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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虹录 1100-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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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感觉地位不大妥当,赶忙把脚并拢一点,衣角拉下一点。不敢再把那个故事看下去,因此装着怕冷,伸手向火。但在非意识情形中,却拉开了火炉门,投了三块煤,用那个白铜火钳搅了一下炉中炽燃烧的炭火。“火是应当充分燃烧的!
  我就喜欢热。“
  “看完了?”
  摇摇头。头随即低下了,相互之间都觉得有点生疏而新的情感,起始混入生命中,使得人有些微恐怖。
  第二回摇摇头时,用意已与第一回完全不同。不在把“否认”和“承认”相混,却表示唯恐窗外有人。事实上窗外别无所有,惟轻雪降落而已。
  客人走近窗边,把窗帘拉开一小角,拂去了窗上的蒙雾,向外张望,但见一片皓白,单纯素净。窗帘垂下时,“一片白,把一切都遮盖了,消失了。象征……上帝!”
  房中炉火旁其时也就同样有一片白,单纯而素净,象征道德的极致。
  “说你的故事好。且说说你真的怎么捉那只鹿罢。”
  “好,我们好好烤火,来说那个故事……我当时傍近了它,天知道我的心是个什么情形。我手指抚摸到它那脚上光滑的皮毛,我想,我是用手捉住了一只活生生的鹿,还是用生命中最纤细的神经捉住了一个美的印象?亟想知道,可决不许我知道。我想起古人形容女人手美如荄荑,如春葱,如玉笋,形容寒俭或富贵,总之可笑。不见过鹿莹莹如湿的眼光中所表示的母性温柔的人,一定希奇我为什么吻那个生物眼睛那么久,更觉得荒唐,自然是我用嘴去轻轻的接触那个美丽生物的四肢,且顺着背脊一直吻到它那微瘦而圆的尾边。我在那个地方发现一些微妙之漩涡,仿佛诗人说的藏吻的窝巢。它的颊上,脸颊上,都被覆上纤细的毫毛。它的颈那么有式样,它的腰那么小,都是我从前梦想不到的。尤其梦想不到,是它哺小鹿的那一对奶子,那么柔软,那么美。那鹿在我身边竟丝毫无逃脱意思,它不惊,不惧。似乎完全知道我对于它的善意,一句话不必说就知道。倒是我反而有点惶恐不安,有点不知如何是好。我望着他的眼睛:我们怎么办?
  我要从它温柔目光中取得回答,好像听到它说:“这一切由你。”“不,不,一点不是。
  它一定想逃脱,远远的走去,因为自由,这是它应有的一点自由。“
  “是的,他想逃走,可是并不走去。因为一离开那个洞穴,全是一片雪,天气真冷。
  而且……逃脱与危险感觉大有关系,目前有什么危险可言?……“
  “你怎么知道它不想逃脱,如果这只鹿是聪明的,它一定要走去。”
  “是的,它那么想过了。其所以那么想,就为的是它自以为这才像聪明,才像一只聪明的鹿应有的打算。可是我若像它那么作,那我就是傻子了,我觉得我说的话它不大懂,就用手和嘴唇去作补充解释,抚慰它,安静它。凡是我能做到的我都去做。到后,我摸摸它的心,就知道我们已熟悉了,这自然是一种奇迹,因为我起始听到它轻轻的叹息——一只鹿,为了理解爱而叹息,你不相信吗?”
  “不会有的事!”
  “是的,要照你那么说话,决不会有。因为那是一只鹿!
  至于一个人呢,比如说——唉,上帝,不说好了。我话已经说得太多了!“
  相互沉默了一会儿。
  “不热吗?我知道你衣还穿得太多。”客人问时随即为作了些事。也想起了些事,什么都近于抽象。
  不是诗人说的就是疯子说的。
  “诗和火同样使生命会燃烧起来的。燃烧后,便将只剩下一个蓝焰的影子,一堆灰。”
  二十分钟后客人低声的询问,“觉得冷吗?披上你那个……”并从一堆丝质物中,把那个细鼠灰披肩放到肩上去,“窗帘上那个图案古怪,我总觉得它在动。”事实上,他已觉得窗帘上花马完全沉静了。
  主人一面搅动炉火,一面轻轻的说,“我想起那只鹿,先前一时怎么不逃走?真是命运。”说的话有点近于解嘲,因为事情已经成为过去了。
  沉默继续占领这个有橘红色灯光和熊熊炉火的房间。
  第二天,主人独自坐在那个火炉边读一个信。
  EE:我好像还是在做梦,身心都虚飘飘的。还依然吻到你的眼睛和你的心。在那个梦境里,你是一切,而我却有了你,展露在我面前的,不是一个单纯的肉体,竟是一片光辉,一把花,一朵云。一切文字在此都失去了他的性能,因为诗歌本来只能作为次一等生命青春的装饰。白色本身即是一种最高的道德,你已经超乎这个道德名辞以上。
  所罗门王雅哥说:“我的妹子,我的鸽子,你脐圆如杯,永远不缺少调和的酒。”
  我第一次沾唇,并不担心醉倒。
  葡萄园的果子成熟时,饱满而壮实,正象征生命待赠与,待扩张。不采摘它也会慢慢枯萎。
  我欢喜精美的瓷器,温润而莹洁。我昨天所见到的,实强过我二十年来所见名瓷万千。
  我喜欢看那幅元人素景,小阜平冈间有秀草丛生,作三角形,整齐而细柔,萦迴迂徐,如云如丝,为我一生所仅见风景幽秀地方。我乐意终此一生,在这个处所隐居。
  我仿佛还见过一个雕刻,材料非铜非玉,但觉珍贵华丽,希有少见。那雕刻品腿瘦而长,小腹微凸,随即下敛,一把极合理想之线,从两股接榫处展开,直到脚踝。式样完整处,如一古代希腊精美艺术的仿制品。艺术品应有雕刻家的生命与尊贵情感,在我面前那一个仿制物,依据可看到神的意志与庄严的情感。
  这艺术品的形色神奇处,也令人不敢相信。某一部分微带一片青渍,某一部分有两粒小小黑痣,某一部分并有若干美妙之漩涡,仿佛可从这些地方见出上帝手艺之巧。这些漩涡隐现于手足关节间,和脸颊颈肩与腰以下,真如诗人所谓“藏热吻的小杯”。在这些地方,不特使人只想用嘴唇轻轻的去接触,还幻想把自己整个生命都收藏到里边去。
  白合花颈弱而秀,你的颈肩和它十分相似。长颈托着那个美丽头颅微向后仰。灯光照到那个白白的额部时,正如一朵白合花欲开未开。我手指发抖,不敢攀折,为的是我从这个花中见到了神。微笑时你是开放的白合花,有生命在活跃流动。你沉默,在沉默中更见出高贵。你长眉微蹙,无所自主时,在轻颦薄媚中所增加的鲜艳,恰恰如浅碧色白合花带上一个小小黄蕊,一片小墨斑。……
  这一切又只像是一个抽象。
  第三节这个记录看到后来,我眼睛眩瞀了。这本书成为一片蓝色火焰,在空虚中消失了。
  我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那个“房间”,重新站到这个老式牌楼下。保留在我生命中,似乎就只是那么一片蓝焰。保留到另外一个什么地方,应当是小小的一撮灰。一朵枯干的梅花,在想象的时间下失去了色和香的生命残余。我只记得那本书上第一句话:神在我们生命里。
  我已经回到了住处。
  晚上十一点半,菜油灯一片黄光铺在黑色台面上,散在小小的房间中。试游目四瞩,这里那里只是书,两千年前人写的,一万里外人写的,自己写的,不相识同时人写的;一个灰色小耗子在书堆旁灯光所不及处走来走去。那分从容处,正表示它也是个生物,可是和这些生命堆积,却全不相干。使我想起许多读书人,十年二十年在书旁走过,或坐在一个教堂边读书讲书情形。我不禁自言自语的说,“唉,上帝,我活下来还应当读多少书,写多少书?”
  我需要稍稍休息,不知怎么样一来就可得到休息。
  我似乎很累,然而却依然活在一种有继续性的荒唐境界里。
  灯头上结了一朵小花,在火焰中开放的花朵。我心想,“到火息时,这花才会谢落,正是一种生命的象征。”我的心也似乎如焚如烧,不知道的是什么事情。
  梅花香味虽已失去,尚想从这种香味所现出的境界搜寻一下,希望发现一点什么,好像这一切既然存在,我也值得好妹存在。于是在一个“过去”影子里,我发现了一片黄和一点干枯焦黑的东西,它代表的是他人“生命”另一种形式,或者不过只是自己另一种“梦”的形式,都无关系。我静静的从这些干枯焦黑的残余,向虚空深处看,便见到另一个人在悦乐中疯狂中的种种行为。也依稀看到自己的影子,如何反映在他人悦乐疯狂中,和爱憎取予之际的徘徊游移中。
  仿佛有一线阳光印在墙壁上。仿佛有青春的心在跳跃。仿佛一切都重新得到了位置和意义。
  我推测另外必然还有一本书,记载的是在微阳凉秋间,一个女人对于自己美丽精致的肉体,乌黑柔软的毛发,薄薄嘴唇上一点红,白白丰颊间一缕香,配上手足颈肩素净与明润,还有那一种从莹然如泪的目光中流出的温柔歌呼。肢体如融时爱与怨无可奈何的对立,感到眩目的惊奇。唉,多美好神奇的生命,都消失在阳光中,遗忘在时间后!
  一切不见了,消失了,试去追寻时,剩余的同样是一点干枯焦黑东西,这是从自己鬓发间取下的一朵花,还是从路旁拾来的一点纸?说不清楚。
  试来追究“生命”意义时,我重新看到一堆名词,情欲和爱,怨和恨,取和予,上帝和魔鬼,人和人,凑巧和相左。
  过半点钟后,一切名词又都失了它的位置和意义。
  到天明前五点钟左右,我已把一切“过去”和“当前”的经验与抽象,都完全打散,再无从追究分析它的存在意义了,我从不用自己对于生命所理解的方式,凝结成为语言与形象,创造一个生命和灵魂新的范本,我脑子在旋转,为保留在印象中的造形,物质和精神两方面的完整造形,重新疯狂起来。
  到末了,“我”便消失在“故事”里了。在桌上稿本内,已写成了五千字。我知道这小东西寄到另外一处去,别人便把它当成“小说”,从故事中推究真伪。对于我呢,生命的残余,梦的残余而已。
  我面对着这个记载,热爱那个“抽象”,向虚空凝眸来耗费这个时间。一种极端困惑的固执,以及这种固执的延长,算是我体会到“生存”唯一事情,此外一切“知识”
  与“事实”,都无助于当前,我完全活在一种观念中,并非活在实际世界中。我似乎在用抽象虐待自己肉体和灵魂,虽痛苦同时也是享受。时间便从生命中流过去了,什么都不留下而过去了。
  试轻轻拉开房门时,天已大明,一片过去熟悉的清晨阳光,随即进到了房里,斜斜的照射在旧墙上。书架前几个缅式金漆盒子,在微阳光影中,反映出一种神奇光彩。一切都似乎极新。但想起“日光之下无新事”,真是又愁又喜。我等待那个“夜”所能带来的一切。梅花的香,和在这种淡淡香气中给我的一份离奇教育。
  居然又到了晚上十点钟。月光清莹,楼廊间满是月光。因此把门打开,放月光进到房中来。
  似乎有个人随同月光轻轻的进到房中,站在我身后边,“为什么这样自苦?究竟算什么?”
  我勉强笑,眼睛湿了,并不回过头去,“我在写青凤,聊斋上那个青凤,要她在我笔下复活。”
  从一个轻轻的叹息声中,我才觉得已过二十四点钟,还不曾吃过一杯水。
  三十年七月作,三十二年三月重写
  (原刊《新文学》第一卷第1期1943年7月15日桂林出版)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文学视界(white…collar)编辑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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