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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帝被虏后五年,刘曜入长安,愍帝【武帝孙。】被虏,晋室遂亡。
怀、愍二帝的被虏,本是本期历史中应有的现象,不过如汉弘农王、陈留王,魏济王、高贵乡公一般,同其遭遇。只证明了帝王之末路,中央统一政府在本时期中之无可存在。然而怀、愍被虏,还夹杂有胡、汉种族的问题。我们试一看当时中国人心对此事件之反映。
(一)帝王【如晋怀帝。】 刘聪【渊第四子。】封怀帝为会稽郡公,从容谓曰:“卿昔为豫章王,朕与王武子造卿,颇记否?”帝曰:“臣安敢忘?恨尔日不早识龙颜。”聪曰:“卿家何骨肉相残?”帝曰:“故为陛下自相驱除,此殆天意。”【怀、愍二帝皆为聪青衣行酒。聪出猎,令愍帝戎服执戟为导,百姓聚观,曰:“此故长安天子也。”故老或嘘欷流涕。】
(二)皇后【如羊皇后。】 刘曜【渊族子。】纳惠羊皇后,问曰:“我何如司马家儿?”后曰:“胡可并言?陛卜开基之主;彼亡国之暗夫,有一妇一子及身三耳,不能庇。妾何图复有今日?妾生于高门,【后,羊元之子。】谓世间男子皆然。自奉巾栉,始知天下有丈夫。”
(三)大臣【如王衍。】 石勒执王衍,问以晋故。衍为陈祸败之由,云“计不在己”,又谓“少不豫事”,因劝勒称尊号。勒曰:“君名盖四海,少壮登朝,至于白首,何言不豫事!破坏天下,正是君罪。”遂杀之。【时庾敱、胡母辅之、郭象、阮修、谢鲲等,与王衍同在东海王越军中。敱等皆尚玄虚,不以世务婴心,纵酒放诞,而名重一世。越败,同被执。石勒曰:“此辈不可加以锋刃”,遂夜使人排墙杀之。】
(四)将军【如索綝(chēn)。】 愍帝被围长安,使侍中宗敞送降笺。索綝潜留敞,使其子说刘曜,曰:“城中食犹支一年,若许綝以车骑、仪同、万户郡公,请以城降。” 曜斩而送其首,曰:“帝王之师以义行,綝言如此,天下之恶一也。若兵食未尽,可勉强固守。”后既降,刘聪以索綝不忠,斩于东市。
(五)世族【如王浚。】 浚,王沈子,【沈即奔告司马昭以高贵乡公之谋者,与贾充同为晋室元勋。】承贾后旨害太子。及乱起,为自安计,以女妻鲜卑务勿尘,并谋僭逆。【其部下有大量的鲜卑乌丸兵。】石勒伪上尊号,浚信之,为所执而死。【惠帝荡阴之难,死节者有嵇绍,文天祥正气歌所谓“嵇侍中血”也。绍乃嵇康子。又刘聪大会群臣,使怀帝青衣行酒,侍中庾珉号哭,帝遂遇弑。珉,庾峻子。史称:“峻举博士,时重庄老,轻经史,竣乃潜心儒典。疾世浮华,不修名实,著论非之。”峻弟纯于宴席斥贾充:“高贵乡公何在?”大抵晋人高下,多可以其家庭风教判之。聪又使愍帝行酒洗爵,又使执盖,尚书郎陇西辛宾抱帝大哭,聪命引出斩之,此则偏陬小臣,殆未染当时中原所谓士大夫之风教者。】
“名教”极端鄙视下之君臣男女,无廉耻气节,犹不如胡人略涉汉学,粗识大义。
五、文化中心之毁灭
两汉统一时期,代表中国政治中心而兼文化中心的地点有两个:一是长安,一是洛阳。
长安代表的是中国东、西部之结合,首都居在最前线,领导着全国国力向外发展的一种斗争形势。洛阳代表的是中国的稳静状态,南、北部的融洽;首都居在中央,全国国力自由伸舒的一种和平形态。
长安自王莽末年之乱而残破,继以董卓之乱;至愍帝迁都,其时长安户不满百。墙宇颓毁,蒿棘成林,公私车只有四乘。
洛阳自三国鼎立以来,仍为中国文物中心。正始之际,名士风流盛于洛下。至刘曜陷洛阳,诸王公、百官以下,士民死者三万余。
王弥纵兵大掠,曜禁之不从,斩其牙门王延以徇,弥遂与曜阻兵相攻。
晋室南渡,五胡纷起,燕、赵在东,秦、凉在西,环踞四外,与晋、蜀对峙,譬如一环,而恰恰留下一个中心点洛阳,大家进退往来,弃而勿居。
那时洛阳,号为荒土。
陈庆之语梁武帝:“自晋末以来,号洛阳为荒土。”桓温议迁都洛阳,孙绰上疏非之,谓:“自丧乱以来,六十余年,苍生殄灭,百不遗一。河洛丘虚,函夏萧条。井堙(yīn)木刊,阡陌夷灭。生理茫茫,永无依归。”
譬如大旋风的核心,四围狂飙骇气,而中心虚无所有。
这一个形式,延续几及二百年。直到魏孝文重营洛都,中国始渐渐再有一个文化复兴的中心。以后又经尔朱荣之乱,机运中绝。直到隋、唐,依然是起于西北,统一中国,而并建长安、洛阳为东、西都,兼有了向外斗争进取以及向内平和伸舒的两种形势,十足的象征出中国大一统盛运之复临。
六、新宗教之侵入
代表此期畠之衰弱情态者, 一为冲圆文化中心之毁灭,又一则为异族宗教之侵入。
第十四章 长江流域之新园地【东晋南渡】
中国史的主要部分,两汉以前偏在黄河流域。东汉一代,西北进展衰息,东南开发转盛。曹操依次荡平北方群雄,独留下长江流域的吴、蜀,这证明北中国之疲弊与南中国新兴势力之不可侮。
东晋南渡,长江流域遂正式代表着传统的中国。
一、东晋帝系及年历
东晋凡十一帝,一百零四年。
二、东晋一代之北伐与内乱
在此一百零四年中,北方五胡云扰,始终未宁定,东晋常有恢复中原之机会。然东晋并无北取中原的统一意志。东晋曾四次北取洛阳。【其先刘曜、石勒对抗时,祖逖一度恢复河南诸郡。石虎盛时,庾亮出兵挫败。】
一、穆帝永和七年,石氏乱,晋得洛阳,殷浩北伐无功。【十年,桓温表废殷浩。自伐秦,由襄阳趋长安,破姚襄于蓝田,进次灞上,食尽而还。冉闵降将周自宛袭踞洛阳。】
二、穆帝永和十二年,【姚襄自许昌攻周成于洛阳。】桓温北伐姚襄,败之,复有洛阳。【桓温请迁都不成。哀帝兴宁三年,慕容恪据之。苻坚灭燕,洛阳入秦。】
三、孝武太元九年,苻氏乱,晋再有洛阳。【安帝隆安三年,复为姚兴所陷。】
四、安帝义熙十二年,刘裕北伐,复取之。
大抵豪族清流,非主苟安,即谋抗命。寒士疏门,或王室近戚,始务功勤,有志远略。晋主虽有南面之尊,无统驭之实,【韦华告姚兴语。】 遂使“北伐”与“内变”两种事态,更互迭起。
西晋立国,本靠门阀的势力。
时人语曰:“贾、裴、王,乱纪纲;裴、王、贾,济天下。”指贾充、王沈、裴秀言之;皆世族也。司马氏亦故家,故能与当时旧势力相沆瀣。曹爽、何晏、夏侯玄辈思有所革新者皆失败;而司马氏篡志遂成。
东晋南渡,最依仗的是王敦、王导兄弟,所以说:“王与马,共天下。”
王敦统兵在外,王导执政在内,尊号为“仲父”。元帝登尊号,百官陪位,诏王导升御座,固辞而止。成帝幼冲,见导每拜,又尝与导书手诏,则云“惶恐”。【王敦反,元帝手书乞和,有“不能共安,当归琅邪,以避贤路”之语。宋武帝即位告天策:“晋自东迁,四维不振,宰辅凭依,为日已久。”此东晋立国形势也。
北方的故家大族,一批批的南渡,借着晋室名义,各自占地名田,封山锢泽,做南方的新主翁。
元帝过江,谓顾荣曰:“寄人国土,心常怀惭。”直至南齐丘灵鞠尚云:“我应还东掘顾荣冢。江南地方数千里,顾荣忽引诸伧辈度,死有余罪。”【周玘(qǐ)将卒,谓子勰曰:“杀我者诛伧,子能复之乃吾子。”时南人目北人为“伧”。】
当时诸族拥戴晋室,正如曹操迎汉献帝,挟天子以临诸侯,把南方的财富,来支撑北方的门第。
诸名士初到江南,形势未定,不免为新亭之对泣。及家计粗安,则“此间乐,不思蜀”,无复恢复之意。王导领袖群伦,时人称为“江左夷吾”,【桓温父桓彝语。】正谓其能安定新邦,并不许其能恢复故土。
晋室若要团聚国力,经营北伐,首先不免与门第的要求与希望相冲突。
诸门第只为保全家门而拥戴中央,并不肯为服从中央而牺牲门第。
元帝正位后,亲用刘隗、习协,崇上抑下。王敦即举兵内向,王导有默成之嫌,陶侃、庾亮皆曾欲起兵废导而未果。蔡谟、孙绰、王羲之皆当代名流,蔡谟驳庾亮北略,绌亮以伸王导。绰、羲之亦皆以清议反恢复。
门第自有其凭借与地位,并不需建树功业,故世家子弟,相率务为清谈。
清谈精神之主要点,厥为纵情肆志,不受外物屈抑。
王坦之著沙门不得为高士论,谓:“螅勘卦谟谧菪牡鞒I趁潘湓扑淄猓锤诮蹋乔樾宰缘弥揭病!薄咀嬖己貌疲铈诤缅欤皇蔽幢嫫涞檬АS幸栊崳鲜硬莆铮恋蔽淳。嗔叫◇闵碚现馕茨芷健;蛞枞睿阶源祷鹄欤蛱驹唬骸拔粗簧弊偶噶垮欤 鄙裆谐S谑鞘じ核炫小J鞘比瞬宦凼欠牵晃首约盒南氯绾巍H籼安贫奈薏话玻匆辔咔槭ぶ乱印A浇刻罢呒啵甭鄄患晕梢病D芤磺胁辉诤酰匀桓选W婧笈呀妒眨账薄!
对于事物世务,漠不关心,便成高致。
王徽之作桓冲骑兵参军,桓问:“卿何署?”答:“不知何署。时见牵马来,似是马曹。”桓又问:“官有几马?”曰:“不问马,何由知其数?”又问:“马匹死多少?”答:“未知生,焉知死?”桓谓:“卿在府久,比当相料理。”初不答,直高视,以手版拄颊。云:“西山朝来,致有爽气。”(《世说新语?简傲》南朝宋刘义庆)
有志远略者,非晋室近戚,【如庾亮、庾冰、庾翼兄弟。】即寒族疏士,【如陶侃、桓温、皆南人寒士。桓父彝死难,家贫。温母病,须羊为解,无由得,温乃以弟冲为质。】常招清谈派【即苟安派。】之反对。
诸庾为政,颇欲任法裁物,而才具微不足,皆不能自安其位。庾翼报兄冰书谓:“江东政以伛舞豪强,以为民蠹,时有行法,辄施之寒劣,事去实此之由。”其意态可想。
不仅利害冲突,即意趣亦相背驰。
桓温乘雪欲猎,刘惔问“老贼装束单急,欲何作?”桓曰:“我若不为此,卿辈亦那得坐谈?”
故桓温欲立功业,而朝廷【实济是名流苟安派之盘踞地。】引殷浩相抗。
庾翼已谓殷浩辈只可束高阁,而许桓温以宁济之业。朝士以气味柑投,故引殷浩。浩父殷洪乔,人托寄书,尽投江水;为政贪残。其叔父融与浩同好老、易,一门玄虚。温平生喜自拟刘琨,而憎言貌似王敦,其素所蓄积可知。
桓温主徙都洛阳,正为清流故发快论。
桓疏:“请自永嘉之乱,播流江表者,一切北徙,以实河南。”如此则江南门第尽矣。孙绰上表反对。绰与王羲之辈皆卜居会稽,尽情山水。桓温令人致意,谓:“何不寻君遂初赋,而疆知人家国事?”时议以温弟云为豫州刺史,王彪之谓:“云非不才,然温居上流,弟复处西藩,兵权萃一门,非宜。”乃改用谢万。万傲诞未尝抚众,卒失许、颍、谯、沛,洛阳遂孤。
而出师败衂,谈士快心。
孙盛与殷浩谈,奋麈尾,尽落饭中;亦名士有声者。作晋阳秋,桓温谓其子曰:“枋头诚为失利,何至如尊公所说?”其子惧祸,私改之。盛乃以一本寄慕容俊。先是温伐燕,燕臣申允料之曰:“晋之廷臣,必将乖阻,以败其事。”史不著乖阻之实。惟观孙盛阳秋,则温败为晋臣所深喜而乐道也。【枋头,今安阳南。温败盖有两因:一者粮运不继,二|则水陆异便。此后魏孝文欲图江南,先迁洛阳。就当时情势言,非缓进无以见功。惟桓温以廷臣反对,则不得不主激进。盖未有国内自相水火而可以收功于外者。】盛为长沙太守,赃私狼籍。太抵名士多自顾家室,能以谈辩擅名,即不须再经纶世业。
对外之功业,既不得逞,乃转而向内。
温既败于枋头,其谋主郗超劝之废立。曰:“外无武、宣之勋,内无伊、霍之举,何以易视听、镇异同?”
且晋室有天下,其历史本不光明,故使世族与功名之士皆不能忠心翊戴。
王导尝具叙晋宣王创业及文王末高贵乡公事于明帝前,帝闻之,覆面着床,曰:“若如公言,祚安得长?”
惟世族但求自保家门。
孙盛高庾亮:“王导有世外之怀,岂肯为凡人事?”此可代表门第中人意态也。
英雄功名之士,意气郁激,则竟为篡弒。
桓温常卧语:“作此寂寂,将为文、景所笑。”此魏、晋以来人见解。可取而不取,真成大呆子。 环卫自身亦带书生名士气,故曰:“既不能流芳后世,亦不足复遗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