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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一样蹦蹦跳跳忐忑不安。跑了个把钟头才到。
月光淡淡,屋场也不大,狗却很凶恶,冷不丁地从黑暗里冲出,咬住你的裤管,但不下口,汪汪汪地吠得人毛骨悚然。彭小娟像被人绑架着一般走进了张杰同学的家。彭小娟紧挨着陈校长坐在一个光线很暗的墙角里,把脸埋着。李黑三老师转进转出打招呼,显得很熟络,嘴也甜,表姑妈、大婶子一个劲儿地问候。副镇长先是从今年的农业税减免谈起,讲党中央如何关注三农问题,然后就问了他们一家的经济收入状况。张杰同学躺在病床上,似乎已经睡觉了,床边还挂着吊瓶,白色的液体正一点一点令人心焦地进入他的静脉。他的奶奶一直坐在床沿上,每隔几分钟就给张杰掖一下被角,看看那一张无辜受害的小脸,无限慈祥、心痛。
班主任丁国保先是介绍了张杰的学习情况,当然是在挖空心思总结成绩。“这孩子嘛,聪明活泼,智力好,人缘好,作业做得工整。只是嘛,嗯,学习上还不太主动,有些贪玩。十来岁的小娃娃,哪个不贪玩?您说是不是?再努点力,明年考个县一中是不成问题的。你们村不是有8个孩子在我们学校里吗?就数他最好。”这么一说,连丁国保自己都感到有点肉麻了,他没有奉承过领导,也没有奉承过老婆,今天却不得不奉承学生。但话一说过头,疑问就来了:这么好的学生,还体罚成这样子,那你们老师是怎么搞的?那些不听话、调皮捣蛋的孩子你们还不是天天在打在罚在骂在搞法西斯专政!
表扬完毕后,丁老师便上前关爱地摸了摸张杰智慧的脑袋,替他抻了抻被子,然后递上慰问礼品——红富士、香蕉、水梨罐头、脑白金。张杰的奶奶把东西一 一收了,眼泪便吧嗒吧嗒地流了下来:“我可怜的乖孙孙呵,你们咋这么狠心呵!”
老奶奶一开哭腔,气氛便紧张起来了。站在门外、窗外的人陆陆续续地进房落坐。张杰的堂叔和五表哥打电话来说车子还有半小时就到,他们是从市里打的士回来的。接下来,彭小娟便被众人训斥得昏头转向体无完肤,仿佛剥光了衣服扔在大街上示众一般。
“她像个什么老师,这么毒心,将来谁敢要她,贩千家万家的贱货。”
“我们调查过了她的底细,读初中时就和老师谈恋爱,在高中还堕过胎……”
这些语言像是“小李飞刀”,百发百中,刀刀命中要喉。从出生到现在,彭小娟从未当众受过如此的奇耻大辱,恨不得一头碰死算了。眼泪冰凉冰凉的,没有生机。渐渐地,灵魂都有些麻木了,才使得那些话语对她丧失了杀伤力。
陈校长的脸上有些挂不住了,说:“同志们呃,你们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饭可以乱吃话还是不能乱说,要讲点分寸,要文明一点嘛。”
站在窗户边上的一个妇女当即就反驳:“怎么啦?我们是没文化的农民,不知道讲文明。你们是老师,你们是怎么文明的?就是野蛮地打人吗?把人家的孩子打成这样了,还不允许人家说。如今言论自由呢。”
副镇长慌忙出来打圆场:“好了,好了,你们气也发了,火也该消了。但那些话都不能解决实际问题。今天,我和学校领导及彭老师来,一是彭老师登门道歉,二是慰问张杰同学,三是和家长协商解决矛盾。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们就只能向前看,争取圆满地把问题了结。”
然后,各方派出代表在另一个房间里举行谈判,副镇长和李黑三老师以中间人身份从中斡旋。最后达成共识:一切从孩子的健康出发,从让家长放心的角度出发,明天再到市一医院作CT检查。
第二天,双方便带着张杰去了市一医院,检查结果是左耳耳膜穿孔1。1毫米。既然耳朵有这么大的问题,脑袋及别的地方有没有问题?接下来是全身检查,尤其是头部,从正面、侧面、后面、顶部分别做CT彩超。陈校长这下也慌了,彭小娟则整个人木偶似的,想不到惹了这么大的祸。她留在这儿反而增添了家长们的仇恨,陈兵便悄悄地打发她先搭车回学校去了。
刘瑛子搞不懂耳膜穿孔1。1毫米究竟有多严重,搂着张杰在医务室大哭起来。张得时冷着脸向陈兵提出住院治疗。陈兵有些为难,便用眼睛询问主治医生的意见。医生慢条斯理地说:“耳膜愈合是要几天时间,好好地照看一下,打点点滴,消消炎。这孩子的耳朵正在愈合中。可住院也可不住院。”
陈兵把张得时拉到一边去打背面商量:“住在医院里也不好过,吵吵嚷嚷不利于休息。再说费用也高。不如把这住院的钱给张杰买点补品,过几天再来检查检查。咱们都是农村人,挣个钱儿也不易。”
“怕用钱?当初就不要打人嘛!老师体罚学生是犯法呢,你们知不知道?那好,三哥,这住院的钱我出。孩子的问题是大事,你们乡下医学条件又差,误了事可别怪我没说!”说话的是张得时一个在市里帮某个单位开车的老表,叫张再望。他的户籍还在大树村,不过在外面混了七八年,见的世面宽阔了些,村里人在市犯了事儿或是遇了什么麻烦,经常请他“了难”。
陈兵也生气了,心想:你又不是家长,在市里帮人家开了个鸟车就神气活现了?出来才几年,城里的普通话还没念到位呢。
“这位老兄,你是……”
“我是张杰他表叔。交通局的。”
“哦,也是国家工作人员嘛。我们主要和学生家长解决问题,不要把事情搅得那样复杂。”
“什么?”张再望听出了弦外之音,眼一瞪,火气便扶摇直上天门穴。“既然你们学校是这个态度,那好!好!好!我去找你们教育局的李局长。”他一连说了三个好,然后一拉张得时的衣袖嚷着说,“三哥,这事不要他们管了,不要他们管了,直接把杰杰带到教育局去,找他们的李局长!就这样办!”
这两天,陈兵也实在受够了窝囊气。估计彭小娟也上了车,风头是避过了的。他若不再强硬一点,拿点脾气出来,这窟窿恐怕会越来越大。于是,也上了火气说:“吓唬谁呀!你爱找谁就去找谁,找教育部长都行。人应该知进退,别老拿自己当大爷耍。”说罢,掉头就走。
张得时看看张再望,张再望看看刘瑛子,刘瑛子就明白了,跟过去,低了声说:“陈校长,莫听他的,他就是这么个毛剌剌的性格儿。我们做家长的不是没说什么吗?”
陈兵也见好就收,顺坡下驴。真的告到教育局去,又要被骂得狗血淋头。这两年,李局长上任,事故接连不断,这局长也做得很不顺心,提心吊胆。先是南湖乡中心校学生集体中毒事件被教育部通报了,接着是牛段中学体罚案闹得全国沸沸扬扬,再是毛洞中学乱收费差点搬上了“焦点访谈”……
陈兵说:“你们不放心就到这里住两天院再看吧。”说完,便去交费处开了票,180块钱一天。医院生意实在太好,床铺都满了,没办法,便在309病房加铺。张再望瞥了一眼,很不满意,嚷着要转到350元一天的特护房去。刘瑛子就丢了他两眼说算了算了。一张钢丝床拖了过来,雪白的被单散发着漂白粉和苏打粉气味。陈兵又买了几斤水果,给刘瑛子留下了400块钱才离开。
病房里有四个人,一个是肝硬化,一个是小腿骨折,一个是乳房切除,一个是肾结石。叫的叫痛,流的流泪,哎哟之声不绝于耳。加上陪护亲属,一间病房挤了十来人。
护士问:这孩子用什么药挂什么针?
张得时看看医单子说:“被学校老师打的,是耳膜穿孔1。1毫米,就打吊针吧。”
护士小姐笑了起来,说:“好吧。”走到门口,又回身笑了一下,意味深长。这白衣天使很漂亮,回眸一笑百媚生。倒是给这病气沉沉的房间里留下了一股春天的气息。
三
彭小娟怎么也想不到张杰会耳膜穿孔。她把那天的情形回忆了上百遍,虽说她的手指与张杰的耳朵是进行了零距离接触,但不可能造成这么大的伤害呀。那神奇得似乎像《天龙八部》中段誉的六脉神剑,一不小心使了出来,吱的一声戳破了张杰的耳膜。
周前会上,陈校长再次告诫老师们要嘴稳、手稳,要吸取彭小娟老师的教训,千万不能体罚学生。“彭老师是吃了大亏的,这事还没有‘了难’,现在的家长法律意识又强,一点风吹草动就让你下不了台。”老师们都沉默了。这一回是彭小娟倒霉,下一次会轮到谁的头上?
彭小娟的不幸遭遇得到许多老师的同情,当然也有兔死狐悲之感。一些平时吃过这方面的亏或经验丰富的老师便你一言我一句地来宽慰她:“蚀财免灾,姑且就把它当做一次灾难吧。”
“吃一堑,长一智。做老师的本来吃的就是一碗怄气饭,怄过这场气,以后就心态平衡多了,就不会体罚学生了。”
“要想开一点,你打他干吗?学生不听话就让他不听话,不读书就让他不读书,只管把那45分钟的经念完就算了,你还想普渡众生不成?”
听了这些劝慰,彭小娟的心里好受多了。毕竟是同一个战壕里的战友,话能说到点子上。于是,脸上露出了多日不见的笑容。是呵,比起牛段中学的那个女老师,她是幸运多了。那个同胞要赔偿32万不说,还把工作给开除了,据说人也疯了,婚也离了,家也散了,真个是“家破人疯”。那个女老师也就是打了学生一个巴掌,说是打成了精神性分裂症。这问题是没法说清楚的,新闻媒体一起哄炒作,全国人民对老师的愤恨便集中发泄到这一巴掌上来了。后来到湘雅医院、北京医科大学鉴定,结论是至少她这一巴掌起了诱导性作用。一个人的成长哪里不经过几巴掌?被父母抽两三个耳光,被小混混扇三四个巴掌,这不是什么稀罕事呵!但老师的一巴掌就把这精神分裂症给诱导出来了。人呵,点子一低,一粒老鼠屎都能制造出关天的人命。
历史老师李小三说,小彭呵,我以前也吃过大亏,你知道我现在是怎么上课的吗?学生吵闹逗笑,我就把自己变成聋子。学生睡觉打牌看小说,我就变成瞎子。六根清静得很,快要成得道高僧了。做老师做到这种境界,就绝不会体罚学生了。
但是,接下来彭小娟又动摇了。她是一个老师,一个人民教师啊!她怎么能把一个人民教师的责任感、事业心丢开呢?再说,这类学生毕竟只是一部分,你不批评他、教育他、帮助他、对他们熟视无睹麻木不闻,不是更加放纵了这些孩子吗?不是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甚至是逼着他们往歧途上走得更远吗?退一步说,这些家伙在教室里大闹天宫而没法去制止,甚至还是他们的一种神圣不可侵犯的权益,你这课还上得下去吗?关键是那些想读书的孩子怎么办?不是一同被糟蹋了吗?
张杰、刘泽、张果等那些调皮捣蛋无所忌惮的孩子,一个个活生生地在她的脑海中穿错闪回。那个村子里人对她的辱骂和愤怒像夏天成群的蚊子一样叮咬着她,使她充满了恐惧、失望。她的心里一个声音在高叫着:
“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真的是蜡烛、是渡船、是人梯、是园丁、是铺路石、是人类灵魂工程师呵!狗屁!简直是狗屁!”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另一个声音也在高叫着,仿佛从冥冥之中传来——
“你们是什么老师?凭什么高高在上?凭什么要我们听你的?你们是资本家,是剥削者,是吸血鬼!我们出了学费、补习费、资料费、报刊费、电脑费、电影费、班费、考试费、早餐费、寄宿费、水费、电费、床铺费……我们是用钱来买一点点可怜的毫无用处的知识和分数,用钱来买一个名字说得好听极了的九年义务教育。你们还要逼我、骂我、打我、歧视我、厌恶我……”
彭小娟感觉背梁上一阵发冷,头皮都酥麻麻的。许多声音从四面八方汇集到了她的心里头,像一条大河在汹涌,像一锅滚粥在沸腾。
彭小娟仿佛害了一场大病,身体都变得虚飘飘的。再走进教室的时候,脚步便格外沉,声音也有些孱弱。学生们看她的眼光有些怪异,有的是幸灾乐祸的,有的是充满敌意,有的是那种有些特别的吊儿郎当的眼色。教室里依然闹哄哄地,像一个热闹的菜市场。听课的学生凤毛麟角。彭小娟说:“你们静一下,静一下好不好?”刘泽说:“不静怎么样?你又想打人是不是?打人你又得赔钱。”教室里便扬起一阵怪怪的笑声,彭小娟窘得满脸通红,无话可说,便转过身来,基本上是对着黑板有条不紊地讲完了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