到乡下不久,就在我的公司门前的墙上,出现了一张传单,上面说我和本地名医张佩琨先生的妻子有染,其余的我就不想重复了。那些文字真是不堪入目。尤其是针对陈琪玉小姐的言词,更是可恶,竟然说她是汉奸,并且认为,中国之所以沦入日本人之手,就是因为像她这样的人太多了所致。
“而且,这样的传单不仅出现在我这一个地方,在扬州的大街小巷,甚至在个园的大门上,也贴有一张。我非常愤怒,为陈琪玉小姐的名誉受到这样的污辱感到痛心,同时也感到十分内疚。我几乎丧失了理智,立刻让人去把这些传单都撕掉。
“唉,事后等我冷静下来,已经晚了。我前一天刚撕掉,第二天这些传单就又重新出现在原来的老地方。我只能再次派人去把它们统统撕掉。这样做的结果是那些传单像挥之不去的恶梦一样再次出现。我只能撕撕撕!怎么办呢?我为此特地去向陈琪玉小姐委婉地道歉,谁知她不仅没有生气,反过来还安慰了我。她引用了一句中国的古话说,谣言止于智者,劝我不必为此感到担忧。我的心也稍微放宽了些。但我总有点隐隐不安,我觉得这件事未必会就此结束。到底是为什么,我也不清楚。
“我专门给佩琨写了一封信,对这件事作出了解释,并把一张传单也附在信中。我原以为,佩琨知道这件事后会勃然大怒,但他只是回了封简短的信,让我不要为这种小事介意。而更多的文字依然放在对疫情的讨论上,我的心这才放回了原处。
“又过了半个月,随着疫情告一段落,佩琨也结束了在疫区的工作,回到城里。但他并没有回到个园的家,他提前来信让我在个园附近找了座空房,并且叫我先不要通知陈琪玉小姐。我知道他这是因为刚从疫区回来,要先隔离一段时间看看,过了观察期就行了。所以,我没有听他的话,还是把他回来的消息告诉了陈琪玉小姐。当然,这里面也有我自己试图尽快洗刷掉那些不实之词的想法。但从我见到佩琨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问题比我想象的严重得多。那天早晨,他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从上到下只露出了两只眼睛,敲响了我事先为他租下的房屋。别靠近我,竹下,我可能被传染了。他略带着喘息声指了指身后说,‘你先把这匹马处理掉,别的情况我们等一会再说。’
“我过去把佩琨骑来的那匹小马牵进了院子,把缰绳绑在一棵树上。然后到屋里拿了我的一套干净衣服让佩琨换上。佩琨就站在院子里,脱掉了衣服,我看见,他身上的皮肤有很多地方已经发紫,并且正在溃烂。
“尽管我们在通信中,佩琨已经多次描述过这场瘟疫的症状,我还是没有想到,它所显现的情景是如此可怕。尤其是在我的朋友身上看到这种病状,更让我难受。我把按佩琨的要求准备好的一些药品交给佩琨,让他服用后先休息一下。然后不再犹豫,立即开始在院子的角落里挖了一个大坑。挖好后,我已经是汗流浃背,我只得先把佩琨的衣服浇上汽油,扔到坑里点燃。回头我看了看那匹小马,发现它的眼睛似乎在流泪。但我已顾不了那么多了。我必须尽快把这里的事情赶紧忙完,因为,陈琪玉小姐随时都有可能过来看佩琨回来了没有。
“我从房间里取出一把手枪,对着那匹小马的头开了一枪。它几乎连哼也没哼就倒在了地上。我戴上手套,用力把它拖到了我挖的大坑里,然后开始掩埋。但就在这时,响起了敲门声。我犹豫了一下,又往坑里铲了几锨土,才去开门。
“门外站的正是陈琪玉小姐。她似乎有些紧张,说她在路上听到这里有枪响,问我是不是也听到了,我说听到了,为了让她放心,我告诉她这一枪就是我打的,她这才不再惊慌。我知道她在担心佩琨。可那匹马我还没处理掉,还有一半露在外面。这种瘟疫的传染机理我也不是很清楚,再加上陈琪玉小姐怀有身孕,所以我临时改变了主意,对她说昨天晚上我接到佩琨托人带来的口信,他还要过些天才能回来。我怕她不相信我的话,会突然闯进院子,就从门内走出,并顺手带上了院门。
“不知是不是刚才的那一枪引起了人们的注意,有不少邻居都在街上探头探脑地朝这边张望,当看到我和陈琪玉小姐站在门外说话时,他们都窃窃私语起来。我有些紧张,劝陈琪玉小姐赶紧回家。可陈琪玉小姐只是看了那些人一眼,似乎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她只是反复问我,佩琨何时回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我只得反复向她说明,佩琨很好,没什么事,劝她尽快离开这里。但她显然对我撒的这个谎产生了怀疑,在我面前移动着脚步,很想透过我身后的门缝看见些什么。
“一队日本宪兵也从街上向这边走了过来,陈琪玉小姐这才不得不离开了这里。刚好,这队宪兵里有我一个熟人,我告诉他我在擦枪的时候走了火。他告诫我以后小心一些就带着人走了。我这才松了一口气。我转身打开门,竟然发现佩琨就站在门后不远的地方。他虚弱地对我笑了笑,说他实在太想陈琪玉小姐了,所以听到她的声音,就忍不住出来偷偷看了她一眼。我表示理解。我们一起又讨论了一下这场瘟疫的特点。佩琨虽然已经染上了可怕的疾病,但还是很乐观。这多少让我的心情好了一点。我劝他耐心养病,同时多方设法治疗。
“第二天,我还是像这阵子养成的习惯一样,起来后到外面的几个街口转了转,果然,让我一直担心的一幕出现了,那些诋毁我和陈琪玉小姐的传单再次被贴到了墙上和电线杆上。但这一次,我没有再像上次那样惊惶失措,既然佩琨已经在场,也就不需要这样了,我相信,一切是非自有公论。”
说到这里,竹下先生摇了摇头,回头吃力地看了看我,居然天真地笑了。
“我们走了几圈了?”
月光似乎不像刚才那么亮了,潮湿的风也大了起来。我抬头看了看周围的景色,觉得假山也好,竹林也好,甚至那些亭台楼阁,好像都变得“真实”起来。我的意思是说,它们越来越像远在扬州的那个真正的个园,甚至,它就是“真正”的个园,而中国江南的那个反倒变成了一个镜像,或者是一个虚幻的存在。
“这一圈就是一年,一年就是四季,虽然我们并未离开这个小小的花园,但却经历了这么多的春夏秋冬。”
见我没有回答他的提问,老人又开始说了起来。他好像突然变得有些啰嗦。我看到老人的身子在轮椅上摇晃了一下,我赶紧扶住了他的肩膀。他沉重地呼吸着,就像一个患了哮喘的病人。
“竹下先生,你怎么了?要不要回去休息一下?”我觉得他可能是太累了,所以,神智有些混乱,才说了那些听起来很奇怪的话。
“好了,听我继续讲。几天后,突然有一个昔日在东京医学研究所的同事穿着军服兴高采烈地出现在我的面前。他说他是从我宪兵队的那个朋友那里偶然知道我也在扬州,所以前来看看我。我很奇怪他会出现在这里,就问他是怎么回事。他告诉我,他是来检测我们那个研究所的研究成果的效果的。看到我不解的样子,他神秘地问我最近听说过扬州滨海的几个村子发生的那场死了很多人的怪病没有。我吃了一惊,看了他一眼。他没有注意到我的表情,兴奋地告诉我,试验是他亲自带人去实施的,结果出奇的好;而且,这里还有我很重要的功劳,因为,我在研究所的工作有一部分就是为了这个试验服务的。正是我从前的研究成果对这次试验的成功起了非常关键的作用。上司说,如果没有我的工作,这个试验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进行。
“我惊呆了。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抓起这个同事的衣领狠狠抽了他一耳光,骂了他一声混蛋。同事被我的举动吓坏了,但我已顾不了许多,我跟上一步掐住他的喉咙凶狠地把他顶在墙上问,染上这种病毒后有无可能治愈。他艰难地摇了摇头,我又加了一把劲,他挣扎着断断续续地告诉我,我们过去的一个同事就是因为不小心在实验室感染这种病菌已经死了。
“这真像晴天霹雳,我真想一刀割断这个同事的喉咙,我感到自己犯了罪,犯了比那些传单上所说的不实之词更大的、也是更不可宽恕的罪。我不仅害了很多无辜的人,我还将亲手,不,正在杀死我最亲爱的朋友。
“尽管已经知道事实不可挽回,晚上,我还是强作欢颜,按约定到个园去看望陈琪玉小姐。这些天来,她每天都会来问我一下有没有佩琨的消息。我感到自己都快顶不住了,但佩琨还是劝我无论如何也要再坚持几天,等他病情稍微好转一点后再露面。可如今这一切都成了泡影,而且,佩琨和陈琪玉小姐都并不知情。我感到痛苦不堪。
“见到陈琪玉小姐我才知道,原来这一天是佩琨的生日。陈琪玉小姐亲手做了一桌菜,还烫了一壶黄酒。可是我只喝了几杯就醉了,而且,醉得不省人事。最后,还是陈琪玉小姐亲自把我扶到了房间里睡下。
“早上醒过来,我发现我的枕头全湿了,不知道是我的眼泪还是因为酒喝多后流出的汗水。
“佩琨的病情也就是在这一天夜里突然恶化,我第二天早上去看他的时候,他已经倒卧在床上不能说话了。看到我,他吃力地拿起钢笔在纸上写下了几行字,要我在他去世后照顾陈琪玉小姐和他的孩子。我忍不住流下了眼泪。就在这天晚上,我看着他停止了呼吸。
“当我把佩琨已经去世的消息告诉陈琪玉小姐时,她一下子就昏了过去。佩琨的葬礼很快举行,除了几个佩琨的好友,我没有惊动任何人。在葬礼上,为了向佩琨,还有陈琪玉小姐谢罪,我试图切腹自尽,但被朋友们发现并及时送到了医院。这一次,陈琪玉小姐没有再像上次那样陪我。这场事变给她带来的变故,显然太大也太过残酷了。不久,她就一个人悄悄地离开了扬州,这个让她伤透了心的地方。而从此,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更无法找到她。我知道,她这是希望将我,将这一段生活遗忘,彻底遗忘。就像现在的我一样。”
越过朦朦胧胧的树梢,天边似乎有一线光明若隐若现,而弥漫在我们身边的冰凉的雾气也正逐渐显出它原来的颜色。我的眼前,正是那座料峭的春山,和曼妙的竹林,光影已散去,由千万个绿色的个字构成的竹叶在无声地摇动,发出轻微的响声。我想,它们尽管有着不同的光影,但本质还是一样的。
“孩子,把我送回去,你就走吧,天就要亮了。”
不知为什么,竹下先生断断续续地说完这些话后,呼吸突然急促起来。我想,他可能是太过疲劳了。在这个花园里走了一夜,就连我这个年轻人都已经有点吃不消了,何况他还说了那么多话。
我把他轻轻地推到桌子前。
“我要好好地睡一觉了,这么多年了,我真的连一个好觉都没睡过。”他像孩子一样委屈却又带着一种释然的心情说。
“今天,我终于把这些东西都说出来了,真高兴,我要谢谢你,孩子。对了,你把那些影集带上。”
我点点头,拿起了桌上的那些影集。但我没有马上走,想了想,我把放在他面前的一个药瓶扭开,倒了几片药片递给了他,他轻轻地摇了一下头。
“用不着了,孩子,你不知道,有时活着也是一种痛苦。走吧,孩子,离开这个荒谬的地方吧。外来的人都只看到它的美丽,但没有人知道,我是为了惩罚我自己,才让人按照个园的格局修了这个园林,生活在这个园林里,我就如同生活在地狱,没有人知道,我是在向你的祖父,还有死于那场瘟疫的无辜的人忏悔。好在这一天终于到了尽头。我希望能在将来的某一天再看到你时,你会发现我生活在那个真正的个园里。在里面,你能看到你的祖父,当然,还有陈琪玉小姐的倩影。哪怕是到了今天,我也承认,她一直让我魂牵梦萦。”
在我身后,我再次听见竹下先生的细若游丝般的声音。我回过头,他的头已歪到了一边。似乎这番话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这一次,他真的睡着了。
天真的亮了,我甚至听到了公鸡的打鸣声。间或还听到一两声鸭子叫。这些声音,我敢保证都是真的。
我想了想,折回头,把那本厚厚的影集重又放回在竹下先生的桌子上。我想,我为什么还要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