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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03…10 小澂
一
中国佛学,自唐五代以后日趋衰落,直到近代,又出现了一个繁荣时期。单看当时的大家,出家的法师有谛闲、圆瑛、印光、虚云、弘一、太虚、法尊、印顺、巨赞等等,在家的居士有杨文会、欧阳渐、吕澄、王恩洋、韩清净、周叔迦、袁焕仙等等。他们几乎代表了中国传统的各个宗派,而且更有的是会通各家,另立新说。
为什么佛教那个时代能重放异彩?原因很多,从大的方面看有两个。一是佛学自身的衰弊日益加深,到清末时已经相当严重。而恰在此时,西方思想随着物质文明涌入,越来越严重地冲击着包括佛学在内的传统思想、信仰。佛学在两者的合力之下,必然会发生反动。可以说,那时的大家,无论是否自觉,都是对这两方面的危机作出了回应。欧阳竟无(渐)是其中极为突出的一位,他的佛学思想一直自觉地回应着佛学的危机和机遇。
欧阳渐的佛学研究是从唯识学入手,而且对慈恩宗相当重视,但他的研究并非只限于唯识一派,更不是想要承继慈恩一宗,而是要“重建”佛教。传统的中国佛学里,“真如”是最重要的,不仅包括了正智,而且众生的染污心也不离真如,强调真如的无所不在和“当下即是”。于是真如成了修证的唯一目标和内容。而对真如的认识,又是依从中观派的不落执着的“空”。所以学佛之人,不重视对佛学严密体系的研究,而醉心于。唯识学全面、细致的理论体系和缜密的逻辑推理(因明),正是一炼灾⒌牧家Q钗幕崴倒泄鸾痰笔笔?SPAN lang=EN…US》“颟顸儱侗;走入外道而不自觉”,而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研习唯识“诚末法救弊之良药也。参禅习教之士;苟研习此道而有得焉,自不致颟顸佛性,儱侗真如”。 “兹有友人深愿学佛者,精通唯识一门,以续千年之坠绪。闻足下向道情殷,愿……专心研究因明唯识二部,期于彻底通达,为学佛者之楷模,不至颟顸儱侗,走入外道而不自觉,实振兴佛法之要门。” 作为杨老居士的弟子,欧阳渐研究唯识,正是为了以清晰、严谨的思想整理全体佛学。
不仅如此,唯识学和当时外来的西方思想也有契合之处。唯识学的体系复杂而周密,尤其是对人(凡夫)心理的描述与研究细致入微。如将识体划分为四分,现比二量、遍计与依他的分疏,种子与现行的互相熏习。而唯识学研究问题时的工具——因明,与西方逻辑也很相近,而且在某些方面为逻辑所不及。这些都足以使当时“西风”盛行的社会对佛学刮目相看,无怪乎维新的梁启超、革命的章炳麟都向欧阳先生学习唯识,章还依据唯识学写出了他的名著之一《齐物论释》。正如王恩洋所说:“使非有法相唯识之条理分析思辨精确,远符彼方科学之仪轨而精深博大远过之者,何足以慰学者之要求,御异论之抨击。故因此学之中兴而后佛法不灭……” 。
二十年代初,欧阳先生做过一个著名的演讲:“佛法非宗教非哲学”。他提出佛法不同于宗教的理由是:一、任何宗教,总是迷信自己的“神与教主”,“号为神圣不可侵犯,而有无上威权,能主宰赏罚一切人物,人但当依赖他”。佛法却是“依法不依人”。而“法”是事理:“于事于理,如如相应,不增不减恰到好处,故称为法”。二、宗教都迷信自己的经典,“此之圣经,但当信从,不许讨论”。佛法是“依义不依语、依了义经不依不了义经”。三、每种宗教都有自己的戒律,不得违犯,“此而若犯,其教乃不成”。佛法以大菩提为究竟目的,其它都是“方便”。一方面,不必执定某种形式的戒律;另一方面,求菩提之心退失就是犯戒。四、“凡宗教家类必有其宗教式之信仰”,即迷信。佛法反对“盲从迷信”,对佛法的信仰乃是“智人之乐欲”,绝非盲从。
而世间的哲学,在佛法看来,只是依靠虚妄分别所得的“戏论”,所以,异说纷纭,莫衷一是。佛法则是佛菩萨以正智证得,所以“其说为三世诸佛所共证而莫或异,其地则自一世界至无量无边世界而不可离”。因而应“依智不依识”。
欧阳先生对佛法与宗教作的区别,也可以说是佛法胜于宗教之处,虽然有四条,但其中又以理性的精神一以贯之。佛教本来注重理性,但是并非它与宗教的唯一区别。欧阳先生特别标举这一点,反复申说,其实是另有深意。当时新文化运动风起云涌,大力提倡“德先生”、“赛先生”。陈独秀说,拥护“赛先生”就应该反对旧宗教。欧阳先生指出佛法不同于宗教就在于它的理性精神,佛法也是“赛先生”(“赛先生”也包括社会科学,陈独秀说:“我们物质生活上需要科学,自不待言;就是精神生活离开科学也很危险。”)。不仅如此,他更进一步,由此引发出了“思想之自由”:“不必凡是佛说皆可执为究竟语” ,“苟于法不合,则虽是佛,亦在所不从”,“所谓圣言量者,非如纶音诏旨更不容人讨论”。这几乎要超出了一个佛教徒的“底线”。对比一下七年之后北京清华园里的陈寅恪的:“惟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 七年之前,南京的欧阳竟无早已经抓住了这个时代的脉搏。当然,佛法根本上还是出世的,所以也不同于当时盛行的各种(西方)哲学。而这种不同就是优劣之分:佛法高于哲学。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战争使人们看到,一直被认为“先进”的西方,照样有种种难以解决社会问题,先进的科技同样蕴含着巨大的破坏力,人们过得并不幸福。于是就出现了一种对西放文明批判、怀疑的思潮。欧阳先生说哲学是虚妄分别的戏论,似乎是佛家的老套,但他批评的“纷纭扰攘,相非相谤”,“迷信”、“谬执”,则是与当时反西方的思潮息息相通的。
而且欧阳先生对宗教与哲学不是孤立看待的。他说:“所以自从有了哲学,一切人便不肯一味糊涂了”。很明显,他指的是欧洲的文艺复兴时期,哲学兴起,基督教从世俗世界退出了。如上面说过的,在当时的中国,传统的思想受到质疑甚至否定,西方哲学风靡一时,却又受到一部分人的批判。在这个时候提出佛法不仅高于宗教,而且高于(西方)哲学,目的自然不仅仅是为佛法“正名”,更是为佛法争取精神世界的统治地位。这不由得让人联想到梁漱溟对儒学的复兴。不过梁对三种文化基本等量齐观,只是说“批评的把中国原来态度重新拿出来”。相比之下,我们不得不佩服欧阳先生敏锐的眼光和宏大的气魄。
欧阳竟无的佛学思想此后一直在发展,最终形成完整的体系是在他的晚年,最完整的表述是《支那内学院院训释·释教》,这也可以看作他的晚年定论。
《释教》第一句开宗明义:“证智无戏论,佛境菩萨行,此之所谓教。”(以下引文,除特别注明者,都引自《释教》。)“佛境菩萨行”是他对佛教总的认识。所谓“佛境”:“何谓佛境耶?证智所缘,是为佛境。法界真如是也,毕竟空也,一切智智也,无余涅盘也,第一义谛也,一乘道也,无学也,无位也,顿证也,一也。”所谓“菩萨行”:“何谓菩萨行耶?本性空也,二取空也,三自性也,道相智也,无住涅盘也,二谛也,三乘也,行引修也,渐次之历位也,分证也,一也。”为何佛境菩萨行并重?“是故无佛境,则渐不能顿,分不能圆,通不能遍,滞于一隅,朝宗无期也;是故无菩萨行,不能用渐而顿,不能用分而圆,不能用通而遍,彼岸天涯无航可渡也。是故僻执久行者,破碎支离,磨砖作镜;高谈一乘者,凭虚凌驾,娱乐干城。皆以不得方便善巧故也。”佛境是目标,菩萨行是必经之路,二者不可偏废。
“佛境”是终极的目标,也是终极的标准。抓住了这一点,就能真正统摄佛学的各个宗派。否则,“学四谛则落声闻乘,学十二因缘则落缘觉乘,学六度万行则落菩萨乘。空则恶取于空,有则非善巧于有,各端其极,水火不容。如来所愿,固若是哉?”在印度本土,佛教宗派有明确的界限,中国佛教传统上虽然都予以承认,但还是有高下之别,总是把自己尊奉的某一派看做究竟,其余则不究竟。欧阳渐则把他们看作完全平等的,“余二十年来,谈空谈有,谈小谈大;时苦不能贯通。然今依教法,乃得文字上之一贯,悟佛说方便之法门。一贯之说无他,事义之分别而已。大小空有所依之皆同” 他要继承与发扬的,是整个印度佛学,或者说是正统佛学的传统,而不是一宗一派。
佛境与菩萨行,二者必须有机地结合成一体,不可偏废。中国传统佛教的弊病,也可以从这个角度考查:最常见的是倒因为果,如上文所说,以究竟的佛境代替修行的手段。没有脚踏实地按部就班的菩萨行,佛境最终是空中楼阁,“高谈一乘者,凭虚凌驾,娱乐干城”——禅宗每每有此流弊。与禅宗同样流行的还有净土,以及民国以来在中原地区风行的密宗,它们与禅宗的倾向相反。净土宗的修行方法简易:念一句佛号以至一心不乱。但念佛的直接目的不是成佛,而是此生之后往生到极乐世界再去修行。虽然经典中说这样能缩短成佛的过程,但很多信徒念佛更多的是关心自己死后的快乐。密宗修行方法众多且不易,虽然也标榜肉身成佛,但同时还有很多“实用”的法门,能实现人们的世俗欲望,无论是想祛病长寿以至升官发财都能满足。二者繁简难易不同,但都容易使人沉溺与世俗,迷失最终的目的。失去了佛境的指引,必然是“破碎支离,磨砖作镜”,沦入外道而不自觉。
不仅如此,“佛境菩萨行”还有更深的一层涵义。菩萨行指向佛境,反之,指向佛境的就是菩萨行,如此则菩萨行不仅限于佛教中的各种法门。本来佛教创始之初就吸收了一些外道的内容,例如轮回;而且世俗和外道的某些行为与佛教也很相似,如施舍、忍辱等等。所以佛法与外道的区别不在具体的枝节问题或外在的行为,关键在于目的和方向,即是“佛境”。只要是朝向佛境,外道的法门也可以拿来。《佛法非宗教非哲学》里对宗教、哲学采取竞争的态度,一一予以破斥;到这时候,变成了兼容并包,为我所用,正如大乘佛法,不是将小乘排斥出去,而是含摄在自身之内。比较起来,这实在是一种超越。实际上,欧阳先生已经把儒学作为“菩萨分学”纳入了佛学体系 。从一方面看,任何学问都可以纳入佛教,如海纳百川,确实是空前的气魄。而从另一方面看,这也为佛法顺应时代铺平了道路。佛学理论根本上是一种方便,为了引导众生成佛的。但是随着社会的发展,科学的进步,古时候让人深信不疑的“怪力乱神”在现代人看来只是寓言传说,甚至是吹牛(范文澜)。如此一来,佛学“方便”的特性凸显出来,而引发信仰的作用逐渐下降,很难起到应有的作用。可以说,用现代人的观念改造佛学是一条铺满荆棘的路,但也是佛教唯一的出路。欧阳先生是最早走这条路的人之一。
以上是欧阳先生关于佛法的思想,除此之外,他的思想中还有一个重要的方面,就是对僧侣的重新定位。
佛、法、僧是佛教的“三宝”。其中法是核心,而释迦涅盘之后,僧宝就成了传授佛法的主体。所谓“僧宝”,是指对佛法有深入的体认,并以之教化众生,传续正法者。而传统上,僧宝专指出家的僧侣。作为佛法的代言人,僧宝也就具有了佛法的神圣性质,因而僧侣(现在和未来的僧宝),理应享受特权和人们的尊崇,即使违犯戒律,也只能在僧团内部处理,外人无权过问。但是尊崇和特权必然滋生腐化堕落。事实上,每次佛教的兴盛,都继之以僧团素质下降,风纪败坏。这又会引起佛法素质的下降和社会对佛法的反感。可以说历史上的“法难”都与此有一定关系。清末以来,寺院遍布天下,佛法却奄奄欲息,这与当时僧侣素质低下风气败坏有直接关系。当时致力于振兴佛教的人都注意到了这一点,提出的解决办法也无非是整顿僧团,提高僧众素质。其中太虚法师的主张最有代表性,他提出“僧教”“僧制”“僧产”,三大革命;而以“僧制革命”为根本,也就是要从制度上杜绝僧团素质的下降。
欧阳先生对僧团的素质低下也有认识,“今也不然,师不必贤,弟不必学,唯衣食住以续以嗣,养父假子云礽百世。大厦已倾,言亦曷济,悠悠苍天,奈之何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