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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仲淹、王安石诸人,本想彻底废止科举,重兴学校。他们理想上的三代,在以学校作育人才而致郅(zhì)治。惟兴学非一时可企,一因限于经费,二因限于师资,三则地方长官不得其人,则学校亦难收效。因此北宋中叶以后,虽各地相务兴学,然或则时兴时辍,或则徒有其名,学术风气依然在私家。
私家讲学,与学校性质不同。
一因学校有经费,建斋舍,置书籍,来学者同时数十、百人,又有一相当之时间;私人讲学则不然。无地无书,来者亦不同时群集,只是闻风慕向,倏去倏来,有一面数日即去者,有暂留数月者,更互相迭,此去彼来。
所以胡瑗 苏 湖讲学规模,并不能为伊 洛所袭用。
苏 湖教法,分“经义”、“治事”二斋。“经义”则选择心性疏通,有器局可任大事者,使之讲明六经。“治事”则一人各治一事,又兼摄一事,如治民、讲武、堰水、历算等,使以类群居讲习。时时召之,使论其所学,为定其理。或自出一义,使人人以对,为可否之。或即当时政事,俾之折衷。惟胡氏在苏 湖,因有范仲淹、滕宗谅地方贤长官为之主,故得安居教授二十余年,使来学者各成其材而去。
私人讲学,则其势不可能。黄百家【宋元学案。】谓:“就安定教法,穷经以博古,治事以通今,成就人才,最为的当。自后濂 洛之学兴,立宗旨以为学的,而庸庸之徒,反易躲闪,语录之学行而经术荒矣。”【按:语录惟二程门下有之。濂溪乃近隐士一派,并无弟子及语录也。又吕东莱云:“古之公卿,皆自幼时便教之以国政,使之通达治体,洞晓国家之本末原委。自科举之说兴,学者视国事如秦、越人之视肥瘠,至有不识前辈姓名者。一旦委以天下事,都是杜撰。”此唐人李德裕已论之。安定教法正式补此弊也。惟东莱偏于史学,仍与程、朱有别。】
伊 洛师弟子往返,别具一种风格。
程明道知扶沟事,谢上蔡往从之。明道肃以客礼,辞曰:“为求师而来,愿执弟子礼。”程子馆之门侧,上漏旁穿。天大风雪,宵无烛,昼无炭,市饭不得温。明道弗问,谢处安焉。逾月,豁然有省,然后明道与之语。按:其时上蔡习举业已知名,程、谢初见,非此不足已验其诚,亦非此不足以发其趣。此等关系,自与学校师生有别。明道在扶沟亦设庠序,聚邑人子弟教之,而召上蔡职学事。此乃学校之教,与程、谢私人讲学不同。
他们似乎颇有些处近于禅家之参谒。
佛家禅宗之盛,亦在寺院经典研究相当发达之后,有志者不以此为足,流动各著名高僧处发疑问难。他们所要求者,只在几点最关紧要处,不重在按部就班,引堂入室,循规矩次第渐磨岁月之功。【罗从彦与龟山讲易,闻伊川说,鬻田裹粮往洛,见伊川,归从龟山游二十余载。】惟循而久之,则来者与应者,并非先有基础上之共同立足点,则徒逞机锋,转成相欺之局。
渐渐的所讨论讲究,尽在高明处。
谢上蔡监京西竹木场,朱子发自太学与弟子权往谒。坐定,子发曰:“震愿见先生久矣,今日之来,无以发问,乞先生教之。”上蔡曰:“好,待与贤说一部论语。”子发私念日刻如此,何由亲款其讲说?已而具饮酒五行,只说他话。茶罢,乃掀髯曰:“听说论语。”首举“子见齐衰者”一章,又举“师冕见”一章,曰:“圣人之道,无微显,无内外,由洒扫、应对、进退而上达天道,一以贯之。一部论语,只恁(nèn)地看。”
在这种流动的短时间的谒请,逐渐盛行,学风上自然趋于扫尽枝叶,独寻根本。【因师弟子双方学业皆有根底,故重于讨论,不重于诵读讲贯,遂有语录。】而师道之尊严,也转从此种风气中特别提高。【观上引程、谢初见事可知。游酢、杨时“程门立雪”,更为后世称道。其时则龟山年逾四十矣。胡文定为湖北提举,上蔡宰本路一邑,文定从龟山求书见上蔡,先修后进礼,邑人皆惊知县不接监司。此等风气,唐人绝不知之。然若无此,天下将惟以科目官阶为人高下矣。(唐人尚有门第与和尚。)惟若学校制度不能推行有效,学者先未有相当基础,直接从事此种最高理论之参究,】虽有人格之活泼熏陶,而学术途径,终不免要流于空虚放荡。所以程门弟子,多陷于禅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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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绎家微,年长未知读书,为人佣作。一日,见县官出入传呼道路,颇羡之。问人何以得此,或曰:“读书所致耳。”乃始发愤从人受学。后颇能文,入县学、府学被荐。以科举之学不足为,因至僧寺见道楷禅师。悦其道,有祝发从之之意。时周行己官洛中,张亦从之。周曰:“子他日程先生归,可从之学,无为空祝发也。”伊川归自涪(fú)陵,张始往从学。按:唐人【此指贵族世家以外者言。】亦多先慕显达而务读书。读书有悟,觉科举显贵有所不足,则入佛老矣。宋学精神,正在使人知读书为学不在显贵,自不走入佛 老之途。而所以宋学犹多近禅者,不在其讲学之旨趣与内容,乃在其讲学之风格与方法。从此种风格与方法上,有影响及其日常私人生活之意境,则颇有近于禅学处也。关学所以较少此弊者,因横渠兄弟以及吕大临兄弟等,皆僻处关中,又兄弟宗族自为研习,异乎洛中为四方人物往来走动之所凑集也。
南渡以还,学校之教日衰,讲学之风日盛。【贵族世家已消灭,平民社会中向学分子日多,而国家无教育机关,故私人问学之风更甚。】此种往来走动的参究请谒,愈来愈多,于是又从此中酝酿出新的讲堂制度来。
象山年谱谓:“先生为国子正删定敕局,居中五年,四方之宾满门,房无虚宇,并假于馆。先生既归 ,学者辐辏。乡曲长老,亦俯首听诲。每诣城邑,环座率二、三百人,至不能容,徙寺观。县官为设讲席于学宫,听者贵贱老少溢塞途巷。门人彭世昌,于贵溪 应天山结庐迎先生讲学。先生登而乐之,乃建精舍以居。又得胜处为方丈,学徒各来结庐。先生常居方丈,每旦精舍鸣鼓,则乘山轿至,会揖,升讲座。学者以一小牌书姓名年甲,以序揭之,观此以坐,少亦不下数十、百。平居或观书,或抚琴;佳天气则徐步观瀑。先生大率二月登山,九月末治归,中间亦往来无定。居山五年,阅其簿,来见者逾数千人。”
既有讲堂,则有讲义。【一两人对面谈话有语录,多人群集一堂则有讲义。】而此种讲学之最大困难,则为来学者之程度不齐与来去无定。
既不能一例施教,又不能规定时日,分深浅高下之步骤,使学者必经相当期间毕其所业而去。
在此情形下,产生讲学家的朱陆两大派。
象山教法,在于因人设教,直指本心。
此源于二程。【可称为“语录派”。龟山、延平相传“于静中看喜怒哀乐未发气象”,程门见人静坐,便谓是好学。象山实近此路。而朱子讨论讲说不倦,转异二程之高简矣。】象山始至行都,从游者甚众,象山能一一知其心术之微,言中其情,多至汗下。亦有相去千里,素无雅故,闻其概而尽得其为人者。陆学教人精神在此。
而朱子则想选定几部最重要的书本。
此亦源于二程。【尤近伊川。此派可称为“训注派”。语录派长于活的指点,训注派则在使人有轨迹可寻。语录派在于分别指示,各自参悟,故其精神向里,而无一定的格套。训注派则向外求索,共同有一个自浅入深、由简到繁的门径与规模。】如尹和靖见伊川半年后始得大学、西铭看。
先为此数书下明白确切的训注。
宋人皆有志为六经作新注疏。王安石 诗、书、周礼三经新义颁于天下,一面为学校诵读之教本,一面为科举取士之标准。此下如程伊川 易传等,皆从此风气来,直至朱子而集其大成。
好让学者各自研读,【此即补学校教育之一段功能也。】补讲堂教育之缺陷。【另有小学,为幼年家庭习行,亦所以补讲堂教育之未备。】
象山年谱谓:“先生与晦翁门徒俱盛,亦各往来问学。晦庵门人乍见先生教门不同,不与解说无益之文义,无定本可说,卒然莫知所适从。无何辞去,归语师友,往往又失其本旨,遂使晦翁之疑。”
此两派流传各有所适,朱子的四书集注遂为元代取士准则。
元 明考试程式,大抵第一场经义,四书用朱氏章句 集注,诗 朱氏(集传),尚书 蔡氏(沈 集传),周易 程(伊川 易传)、朱(本义),三经兼用古注疏。春秋三传胡氏(安国 传),礼记古注疏。永乐以后,有四书 五经大全,古注疏遂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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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人又有学官讲书之制。
元制,凡学官朔、望讲说,所属上司官或省宪官至,自教授学官暨学宾、斋谕等皆讲说一书。然此等乃官场例行公事。偶有儒生借题发挥,有所讽谕颂扬,失上司意者。要之与讲学精神全不似。
而私家讲学,则往往容易接近象山的路子。
吴康斋为明儒开先,其居乡躬耕食力,从游者甚众。尝雨中被蓑笠,负耒耜,与诸生并耕说学,归则解犁,饭粝蔬豆共食。陈白沙自广来学,晨光才辨,先生手自簸谷,白沙未起。先生大声曰:“秀才若为懒惰,即他日何从到伊川门下!”一日刈(yì)禾,镰伤指,负痛曰:“何可为物所胜!”竟刈如初。尝叹笺注之繁,无益有害,故不轻著述。按:在如此生活环境中,讲学者无有不讨厌笺注支离而走上实际经验之一途,即所谓“笃实易简”者是。陈白沙、王阳明皆此一脉。【清代颜、李亦从此来。】
至王阳明提倡良知之学,然后讲学家可以不必顾到学校教育之种种方便,如书本、期限、学生资格等。只在几次谈话中收作兴人才之效。【最著之例,如传习录中与哑者之笔谈。惟阳明亦注重小学,此与朱子同,皆以家庭教育为成人植根基也。】
此种讲学,传播极快。【明儒学案,王门有浙中、江右、南中、楚中、北方、粤闽诸派,几乎遍布全国。】学校教育,渐渐转移变成社会教育。泰州学案中有樵夫朱恕、陶匠韩乐吾、田夫夏叟等。于是乃有所谓“讲会”之兴起。
讲会与以前讲堂精神又不同。讲会其先原于阳明之“惜阴会”,阳明弟子如王龙溪(xī)、钱绪山诸人,推行尤力。于是泾县有水西会,宁国有同善会,江阴有君山会,贵池有光岳会,太平有九龙会,广德有复初会,江北有南谯(qiáo)精舍,新安有程氏庙会等。讲会有一定之会场、会期、会籍、会约、会主,所讲论之记录为“会语”等。以前讲堂是学者相集从师,讲会则由会中延请讲者。所请不止一人。会每年可举,每举旬日或半月。会所往往借祠堂或寺庙,会毕则主讲者又转至他所。如是轮番赴会,其事较前之讲堂,又为活泼展扩。如泰州 心斋讲堂,则实近于讲会。盖渐次脱离书院性质,而近于社会演讲矣。
兹将宋、明学者讲学变迁,列一简表如次:
一、私人寺庙读书。【如范仲淹、胡瑗等。】
二、书院。【此系私人学塾性质,如孙复泰山书院、周行己浮沚书院等。】
三、州学。【此系由私人设教渐变为地方政府之公立学校性质,如应天书院等是。】
四、太学。【此由地方学规制上推至国学,如胡瑗之主教太学是。】
以上自私人书院至太学为一线,属学校之进展。惟政治不上轨道,此线之进展即告终止。
五、私人讲学之第一期:【如二程。】私人讲学为学校之变相,与前一系统不同。
六、私人讲学之第二期:【如朱、陆。】两期之不同处,主要在同时所集门徒之多少,而影响及于其他。
七、私人讲学之第三期:【如阳明弟子之讲会。】此期讲学与前期不同处,在完全脱离学校气味,变成纯粹之社会公开讲演与集会研究性质。
以上私人讲学之三期为另一线,属学会之进展。因社会学风,逐步扩大,逐步普遍,而此线之进展,亦逐步膨胀。
要之宋、明两朝六百年的政府,【除宋庆历、熙宁一段,及明洪武、永乐一段外。】并不能主持教育,领导学术;而社会上则学术空气继长增高,教育之要求亦与日俱进。
宋、明儒讲学,实从此环境中产生。
与宋、明儒较近者,惟先秦诸子。惟先秦诸子,大率先受政府【国君。】或贵族【卿大夫、诸公子。】之豢养,而附随沾润及其门人子弟。【此为当时社会情势所限。】宋、明讲学,则纯系社会平民学者间之自由结合。纵系身居官位,或大或小,如二程、朱、陆、阳明,皆以在职之身连带讲学。然其讲学则纯系私人交际,与政府或政治全不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